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故人的笔记本

江止行回到家已经将近一点钟了，玄关处留着他和江文博的拖鞋。

        看来江文博又夜宿在研究所了。

        这些天那边的事情确实有些忙，虽然医院的尸体和主要的实验标本被拿走了，但几位参与实验的科研人员还是保留了一小部分相当宝贵的研究资料和研究数据，没有标本做实验，用数据模拟研究也是一个思考方向，事关重大，研究所临时成立了秘密科研小组，所有的模拟实验也正紧密有序的进行着。

        江止行坐在玄关处的矮凳上换好鞋子，却许久没有站起身，他微微弯着后背，抬手捏了捏眉心。

        他在心里苦笑。

        看来自己还是不适合太喧闹的地方，夜晚与音乐，美酒与佳人，这些现代人的享受他实在无福消受。想到佳人，这位素来平静的大博士突然皱了皱眉，像是回忆到什么不堪的片段。他记得以前路嘉懿也嘲笑过自己，说他去酒吧就是唐僧进了蜘蛛洞，左一个女施主，右一个女菩萨，总归是应付不来。江止行不得不承认，应对女人确实是自己的短板，尤其那种美艳又主动的女人，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不过这还不算最难的。

        有一些女人，更是令他头疼。

        想到这里，他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个观察了一整晚的背影，妖娆婀娜，周身神秘，无从破解。

        他轻轻叹了口气。

        “哥哥？”

        江止行侧头，看到江可馨正站在楼梯上。

        他有些意外，站起身问：“可馨你怎么还没休息？”

        江可馨正忧心忡忡的看着他。

        “哥哥，你怎么这么晚回来？实验室那边说你7点多就走了，我给你打电话也没有接，之后就关机了。”

        江止行从口袋里翻出电话，已经黑屏了，他很抱歉的对妹妹说：“抱歉可馨，手机没电了，我可能之前设置了静音，之后忘记调回来。”

        说着，他走向楼梯。

        “怎么了？你找我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江可馨顿了顿，摇头，只是微笑。

        “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傻丫头。”江止行看着妹妹水汪汪的大眼睛，忍不住抬手去揉她的头顶，向她示意：“太晚了，快回去睡觉吧。”

        江可馨没有躲闪，还带着甜甜的笑。

        “哥你先回去睡，我想下楼喝点水。”

        听着江止行上楼的脚步声渐渐变远，江可馨甜美的表情终于装不住了，她几乎是奔到玄关，去翻江止行挂在那里的外套口袋，又去翻看衣领和袖口，什么都没有，是一如既往的干净。她不死心，想了想，去嗅那件衣服上残留的味道，突然脸色冷了三分。

        那不是纯纯的江止行的味道，里面还夹杂了一些令她恶心反感的东西，有烟酒味，还有淡淡的女人香。

        江可馨皱紧了眉头，纤细的手指几乎要抓破衣料。隐忍了片刻，她终于松开手，却像是突然没了力气，只能颓然的倒坐在地板上。从睡衣口袋里翻出自己的手机，瑶瑶刚更新的动态还在，是一张光感昏暗的文艺照片，很轻易的令她回忆到某个无比厌恶的地方。虽然那张照片只配了一个简单的表情，却依旧令江可馨不可控制的联想到发生在那张照片中的一整个夜晚。

        她可以猜到那里就是江止行晚归的理由。

        一种危机感从脚底涌上心头，虽然哥哥身边也出现过别的女人，却从不像那个女人这般难缠，究竟是多么厉害的手段，会让哥哥如此频繁的流连她的酒吧。

        江可馨面露悲伤，强迫自己停止想象下去。她轻轻的叹了口气，眼角却不可控制的沁出了些许湿意。她俯下身，将脸贴在刚刚江止行坐过的矮凳上，想象着自己趴在他腿上的样子，旖旎又美好，像神仙眷侣那般。

        她在心中默默的念着他的名字。

        哥哥……

        *

        另一边，坐在赵渐宇转椅上的木槿正哈哈大笑着。

        瘦高的男人实在看着她眼晕，黑着脸给自己点了支烟。木槿听到了打火机的声音，像老鼠闻到肉包子似得突然停下来，挑着眉找茬：“怎么回事儿？就自己抽啊？”

        赵渐宇抿嘴叹气，还是将烟盒丢给她。

        木槿得意洋洋的抽出一支，点燃，淡淡的吸一口，不由自主的挺胸端坐，眯着眼，像一只满足的猫。

        “啧啧啧，小木。”他还是没忍住，点破她：“看着那个小白脸被人亲了，你就这么高兴？”

