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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五章 羽翼初丰,而后图南


手心里攥着一卷淡紫色绸缎,刘屠狗缓步走出城楼,仍是没能完全回过神儿来,实在说不出自个儿的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眼前红尘万丈,着实颠倒迷离,但因果二字,反倒越见分明。

        时隔数月,期间更是经历无数惨烈争杀,当日灵应侯府中那斩杀了许逊的搏命快意一刀,即便是挥刀杀人的二爷也有些淡忘了,顶多是担心无心纸与阴山龙气会引起各方势力的觊觎窥探,压根儿没想到会有人拿那个身份复杂的死人做文章。

        可这后患,终究还是来了,还来的这般光明正大,教各方连同二爷自己都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许逊明明是军方安排进诏狱的密探,眼下死了,诏狱竟要求军方赔一个,哪怕谁都知道许逊的死只是一个借口,可这样让人哭笑不得的要求却没人敢当成儿戏。

        无他,只因开口的是一位封号武侯,位列超品、着紫衣、朝野视为国士、军号旗鼓万世不易的封号武侯!

        这可大出刘屠狗的预料,毕竟镇狱侯这般大权在握的封号武侯,那可是神通境界的真正巨头老怪啊,高入云天的绝顶人物,就为了他一个小小校尉从云端跳下来,二爷这小身板怎么接得住?

        刘屠狗没心思再跟穆狮磐废话,也懒得去思量屯骑校尉脸上笑容的复杂难言意味儿,才要下楼,便是一怔。

        城楼下,三百余黑鸦牵马而立,抬头望着城头,纹丝不动,静默无声。

        他们在等自家的校尉。

        刘屠狗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笑得灿烂,如乌云尽散后耀人眼目的温暖阳光。

        “镇狱侯征召黑鸦卫入京,说句实话,二爷我从前跟诏狱结了很大的梁子,此去京师或横死或富贵,这都说不准,去留自愿,都由得你们。”

        这消息颇有些耸人听闻,可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绝大机遇与凶险。别说黑鸦,便是金城关上上下下的士卒闻言都是脸色一变,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然而慑于这些黑鸦的厚重沉默,没人说话,只是互相交换目光。

        渐渐躁动狂热起来的沉默中,一身泥水的杨雄戟猛地单膝跪地,大吼道:“属下誓死追随!”

        徐东江、曹春福等一众血棠旧部紧跟着跪下,齐声呼应:“属下愿效死命!”

        三百黑鸦当下跪下了近一半,余下的都有些犹豫踌躇,纷纷看向站在最前的几位百骑长。

        这下任谁都看出了黑鸦卫的四分五裂、貌合神离。

        轰的一声,金城关上下的士卒几乎不约而同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看向刘屠狗和黑鸦们的目光中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全无方才被震慑后的敬畏忌惮。

        脸上刺了一朵黑火的任西畴笑容妖异狰狞,他对四周的杂音充耳不闻,站直了问道:“校尉大人似乎麻烦缠身,可敢再收留一个魔门北宗的孤魂野鬼?”

        刘屠狗居高临下目视这位新晋宗师,咧嘴一笑:“狗屁的魔门,二爷只认得黑鸦卫的自家兄弟,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滚蛋!”

        被辱及师门的任西畴收起笑容,神情肃穆,气机涌动。

        杨雄戟腾地站起来,转身面向任西畴,这个第二旗百骑长原本何等恭顺,一旦破境为宗师就跋扈起来,还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拄着寒铁长钺戟瞪眼道:“你想死?”

        一众血棠旧部也纷纷起身拔刀,将任西畴团团围住,任西畴身后第二旗亦是拔刀,虽然气势被徐东江、曹春福等人压过,却绝不是甘心就戮的模样。

        身处风口浪尖的任西畴冷冷看向刘屠狗,开口问道:“任某连同手下兄弟这样的桀骜难驯之徒,校尉大人即便收留,能做到心无芥蒂一视同仁?”

        刘屠狗不耐烦道:“甭把自己看得太高,二爷做事,轮不到你指手画脚!要么继续穿这身黑皮,要么滚蛋!”

