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乱世飘摇

“不炼金丹来不坐禅，桃花庵里酒中仙。闲来撵鸡忙不眠，不使人间造孽缘。”

        银勾月，清晖洒。

        哼着无良师父编的小曲，女孩吊儿郎当拐过主街往东走去，灯火通明的卫远候府渐渐映入眼帘。

        古树参天，红墙碧瓦。

        定定站在自家大门前，楚怀钰眼底不由有些湿润，她竟还能回来！

        满门被屠似乎只是一场千古梦魇，望着朱门华甍、巍峨伫立的卫远候府，她生平第一次对这个颠黑倒白的老天爷生出几分感激。

        仰了仰头，逼回眼底的朦胧，女孩疾步着拾阶而上。

        “不对。”手刚触上饕餮铺首，怀钰眉尖一拧，有些纠结。

        她没记错的话，她家老头子今日去西郊的校场操练新兵了，人没去宫宴，可不代表没听着宫里传出的风声。

        一股森冷的夜风呜咽着刮过，看着空荡荡的府门，怀钰心头猛地一跳，“还是莫要冒险的好。”

        若是被老头子逮个现形，她今夜怕是安生不了了。

        女孩谨慎地嘀咕一声，四处一望熟练地猫着腰拐到西侧的府墙边。

        找到堪堪伸出墙头的红枫树梢，楚怀钰得意地咂了咂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路朝天，各睡一边。”

        老头子想逮她，等着明吧。

        巡睃一圈，眉眼一亮，气沉丹田，女孩弓着身子以一个浩气凛然的姿势——爬入狗洞！

        没法子，她方才翻宫墙用力过猛，本就少的可怜的内力现下是丁点也无了。

        府墙内侧，落意居。

        入眼处，遍地摇曳着姹紫嫣红的牡丹，月门后，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一丛别致精巧的房屋自生融融暖意。

        随手拍了拍襦裙上沾染的灰渍，女子望着这片花海，眼眸深处酿上厌恶。

        这便是整日里温言软语相伴的殷轻澜亲手替她种的！

        就在几个时辰前，这丛花海还是她的心头好，现下么

        女孩嘴角扯上柔情蜜意的笑，肆意踩过团团锦簇。

        “姑娘，是你吗？”

        楚怀钰心底还带着怒气，陡然听见女孩迷迷糊糊的声音，脸上不由映上软色。

        唇瓣一牵，朝西厢房望了过去，“自然是你家小姐，呆丫头。”

        不远处，一身淡粉色宽松小褂的小丫鬟迷迷瞪瞪地揉着眼睛，待看清来人忙扔下抱在怀中的锦被，委委屈屈地扑了过来。

        “姑娘，叮当想死你了。”

        楚怀钰看小丫头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冲了过来，顿时有些嫌弃，当然，主要是呆丫头脸上那把肆意摇摆的鼻涕太显眼。

        这丫头，染个风寒而已，怎么这么脏，回头她那个为老不尊的师父瞧见又要骂她亏待了她老人家的宝贝心肝。

        “打住——”，楚怀钰瞪着女孩迎风乱扬的鼻涕，死死抵住对方胖乎乎的胳膊，皱了皱眉，“你风寒还没好？”

        叮当望着楚怀钰紧皱的小脸，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果然还是姑娘知道疼她。

        怀钰一惊，噔噔后退两步，“那你离我这么近？”

        叮当：囧。

        望着姑娘决绝远去的背影，叮当突然想起什么，嘴唇嗫嚅两下，刚要开口——

        “臭丫头！你还知道回来！”

        叮当一呆更囧，这下她不用开口了。

        楚怀钰闻声俏脸一僵，掀起珠帘的手抖了抖，滞了几息，猛地转身，疾步朝刚刚钻入的狗洞走去。

        “你给老子站住！”

        来人一身靓紫锦袍，身段高大挺拔，眉眼间和楚怀钰如出一辙的相似，不同的是多了几分岁月沉淀下的淡泊，平日里风姿绰约自不必说，只是现下确是个箭弩拔张的凶狠模样。

        任来人气炸了肺，楚怀钰却充耳不闻，步步生风，老头子这副模样呆在她院子里给她来一招瓮中捉鳖，她不跑岂不是傻！

        楚峥见臭丫头越走越远，差点气的厥过去，“你娘回来了！你不见见她？”