        木槿不以为然的回答。

        “当然咯，你看他刚才的样子，还有推开那个女人表情，够我笑一年的。”

        “你不是喜欢他么？怎么变得这么快？”

        “嗯，我是喜欢他。不过男人是一种可以共享的资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木槿弹了弹烟灰，又去打趣赵渐宇：“倒是你小赵，太没有魅力了，上一刻还你侬我侬的女人，下一刻就去亲别的男人了，散场子了也不陪你上床，还要靠我搂着你回家找面子。这样是不是说明在那位雪莉小姐眼里，江止行比你帅、比你强呀？”

        赵渐宇盯着她爆了句粗口。

        “还不是因为你这个祸害！出的什么馊主意！”

        木槿无辜的耸耸肩。

        “刚刚场面失控，你要想帮她，就只能曲线救国咯。”

        “什么曲线救国？！你就是故意祸害我！”

        “对啊！就是故意的怎么了？！”木槿挺起胸，大方的承认，下一刻就恶狠狠的盯着赵渐宇算账：“谁让你算出阿翔发的牌，把我和江止行点出来！你们那些小伎俩，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赵渐宇也毫不示弱。

        “还不是因为那个小白脸从一进门就一直盯着你，不试试反应，怎么知道他存着什么心？”

        “那他存着什么心？”木槿挑着眉问：“太上皇，您看出来了吗？”

        男人停顿了一下，认真起来。

        “你身上好像有他想要的东西，但我不知道是什么。”

        说着，他向木槿确认。

        “小木，你住院的时候，我记得那个小白脸也在医院对吧？”

        木槿点点头，把那天在医院的事情告诉赵渐宇，包括江止行告诉她关于杰森尸体在医院消失的事情。

        赵渐宇听后皱眉，先是问：“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信息交换？他应该是想让我说出更多关于那个男人的事。”

        “这件事你告诉大叔了吗？”

        木槿点头。

        “大叔怎么说？”

        “大叔让我多注意安全。”

        “还有吗？”

        “……还问我有没有把酒吧兑出去，然后换个地方生活的计划。”

        “你怎么想？”

        木槿掐掉烟。

        “我能怎么想？虽然那个男人死的时候那副模样，我也有后怕。可是我能去哪儿？我妈还住着院，我又在这里过了这么多年，我能去哪儿？”

        赵渐宇也沉默，过了很久才说。

        “不如，你跟我回老家？我爷爷还在，那边也有房子。”

        想了想，木槿笑着摇头：“我可不去，我这酒吧正赚钱呢，这时候卖房子卖地的和你去你老家，我妈怎么办？喝西北风啊？再说了，你应该都有十几年没回去过了，那边什么情况你知道吗？”

        赵渐宇似乎也在权衡着，想了想，还是没有说话。

        “小赵。”木槿突然严肃起来：“你有没有觉得，今天这位雪莉小姐有些奇怪。”

        他挑挑眉，示意木槿接着说。

        “这位雪莉小姐对你投怀送抱的时候火辣热情，强吻江止行的时候也毫不含糊。按照正常思维，一个女人刚刚遇到自己感兴趣的男人，是不会当着那个男人的面亲吻别人的。除非她在逼你吃醋。但就你晚上对她动手动脚的反应来看，她已经成功吸引你的注意了，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

        瘦高的男人又点燃一支烟，漂亮的手指在桌面上不自觉的敲着。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戏谑的笑。

        “但如果她还有别的目的，就两说了。”

        *

        江止行只睡了五个多小时，就驱车赶去了研究所。刷门卡、换衣服，在实验室里，他看到了正在等实验结果的江文博。

        这倒是他没想到的，江文博看上去似乎一夜未眠。

        “爸。”江止行走到父亲身边，大体估算了一下实验进度，皱着眉头说：“这边我接手，B组的实验数据还要等一段时间，您不能这样熬夜，先去休息室休息一下。”

        江文博摇头，只是紧紧地盯着正在工作的实验机器。

        这是他们前段时间紧急开启的实验计划。

        根据之前的数据记录，那具男性尸体的生物细胞被外力强迫性的修改过，导致其自身基因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异甚至重组。而由外力注入的新细胞分解出了新的基因，这种新基因带有很强的攻击性，可以不受限制的像藤蔓植物一般迅速攻占身体的所有器官，并改变其DNA序列，以显现出新的生态特征。

