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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为情所困是平常


谢中丞近些日子是极窝心的过着。

        原本周折一番总归是将云低给纳入了族谱。可谁知,后面接着王良就来提起昔日婚约,云低同王良间的一番龃龉,他是知道的。这婚约定然不能再作数。而要毫无缘由的就退了琅琊王氏的婚约,莫说在这建康城,就是在整个大晋国内,也没有人敢这般行事。

        这事已让他焦头烂额,竟又出了新安长公主欲摆鸿门宴羞辱云低。他听闻这话,恼怒不已,可恨刁蛮公主欺人太甚。但这事毕竟还只是传闻,也只能让云低避开不去理她。

        寿宴过罢突然传起来,谢氏女郎苑碧被新安长公主府的护卫污了清白。谢中丞一听之下,且惊且怒,以为是新安又起了新招数来污蔑云低。可一细探,才知道这事在寿宴当日,已经由新安长公主和谢氏女郎自己确认过了。

        这一番怒极攻心,谢中丞差点要去拆了公主府。他如今是除了云低,再没旁的亲人了,就算是拼得鱼死网破也要报了这仇。

        正让岐伯去传府上护卫首领,云低却来了。她说发生的已然发生,如今去寻长公主的麻烦不智也不值,不如趁着这个借口去向王氏退了亲。

        她说这番话说得平静淡然又条理分明,多余的情绪不露一丝一毫。

        谢中丞皱着眉,小心地打量她一刻,才发觉她是真的没有伤心绝望或者寻死觅活的迹象。

        待想问问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怕引起女儿不好的回忆。一番长吁短叹后,只好依云低所言,趁着这借口去向王氏退了与王良的婚约。

        之后谢中丞几番探望云低,都只见她弹琴练字,吃饭睡觉,一切依旧。虽则听水月说,常有发呆愣神的,也总归是无甚大碍。

        既然云低从不提及这委屈,也很少出门去听建康城里的闲言碎语。谢中丞想,这也许是好的。这孩子自小心智坚韧,兴许这样着,慢慢也就淡忘了。到时候凭谢氏嫡女的身份,再许个踏踏实实的人家,说不得比嫁去琅琊王氏那样的家族还是幸事。

        然而谢中丞心里这一番打算,是很快就落了空。

        建康城里对谢氏女郎的传言还不曾减退些,就有人来了谢府提亲。

        这人也算是谢中丞的故人。

        只是谢中丞怎么也不能想到,戴逵会在这时候来替他的弟子求娶云低。

        戴逵携着桓伊递贴进来时,谢中丞还猜测着,许是听闻了谢氏女郎死而复生这消息,来探看的。静竹在世时,这人一次也没来过,倒是静竹故去后,常有三两年间隔的就会来谢府一趟。他和谢中丞照旧是没什么话,不过苑碧自小倒很得这位名士的疼爱——约莫总是觉得,这是静竹在这世上仅剩下的一点血脉。当年苑碧病逝时,戴逵披星戴月而来,劈头盖脸的将谢中丞斥责一顿,自那以后,再也没有来过谢府。

        而如今再相见,仿佛已经是沧海桑,过往种种终归是渐渐淡了。

        戴逵说:“当年你欠了我一个圆满,现在就当是还了这份情吧。”

        谢中丞怎么不知道,当年表妹静竹与戴逵情投意合,再也不肯按照小时候定的婚约嫁给他。是姨母以死相迫,才使得静竹不得不放弃了那段感情。戴逵也因此,一生未娶。

        “圆满……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圆满呢……”谢中丞叹息一声,“不过我终究是欠了你们。”

        戴逵怔了怔,他没想到谢中丞会这般大方承认。当年事事非非,有说是他抢了谢中丞的未婚妻,有说是谢中丞抢了他的心上人。最后,得不到的没有圆满,得到的也不曾圆满。究竟孰是孰非,再难分辨清楚了。谢中丞这样说欠了他们,倒是让戴逵有些赧然。掩唇轻咳一声,“过去不提也罢,其实我是觉得叔夏同云低很相配,才特意来这一趟的。”

        谢中丞讶然道:“桓郎君自然是人中龙凤。可早些年苑碧还在时,同他有过些纠葛,我以为安道你是知道的……”

        “不妨的。”戴逵随意摆摆手,“若是两情相悦,不在乎这些。”

        谢中丞皱眉道:“可云低这孩子自小和苑碧极亲厚,只怕她因着这缘故,会对桓郎君有些恶感。”

        “其实是你对桓伊,也有些恶感吧?”戴逵笑着说:“所以我才亲自来替我这徒弟讨份情面。当年他对苑碧的事,处理的是有些不周全。可也不要因此就坏了他同云低的姻缘啊……”

        “怎么安道说起来,好似十分笃定他们就是好姻缘呢?”谢中丞有些疑惑。

        戴逵想了一下,郑重地说:“当初在豫州,阿云与叔夏也算有过一段缘分,我看得出来他们彼此是有心的。谢凛,不管你对叔夏有多少芥蒂,亦或对我有什么不满。我都希望你能给他们一个机会。你我都知道,这世间能相爱又相守是多不易……”

        戴逵这话说的颇感伤。谢中丞忆及当年,终是喟叹一声,“那你想让我怎么做呢?”