        女孩果然怔怔止住了步子，娘回来了？

        猛地掉头，疾步就往院外走去。

        不料，一脸惶惶、满心只顾找娘的楚怀钰和她亲爹楚峥擦肩而过时，被一只大手瞬间提溜住后脖颈。

        楚侯爷得意地挑了挑眉，俊脸微黑，“你方才跑什么？你老子会吃了你吗？”

        女孩被揪着领子，闻言怔怔回眸，“我娘呢？”

        见状，半生戎马的卫远候楚峥楚侯爷无奈地抚了抚额，“臭丫头，你心里只有你娘，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娘娘娘，一大把年纪了，谁家小儿也没有你这么缠娘的！

        楚怀钰瞧着面前满脸嫌弃的英武男子愣了愣神，兀然回过神来，“爹？”

        楚侯爷欣慰地笑了笑，还算知道有他这个爹。

        不料，女孩定定看着他，半晌凉凉开口，“所以您方才是在诈我？我娘还在别庄将养并未归府。”

        英明神武的楚侯爷尴尬地挠了挠头，突然想起什么，眉眼又是一瞪，“你个臭丫头还数落起你老子我了！老子还没跟你算账呢，今夜在皇后娘娘的寿宴上，你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还记得吗？！”

        楚怀钰心虚地眨了眨眼睛，她今夜说的大逆不道的话多了去了，老头子指的哪句？

        楚峥却似乎知道她的小花花肠子里装的什么，怒其不争地笑骂，“你个臭丫头！这一身的反骨也不知道随谁。”

        明明是训斥的话，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眉眼间的骄傲，他楚峥的闺女，自然随他！

        楚怀钰望着她爹肆意扬着的眉眼，却陡然笑不出来，犹豫了几瞬，还是郑重地开了口，“爹，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见闺女表情不对，楚峥皱了皱眉，“甚事？”

        “以后不要为了女儿放弃任何东西，尤其是——”，楚怀钰顿了顿，掌心微紧，还是换了个措辞，“总之，女儿现在保证，将来绝不会嫁给天家任何一位子嗣，所以，您，以及卫远候府也不需要卷入这场皇权更迭。”

        前世卫远候府惨遭灭门，老太监在凤栖宫宣旨时的声音恍如昨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卫远候楚峥及其嫡子楚景睿串通敌国、拥兵谋反，卫远候嫡女、当今皇后楚怀钰与其父兄里应外合、祸乱王权，证据确凿，满门抄斩，后日午时监斩台行刑，钦此。”

        证据确凿？！哪有什么证据！当她匍匐在地，仰头望着新帝，问他要一个证据的时候，他轻飘飘甩下的不过是一张空白谏文！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她应该早些明白这个道理！

        因此，即使一切重新开始，但她依然没有把握能凭借一己之力护下身后整个卫远候府。甚至，她总觉得，自己以逆天而行换来的命数长久不了。若是有一日她死了，她只希望她的家人能躲过这一场浩劫。

        “钰儿，”楚峥眉眼温柔地看着自家闺女，良久轻叹一声，慈爱地摸了摸女儿毛茸茸的脑袋顶，“你啊！总算是长大了。可是，爹和你娘却希望你能晚些长大。”

        身处飘摇乱世，京都如今的繁华与安宁终究只是各方势力暗潮涌动下的表象，这天啊，就快要黑了。

        只是，看着女儿蹙着眉心思虑的样子，他就自私地想让她再安稳些日子。

        不远处，倚着月门的叮当看着父女二人温馨相处的场景吸了吸鼻子，望着黑黢黢的天，思绪渐飞。

        此时，东宫。

        偌大的宫殿一片漆黑，悄然地寻不着一丝人息，宫门深掩处，只有太子殿下的寝殿亮着些许微光。

        白玉铺就的地面泛着森寒的冷意，殿内正中央是一面七尺有余的朱漆屏风，屏面上，潜渊蛟龙俯首帖耳，低垂着的龙眼却渗出蛰伏的寒光。

        殿内深处的软塌上，帷幔环绕间，一个斜倚着的窈窕身影若隐若现，月光透过镶着金玉的檀木窗扇，肆意描摹女子起落有致的玲珑曲线。

        一声婉转轻叹，一双细腻玉臂轻勾帷幔，魅惑至极的狐眼轻轻凝上屏风前负手立着的俊雅身影，玉足落地，朱唇轻抬，“澜哥哥。”