        由于没有试验标本，他们只能凭借对生物现象的估测，开始人工搭配一些基因构架，并且与人体常规细胞进行试验，来验证这种猜测的可行性。

        这是举步维艰的笨办法，像是算不出公式的小孩，只能通过硬凑数字来得出最后的得数。

        江文博始终不肯回去休息，江止行没有办法，妥协着陪他等到实验结果。

        依旧是失败的。

        这也意味着以前所有的数据资料都将作废。

        江止行担心父亲的身体，还是半强制性的送他回休息室休息。

        “爸，您不能这个样子。您以前总和我说，实验是做不完的。现在我把这句话送给您，尤其是我们这个阶段，更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江文博合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只是问。

        “止行，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们发明的火药枪炮、钢筋水泥都不足以提供在自然变化下的保护，人类应该如何生存？”

        江止行顿了顿，他听懂了父亲暗指的事情，这话题也正是他极为担心的。因为在生物界一直有这样的言论提出，倡导科学家将一些强壮动物体内的基因嫁接在人类身上，以增强人类的生态体能。但这样的生物设想也遭到了强烈的反对，理由很明确，这是一种强烈的反人类学、反生物学的行为。在所有的生物行为中，研究员必须首先考虑擅自修改自然规律的后果。也正是因为根本没有人能预估后果，所以尽管生物嫁接的言论存在，却一直仅仅是一种言论。

        所以呢？

        那个横尸在医院实验室的男人身体要怎么解释。

        江止行不自觉的握紧了拳。

        “止行，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疲惫的江文博从椅子上直起身体，他打开一处不常用的抽屉，翻出一本像是相册的书递给江止行。

        江止行狐疑的接过，翻开，看到几张他们家不同时间段的全家福，有母亲过生日的，也有他和可馨毕业时拍的。

        “往后翻。”

        江文博指示后，又靠回椅背上，疲倦的慢慢合上眼睛。

        江止行照做，发现这本相册里还嵌着别的东西，像是一部分很旧的笔记本，封皮已经没有了，只残留了一些发黄的纸，有些是完整的，有些破损的厉害。

        那些纸上的内容，令江止行震惊。

        虽然有些模糊，但他还是从那些公式和基因图里看出了端倪。这是生物日志，里面记录了这个日志的主人在做每一个生物实验的细节，其中就包括不同动物细胞和人类细胞的嫁接反应。

        江止行目光严肃的看着那些日志内容，心中涌起了无比可怕彷徨的东西，从纸张的破旧程度可以看出，这份生物日志的实验时间几乎可以往前推至少二十年。

        二十年前就开始的生物实验。

        江止行不敢想象那种实验失控的后果。

        接着，他看到了更令人震惊的东西。

        他翻到了一张还算保留完整的纸，那张纸上记录的生物笔记并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他目光的是那张纸上突兀的儿童画，是一个大眼睛小嘴巴的女孩子，尽管早已模糊，却不减那些笔触的稚嫩。

        此外，那涂鸦旁还可以隐约看到三个一笔一划的小字。

        李朝生。

        江止行不可思议的抬起头盯着自己的父亲。

        “爸，这是……”

        他不敢相信。

        这本日志的主人，竟然是那位只停留在他幼年记忆里的叔叔！那位父亲的大学好友！

        江文博合着眼睛，只是无声的点点头。

        片刻后，他说。

        “止行，拿去看吧。我们的模拟研究，必须有所突破。”

        江止行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无言的将相册收好。

        不知为何，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雪白的裙子，清脆的歌声，呲牙咧嘴的冲着他笑。江止行闭了闭眼，又不自觉的透过窗子去看研究所后院的角落。

        从江文博的休息室，可以清楚的看到那片一直没有改造的废墟。那里是二十年前的研究所，由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面目全非，由于担心生物化学反应一直空置，没有翻修或者拆毁，而是在其原址的五百米外建起了新的研究所大楼。

        此刻，就在那些残破的废墟里，传来了一串突兀的高跟鞋声。

        许久后，脚步声消失。

        雪莉正仰着头，半眯着眼睛透过玻璃看着浸泡在液体里的杰森，她的眼神里带着蔑视，还带着心疼般的索取，眼眸飘忽着，找不到焦点。

        她的身后传来脚步声。

        雪莉置之不理，只是对着那玻璃内的男人自言自语。

        “你这个傻子，怎么变成了这幅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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