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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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街老刘家的事听说没，那个嫁到省城的刘媛回来了，说是闹离婚受了点刺激脑袋坏掉啦，身边还带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唉……”
“听人说那姑娘也有点问题？”
“哑巴，来两三天了也没人听过她开口讲话。”
……
某个冬日午后，西镇晓玲超市昏暗杂乱的货架间，“哑巴”棠梨伸手够过头顶，食指苍白无力的指尖缓缓划过一排价签，最后停在一张标价十元的洗面奶上。
货架对应的劣质塑料罐身积攒着一层薄薄灰尘，风一吹，就能散。
许是棠梨太安静，门口说话的两个人已经完全忘了她这个顾客的存在，议论声越来越大。
“刘建国媳妇儿也是倒了八辈子霉，上面养着个老的就算了，现在又来这么一对有病的母女。”
“谁说不是呢。”
货架间的棠梨垫脚取下最里面一支洗面奶，轻轻吹了口气。
“不过话说回来，刘媛在省城呆了这么多年，就算离婚，分到的钱也少不了，刘建国两口子不亏。”
“话是这么说，可谁愿意天天伺候个疯婆娘啊。”
……
说话声仍在继续。
棠梨从货架间出来的时候正好迎面一阵冷风，寒气混着灰尘吹进鼻子里，有点痒，棠梨弯腰捂嘴打了个小声的喷嚏，抬头正好被刚进门的许垣玖撞见。
男生逆光而站，神情有些看不清；但棠梨的样子却被许垣玖完完全全看进了眼里。
白色过膝羽绒服兜着的小小个子，一双忽闪的大眼睛看上去有些红，跟缺了些血色的脸蛋成了鲜明对比。
像，一只受了惊吓缩在角落里的兔子。
两人短暂对视一秒，许垣玖便将眼神转向了别处。
“一包黄鹤楼。”许垣玖双手撑在柜台上打断之前两人的八卦。老板娘放下手里的暖水袋打个哈欠，然后起身挪动着肥胖的身体从身后货架上取一包烟丢在柜台上说：“年纪轻轻的，少抽点。”
许垣玖低头笑了一声，单手熟练地撕开包装取一根烟夹在指间，有些嘲讽地说：“真想让我少抽点，别卖给我不就行了。”
“咳，”老板娘说，“你这孩子……”
一句话还没讲完又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不要跟许垣玖讲道理，是西镇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这边，棠梨抱着自己刚刚挑选好的商品走了过来。打火机与香烟触碰的间隙，许垣玖侧脸瞥了眼棠梨放在桌上的东西。
毛巾、洗面奶、牙刷、梳子……都是一些常见的日用品，老板娘将这些东西一股脑装进一个黑色袋子里说：“二十七块五。”
棠梨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付款码递到她跟前，老板娘扫一眼说：“不好意思，只收现金。”
……
棠梨胸腔起伏暗自叹气，知道西镇偏远孤僻，但没想过这里的人连线上支付都没普及。
入乡随俗。
棠梨无奈放下手机从口袋里取出钱包，鼓鼓囊囊的粉色，里面装着身份证、银行卡、一把小钥匙、上所学校的学生证胸牌……唯独没有装的就是眼下最需要的，现金。
【一部手机行天下】的日子，在这里，行不通了。
棠梨楞在原地不说话。
许垣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女生看上去有些眼生，不像本地人。
本地人也干不出这事。
老板娘抬眼看看她，再低眼看看一旁的袋子，再抬眼看她有些不悦地问了句：“还要吗？”
正准备摇头，棠梨耳边突然传来一句“一起付了”，许垣玖将一张皱皱巴巴的五十元扔在桌上说：“找钱。”
老板娘一脸内涵地笑看许垣玖一眼，然后拿起钱对着门口光线辨认好一会儿才放进抽屉里，接着一把细碎零钱放在桌上，硬币纸币掺在一起，许垣玖也不数，直接抓起来塞进裤兜里。
棠梨有些奇怪地看着许垣玖，虽然他刚刚帮了自己，但这并不影响他的行为举止看上去像个【怪人】。
“看我干嘛，”许垣玖掏出手机递到她跟前说，“转钱。”
……
棠梨“唰”的一下满脸涨红，有些尴尬地举着手机对准许垣玖的二维码扫了一下。刚刚脑海里一瞬间【英雄救命】【一见钟情】的剧情，在手机“滴”的一声中灰飞烟灭。
不等棠梨转账完成，许垣玖便收了手机转身出去。
少年单薄身影消失在门外一片白光之间，再回过神来看手机时，棠梨这才发现自己刚刚扫的不是收款码，而是二维码名片！
“等一下！”
棠梨追出去的时候，许垣玖已不见踪影。
四下环顾一圈，冬日西镇破落杂乱的街道，只剩干燥凛冽的寒风裹挟着街边遗留的垃圾从棠梨眼前飘过。
真是个怪人。
棠梨低头看了眼手机，盛开的烟花头像旁边，单单一个【玖】字。
很像刚才那个人的风格，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疏远落寞。
申请添加好友，棠梨在备注处留下【转钱】两个字。
人虽然不见了，但钱还是要给的。毕竟西镇就这么大点儿个地方，以后在街上遇到了，被人揪着辫子说自己【借钱不还】可不好。