        “不如就让桓伊在你府上小住一段,把该说的话说了,把该解的误会解开。他们之间或是再续前缘,或是就此别过,就随天意注定吧。”

        “这……”谢中丞有些为难,“谢府与桓府上并未曾有过什么往来,桓郎君就此住在谢府长住,让人说起来恐怕不适宜……或者就以一月为期吧,时间不长也不会多引人注意。”

        戴逵看了看一旁神色自若的桓伊,点头道:“好,便以一月为期。”

        出来谢府,半天没说话的桓伊终于开口,“师傅为何不提先前我们的婚约。”

        戴逵觑他一眼,淡淡道:“同你定下婚约的是无姓无籍的一个小丫头,现如今你来求娶的是谢氏女郎。”

        “可这件事终归是有的,师傅只消提及,不怕他去求证。到时依约行事不是更简单些么?”

        戴逵正色道:“婚姻是可以依约行事,但一生的幸福,就必须自己去努力。叔夏,你当初是什么心思,如今是什么心思,我希望你能自己想明白。”

        桓伊微微皱了眉答:“叔夏知道了。”

        戴逵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说:“那为师就只等你的佳讯了。”

        桓伊目送戴逵身影远去,心中始终有些疑惑和不豫。明明是几句话就能定下来的事,偏要绕了这么大弯子,还定了个一月之期。以他和云低现下的境况,慢说一月,便是三五月,也是难解困境。桓伊暗叹一声……莫不是师傅就是好久没有为难到自己,就想着看自己为难罢了。

        可不论怎么说,戴逵终究是为桓伊争取了这个机会。

        每每到了晚间,桓伊隔着灯火阑珊,望向云低所居的院子时,心中还是感谢师傅的。

        毕竟他们又一次离得如此近了。

        如果不是以这样的方式。机智如桓伊,也竟一时再也想不出能靠近她的方法。

        那一次她离去时的话语、背影,都是绝别。相识至今,桓伊太了解她。

        她真正做了决定的事,那是威逼利诱都无法改变的。

        除非是,借谢中丞之手,将她圈在身边。

        可事有偏颇,竟成了自己被圈在她身边,近又近不得,离又离不开。

        桓伊苦笑一声,师傅让他想清楚自己的心思。

        什么心思。

        原先他以为他对她是利用,只为得到静竹令;后来他以为他对她是不甘心,总想赢过王献之。

        可如今,纵横睥睨的桓叔夏,被置于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却还欣喜于能离她近一些。这是什么心思。

        哪怕将自己困住,也想离她近一些,这是什么心思。

        阿云,我竟从未想过,我也有这么一天,为情所困。一如凡人。

        桓伊拿出竹箫吹起一曲凤求凰。

        这是他为她吹过很多次的曲子。

        可没有之前的哪一次能比这次更缠绵。

        曲调婉转,随南风入夜。

        吹者动情,听者也百感交集。

        云低已经听谢中丞说起了戴逵携桓伊来求亲的事。她不明白桓伊是什么打量。之前种种,虽他最后毁了她的清白,她也有负他在先,这番恩怨纠葛,又怎么理得清楚。她原本只想把这件事慢慢由着时间去淡了。然而现在……说过不再相见的人,就在不远处,带着仿佛恳求的姿态,就连常听的这曲子,都更添了几分温软。

        云低知道,他是在低头认错。

        这不是桓伊惯有的姿态。

        可云低就是看懂了。

        云低苦笑一声,是从什么时候起,竟然这么了解他了。

        一旁水月突然开口道:“女郎,这曲子绵绵软软的,可真好听。”

        云低随口接了一句:“什么绵绵软软的,又不是吃食。”

        水月赧然道:“奴婢也说不清楚,就是听着像讲情话一样,就是脉脉含情那样吧……女郎知道这是什么曲子么?”

        云低一愣,这曲子,听了这么多次,竟还真不知是什么曲子。

        “我也不知这是什么曲子。”这么心思一转间,云低难免就又想起了樵郡戴逵府上那段日子……

        终究是无法恨他啊。云低叹息一声,桓伊你走吧,我原谅你了。但愿我们此生再无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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