        嗓音是甜甜的腻，却瞬间勾回男子飘远的神思。

        “夭儿，以后不许学她说话。”

        殷轻澜头也不回，寒声警告。

        夭儿红唇一扬，乖巧地福了福身，“是，殿下。”

        烛光摇晃间，男子蓦然抬手覆上指印清晰的右脸，声沉如水，“炫，倚你看，今夜她为何突然性情大变？”

        空气静默片刻，一道清凉如水、雌雄莫辨的声音在屏风后缓缓响起，“炫以为，楚小姐似乎被人下了降头。”

        “下了降头？”殷轻澜讥讽地轻笑一声，“你竟也如父皇母后一般，信她那番怪力乱神的胡言乱语。”

        那个女人，竟在众目睽睽、满朝文武的面前搬出那等非人非神的幌子来搪塞他！

        屏风后的人影闻言却略微摇了摇头，“非也，殿下，炫的意思是，有人在您看不见的地方试图拆散您和楚小姐的好姻缘呢。”

        殷轻澜诧异了一瞬，“嗯？怎么说？”

        无人应答。殷轻澜眸光微转，只见屏风后人影微晃，还未闻着脚步声，一个月牙白的俊逸身影便映入眼帘。

        来人长了一张极其温雅俊俏的脸，端的是眉目如画、风度翩翩。

        望着尊贵的太子殿下，尘炫微微俯身，脸上漾起温煦的笑，“炫以为，有人给楚小姐下了降头，楚小姐年纪又小，不辨好恶，一时便被奸人蛊惑了心智，这才有了今晚宫宴上的变数。”

        “哦？”殷轻澜望着笑意融融的男子，目露疑色。

        尘炫见太子质疑却不急着解释，微微一笑反问，“殿下以为，楚小姐为何要亲手打杀了那个刺客？”

        男子闻言剑眉紧皱，“她向来恃宠而骄，有怨必报。”

        话虽如此说着，尘炫还是抓住了太子言语间的犹疑，“这只是其一。”

        难道还有旁的原因？回想起女孩夺剑取命时的狠厉模样，殷轻澜陡然生出一丝怪异。

        莫非

        “殿下所猜为何？”

        殷轻澜皱了皱眉，又觉得似乎是他多想了，毕竟那两人往日里并无多少交集。

        尘炫见殿下不语微微一笑，缓缓开口，“炫以为，楚小姐那一剑是在做给旁人看。”

        男子一愣，刚刚溢出的猜测被截断，疑声道，“可是那时只有本宫在场。”

        做给他看？不可能。楚怀钰在他面前一向柔柔弱弱、娇花一般，何时有过这等嗜血狂傲的模样。

        尘炫缓缓踱步的身影微驻，望向太子，“的确，当时殿下在场，因此楚小姐是在做给您看，但您想想，当时当真只有您一人在场吗？”

        “自然并非我一人，还有宫内一众守卫也——”话说半截，殷轻澜蓦然一顿，看向白衣男子，剑眉堪堪一扬。

        一众守卫，人多眼杂，那在场的自然就不只他一人了。

        尘炫却似乎知道男子心中所思，微微颔首道，“殿下所料不错，楚小姐是在做给京都的大人们看，或者说，是在做给大人们府里及了笄的小姐们看。”

        “你的意思是，她是为了坐稳太子妃的位置才”

        “正是，楚小姐的脾气殿下您最是知晓的，若是有人觊觎她的位置，您认为她会如何？”

        殷轻澜笑意渐生，宠溺道，“她会一个个除掉她们。”

        原来如此，钰儿竟是恼他招惹的桃花太多才那般模样。只是——

        “可是她为何要阻止父皇母后赐婚？如此岂不与她心意相悖？”

        “这便是炫方才所言之事，正是因为有人给楚小姐下了降头，并在暗中蛊惑她拦下这桩婚事，”尘炫言此微顿，见太子兀自沉思才垂首恭敬道，“而这蛊惑之人并不难猜，殿下只要想想您与卫远候府的嫡女结不了姻缘，于谁受益最大？”

        殷轻澜闻言眼底酿上阴沉，若是他与钰儿散了姻缘，他的几个好皇弟可都排着队拍掌叫好呢！

        就在此时，一双柔荑兀然缠上男子的胳膊。

        “殿下，您与炫哥哥说什么呢，都不理理夭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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