再回到超市时，柜台旁的八卦已经换了主题。棠梨走过去拿起自己的东西，然后盯着对面两个人好一会儿才掷地有声地说了句：“我不是哑巴。”
……
说完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只留两个中年女人坐在昏暗的屋子里面面相觑。
——
刘建国家在西镇后街最后一排，灰色石墙背后便是一条结了薄冰的蜿蜒河流。
棠梨在河边站了很久，直到院子里舅妈的谩骂声渐渐停下，棠梨才猛吸一口气转身走进那个幽深的“家”门。
院子里悄无声息。
棠梨拐进靠着厨房的南屋将东西放下。这里之前是个储物间，棠梨来了之后刘建国才在一堆杂物箱里塞了张床进去，随便清扫一遍，勉强也算个卧室。
刘媛和外婆一起睡西屋，棠梨进去的时候，刘媛正瘫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双目通红失神，明显哭闹过。另一边，头发花白的外婆背对着她坐着，眼泪沿着干瘪的皱纹线无声地流。
见棠梨进来，外婆这才拿起手帕擦了擦眼泪说：“回来啦。”
“嗯。”
棠梨在刘媛旁边坐下轻轻抚摸拍打她的后背。刘媛慢慢转过头来端详着棠梨，看了许久之后才突然像个小孩儿一样呜咽着说：“你去哪儿了呀，怎么也不带上我，我还以为，你也不要我了。”
棠梨手一顿，这段时间积攒在她心里的失望、愤怒、委屈、难过……所有情绪都在这一声哭腔中释放出来，溃不成军。
棠梨一把将刘媛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嘴里不停说着：“不会的，我怎么会不要你呢，棠棠永远都不会不要妈妈的。”
“真的吗，”刘媛扁扁嘴伸出手指说，“拉钩。”
棠梨破涕为笑：“我保证。”
——
窗外日悬一线，小镇街灯亮起，厨房里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也跟着响了起来，与之掺杂一起的还有舅妈不断传来的抱怨声。
“一家老小都等着我伺候。”
“就我命贱，活该给人当丫鬟。”
“这日子真是要过到头了。”
……
舅妈的指责声越来越大，外婆紧紧抓住棠梨的手，棠梨挤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意思是：没关系，我不在意的。
她确实不在意，刚来西镇的时候，棠梨也尝试过努力融入这个“家庭”，但事实证明，无论她做什么，都不能令舅妈对她们母女的恶意消减分毫。
在舅妈心中，只要棠梨和刘媛还在这里，就是一切不适的原罪。
既然如此，棠梨也就没必要装什么【乖巧懂事】了。舅妈愿意骂，就尽管让她骂去好了，有时候人们也得承认，亲情血缘这种东西，并没有大家吹捧得那么圣神可靠
况且高考结束之后，无论如何，棠梨都是要带着刘媛走的。
西镇不是她的根，她也不属于西镇。十七岁的棠梨出现在这座小城的目的，好像就是为了未来某一天向所有人证明，这个女孩可以走得更远。
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后，刘建国才骑着他的电动车风尘仆仆下班回来。
同往常一样，晚饭吃得并不愉快，“一家人”坐在“一张桌”上沉默着，各怀心事。
只有舅妈嘴里不停抱怨着米面涨价、市场老田卖给她的菜不够新鲜之类的鸡毛蒜皮的事。
“行了，说过一遍就行了。”刘建国夹一口菜打断她，结果对方说得更来劲儿。
“什么叫‘就行了’，”舅妈放下碗筷提高音量，“我说两句你就不耐烦了是不是，我每天省吃俭用为了什么呀，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吗，你们一个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爷，谁知道我辛苦，啊？”
一个个……
她说的是“一个个”。
但棠梨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得出来舅妈指的不是在座所有人，她指的只有棠梨和刘媛两个人。
棠梨也不跟她恼，只是郑重且用力地放下碗筷起身。
棠梨很少跟人当面吵架，【不说话】【不搭茬】就是她表达愤怒的方式。
毕竟，以后这样的日子还多着呢，每次都气，都吵，只会令自己过早地心力交瘁。
“你就少说两句吧。”刘建国面露难色，舅妈不为所动。
在棠梨为数不多的记忆里，舅舅一直都是这样一个温温吞吞的男人，说不上坏，但也不会有谁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好。
“棠梨你等一下，”刘建国抬头看着棠梨说，“转学的事帮你联系好了，明天上午就可以报到。”
“谢谢。”
棠梨点点头，这是她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对这个带着些陌生的亲人，发自内心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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