第三十一章 芙蓉如面柳如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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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过后的第二天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晴空,虽然天气依旧寒冷,不过添了灿灿阳光,至少看着暖和许多。
小翎服侍云低洗漱好,便支起窗子对云低道:“女郎,你看这天气可真是,说晴便晴起来了。一个冬天就那么一场雪也就过去了。”
云低抬头朝小翎说话的方向说道:“天气甚好么?”
小翎快活的将双手伸到窗外,像是鞠了一捧灿灿的阳光,说道:“可不是么,女郎你看……”才说到这里,小翎突然住了声音,小心翼翼的回头打量着云低的脸色。
云低面色仍旧平和,听得小翎突然住了声,就问道:“怎么了?”
小翎吞吞吐吐地回道:“我,我忘记了,女郎,女郎的眼睛……”
云低微微笑道:“没有关系。既然天气甚好,小翎你就去把我平日穿的那件狐裘拿出去翻晒翻晒。前两日我已经吩咐人清洗干净了。整理妥当日后才好归还。”
小翎见云低还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也琢磨不了她是怎么个想法儿。按常理出了这种事故,一个柔弱的女子不说寻死觅活的,哭哭啼啼总是免不了的。莫不是,外表越是平淡无波,内心越是难以接受?小翎越是想着,越是觉得云低的表现太过反常。
云低半天没听见小翎的回应,疑惑她是否已经不在,就又喊了一句:“小翎?”
小翎这才回神来,走到云低所坐的塌几前,在她的对面跪坐好。小声说:“女郎,你……你是否心里很难过,如果实在难过,就说出来也是好的。别总是自己闷着。”
云低一时没明白她这话的意思,疑惑道:“什么?”
小翎握了握云低置放在矮几上的手,又说:“我知女郎心中定然不好受,你就同小翎说说。或者,你哭一顿也好。”
云低这才知道她原来是在安慰自己,细想了想,难道自己很该伤心欲绝么?不该的,再坏也无非是一双眸子罢了。更何况,云低相信自己一定会没事的,因为有龙驭。那个总是嘻嘻哈哈,总爱意气用事的少年,不知为何,云低就是没缘故的相信他。
云低反手握了握小翎的手,那手掌纤小却很温暖。
叹息一声,云低徐徐说道:“原本我并不想说与你听的,小翎。不是不信你,实在是你太纯善,不忍心让你知晓这世间的脏污……你只叫我女郎,其实你可知道,我的身份,是比你还低下的。你是奴籍,我却是连户籍都无。我出身在陈郡谢氏,可是打出生起便因克死生母被亲生父亲厌恶至极,连一个姓氏都不肯给我。谢氏是大族,可是族里的那些小郎君小女郎并不比外面的孩子多生就些教养,一个个都娇惯的厉害,我自小便是被骂着‘丧门星’‘野孩子’长大的。我有一个孪生的姐姐,就是年前谢府新过逝的嫡女苑碧,阿姐是唯一真心待我的人,却有人污蔑是我为了夺嫡女身份害死了她。而污蔑我的人,便是我的亲生父亲,他甚而还想亲手了结了我的性命……小翎,你虽然是奴籍,可是你自小生长的家庭健全,父母兄长都宠爱你,所以,你不会明白我何以如此心如磐石。为什么可以承受这么多呢?或许就是因为被厌恶、被污蔑、被欺辱了太多次,所以才可以承受这么多吧……那些遇到些事情便哭哭啼啼的娇女,就像是被精心呵护的花儿,她们哭,是因为知道哭了便会有人安慰。而我,不过是一株受惯了风吹雨打的小草,吹便吹了,打便打了,我仍旧活着,便是上苍眷顾。”云低一席话说完,真觉得好像胸口顺畅了许多。心中默默说道:是啊,有什么好抱怨的呢,至少还活着。答应过苑碧,要好好地,那就不该让她看见我的眼泪。
半晌,小翎才从强烈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在她看来,云低无论行为举止或是言谈气度皆是一派出自名门望族的模样。谁曾想,她竟有这样一段身世。小翎曾揣测过,云低是不是同家人怄气私自出走的女郎,或是江东大族新渡江来到建康还未寻到家人的女郎,或是慕自己郎君才貌自奔而来的女郎……小翎有过许多的揣测,却从未想到,云低竟然是这样的身世。一个连亲生父亲都恨不能亲手了结的人……深深的惊诧过后,小翎才觉得云低的身世实在可怜,本该是风光无限的天之骄女啊……
两人一个感叹命运无常,一个回忆过往,一时间都没有再说话。
忽然自门口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云低回过神来扯了扯小翎的衣袖,问道:“谁来了?”