        任西畴对几乎忍不住要动手的杨雄戟视而不见,只是自嘲一笑,随即朗声道:“既然如此……蒙大人不弃,黑鸦任西畴谨以心魔立誓,此生誓死追随!但有背弃,必心火焚身而死!”

        他发了一个让人瞠目的誓言,突然左膝跪地,继而跪下右膝,双臂前伸,合身向前一伏,扑倒在泥泞里。

        任西畴,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金城关上下鸦雀无声,再次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任西畴的举动出乎了几乎所有人的意料,即便第二旗幸存下来的黑鸦都有些转不过弯儿来,显得手足无措。

        杨雄戟眼珠一转儿,怒喝道:“任老哥已决意追随大人,你们还犹豫什么?”

        第二旗数十黑鸦如梦初醒,这些被任西畴收服的亡命之徒连忙跪下,如同任西畴一般五体投地。

        因着这一跪,魔门北宗最后一点儿余辉就此熄灭,却为新生的黑鸦丰满了羽翼。

        董迪郎与张金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决断。

        “我爹不止我一个儿子,董家越骑校尉的官职不愁没人继承。”

        “张三本就是幼子,有朔方边军的压制,大旗门不大可能再壮大,只能守成。大丈夫行事,岂甘心看家守院?”

        两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跪地行礼,出身董家与大旗门的黑鸦们尽数跟着跪下。

        除去尚未归队却注定无力抗拒大势的和老四等人,所有黑鸦尽数归心臣服。

        刘屠狗缓缓走下台阶,饶是他心志坚定如铁石,此刻也禁不住心怀激荡。

        “我上楼去见到了曹公,没有跪。来日见到镇狱侯、见到天子,同样不跪。”

        “入我门来,生死有命,祸福自招。”

        “一日为黑鸦,不求苟且生,但求壮烈死。老任啊,你之前那首歌咋唱来着?”

        任西畴直起身,站了起来,笑着轻声吟唱。

        “人皮鼓,刀吼长风,男儿志,豢蛟骑龙,要长枪大剑,谈笑成功!”

        鼓声渐起,金城关内城响起了雄壮歌声,三百余黑鸦军汉扯着铁嗓大声嘶吼,嘈杂纷乱、不成曲调。

        然而这歌中的雄浑意气、激昂慷慨却不减分毫,反倒多了一分撼人心魄的壮心与豪迈,闻者无不变色,随之心动神摇。

        也只有连年烽火的北地边镇才能孕育出如此不含一丝柔媚脂粉气的大丈夫长歌。

        也只有辛苦戍边日日厮杀搏命的粗豪汉子才能真正吼出、才能切实领会其中三昧。

        “可惜啊,不能为我所用。此一去乘风借力,便再不可制了。”

        曹宪之在城楼中端坐,侧耳细听,有些入神,又似在出神。

        “李统领,诏狱今次毫不避嫌地扩充势力,怕是得了陛下的授意要大动干戈了,日后难免要压过你麾下的护殿红衣一头喽。”

        李秀蛟闻言有些不满,他不归属枢密院与军部领衔的军方,对曹虎头并无太多敬畏,当下就要反驳呛声。

        元丹丘抬手止住欲开口的护殿红衣统领,笑道:“此子羽翼初丰,便迫不得已早早振翅图南,稍有不慎便要摔个骨断筋折。曹公如此高看一眼,是不是言之太早了?”

        曹宪之看了一眼这个近乎与他平起平坐的谷神殿左祭酒,眼中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之意。

        “丹丘子,有些事,你们这些跪拜侍奉神灵的人永不能懂。”

        “此子固然令人惊艳,但周天英才何其多,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我所看重的,是他心如赤子,却偏偏有一身浓烈的桀骜英雄气。至于日后能不能真正成事,反倒是末节了。”

        朱衣大军机看向南方,眼神深邃而沧桑,似在追思往事,渐渐又泛起几分没来由的热切与期望。

        他笑道:“羽翼初丰,正该图南,岂可畏难惧死、留恋故土尺寸之地?”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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