小翎抬头一看,慌忙站起身来,说道:“郎君来了。”
王献之微一颔首,示意小翎下去。
小翎对云低说:“小翎先去将那狐裘子晒出去。”说着便垂首退了出去。
云低仍端正跪坐于塌几旁,眼睛是看不见的,王献之看着倒觉得她的眉宇间更添了几许端庄雍容之气。
王献之缓步行至塌几旁,随意的坐在云低对面,开口道:“女郎,可知昨夜之事,是何人所为?
云低朝王献之说话的方向瞟了一眼回道:“自然不知。”
王献之看着她那双茫然然的眸子,不自主觉得心口处好像被揪紧了一样的难受。王献之从未这样仔细的看过这双眸子,这眸子不是纯粹的净黑,好像剔透的琥珀,不细看,只觉得不够深邃,细看才能觉察出它的灵透。这样好看的眸子……王献之再开口就带了几分森寒:“昨夜那盏花灯,我派人查了,是出自新安长公主府的。不知女郎可与那公主有隙?”
果然是她,云低思来想去一夜,自己除了新安,还真的不曾再得罪过他人。只是没想到这公主竟然刁蛮任性至斯,不过小小一次龃龉,她竟要毁了别人的眼睛,真是好歹毒的心肠。云低暗叹一声道:“我确实曾与新安长公主有过冲突。”
王献之恨声道:“这个司马道福,实在是欺人太甚。她以为我不能耐她何?”王献之本来就恨新安的跋扈,这当下连事由也不用问,便认为定然又是新安的错。更或许,还是因为云低住在自己的宅院里,才会惹了新安的嫉恨。
云低听得王献之似乎极怒,便劝道:“当日之事也不全怪新安。是我管了闲事。”王献之与新安长公主的仇怨,是早就结下的,王献之却一直都未发作,定然有他的缘由,云低不想他因为一时之气闯下祸事。
王献之也并不是莽撞之人,听云低这样说,便明白了她的用心。一时心中猛地一痛,这话,似乎有人曾对自己这样说过。那女子也是这样温婉良善,总是替自己着想,受再多委屈都默默无言。王献之闭了闭双目,想将纷飞的思绪,理清一些。
云低听王献之不言语,就低低喊了一声:“公子?”
王献之睁开双眼,开口道:“我已及笄了,得字子敬,你以后唤我子敬吧。”
云低霎时间满面飞红,赶忙低下头去。能称呼字的,必是亲近的人吧,云低觉得胸口突突直跳,呐呐难言。半晌方才收住心神,回了一声:“好。”
王献之随口说了那一句倒也未注意云低的反应,自沉吟了片刻,一摆衣袖站起身来,对垂着首的云低说:“你的眼睛,我会再请医来看,无论如何都要治好。……至于那司马道福,又来无往非礼也。”
云低昂起头,茫茫然的望了王献之片刻,慎重道:“子敬已及笄,做事自有分寸。”
王献之哂然一笑道:“怎么好像你倒比我懂事。丫头你才多大。”
云低也低低的笑了一声道:“男子惯有气盛的,女子处事天生谨慎。这却不是看年纪长幼。”
王献之朗声笑了几声,才又说道:“子敬己及笄,自有分寸。”说完喊了小翎进来,吩咐几句便走了。
小翎见郎君笑意宴宴的走了出去,自言道:“许久未见郎君这样开心过……”
云低心中想着王献之刚才的那句:我已及笄,得字子敬,你以后唤我子敬吧。想着想着,便觉得真是快活,口中不自觉呢喃道:“子敬,子敬……”
小翎已走近,听见她所言,便问道:“子敬是何人?”
云低灿然一笑,道:“子敬便是子敬。不是何人。何人都不会是子敬。”
小翎从未见过云低这样喜笑颜开的模样,一时间觉得这笑颜好似秋日里雨后新绽出的芙蓉花一般带着暗香习习,使见者忘忧。这笑带动的云低整个面庞都明亮了起来,眉弯弯如春月柳,眼烂烂如寒月星。
小翎虽不知她为何这样开心,但想着,女郎已经这样不幸,能多开心些总归是好的。
冬日难得的灿灿阳光,映在一身白衣的瘦弱女子身旁,女子笑靥如花,唇畔凝着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神情温柔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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