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周炎

周炎的存在，是程锦前二十九年人生里除程妈妈外另一个唯二的割舍不掉。

        周炎比程锦大一岁，两人在同一个村里一起长大，从小学到高中，也都在一个学校。

        他们之间，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有太多轨迹都重合了。

        浸入骨血一般。

        每当程锦反思他们两个人试图给自己和对方下定义时，过往一幕幕无不在提醒着她，他们两个身上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上一辈里，沈菱和杨芸两个人，一样地在离婚这件事上迅速果断，区别是沈菱没那么爱孩子，而杨芸视自己的孩子如命；周士东和程志强，真要比起来好像谁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去，只是周士东还有照顾自己孩子的心思，程志强则是彻底消失人海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到了周炎和程锦这一代，两人都是在离异的家庭里长大的，心里各有各的结和解。

        而他们真正亲近的人也都很单一。

        程锦，只有程妈妈，周炎，只有周奶奶。

        也许这么说也是不准确的。

        更加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程锦的生命里只有程妈妈和周炎，周炎的生命里只有周奶奶和程锦。

        程锦小时候和程志强杨芸一起住在村东边，离周炎家比现在的房子近很多。

        村里小孩儿很多，但同龄人里，程锦最爱跟周炎后面玩，也最不怕他。因为他长得白白净净很好看，也因为他在她面前总不会真的生气。

        小时候的周炎被周奶奶养的很好，干干净净，白白胖胖，又机灵顽皮，在一群小孩儿中很有领头人的范儿。

        而那时的程锦相较于周炎，只能说就跟个小豆芽儿似的。

        那个年头，又是乡下学校，小学的入学审核远没有现在严格。

        周炎七岁就要进镇中心小学读书了，程锦央着程志强，她也想去学校，因为常玩的一批小伙伴都一起入学了，她一个人在家里真的没人再一起玩。

        于是九月份开学那天，程志强就拉着程锦的小手去小学报名入学了。

        才六岁的程锦矮矮小小，她牵了程志强的一根食指稍稍跟在大人后面。

        报名的人太多了，挤挤挨挨。程锦能看到的全是腿和脚后跟。

        她一边跟着程志强走，一边在人群里找寻周炎的影子，但是一个熟悉的人也没让她瞧见。

        不过开学后运气还不错，他们被分到了一个班。

        就这样，因为她当时的一个念头，她正式比别人提前一年开启了此后十多年的读书生涯。

        程锦虽然年纪小，但她是个好强好胜的姑娘，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性格。

        所以在她那里，凡事一旦开始，都应该努力去做好。

        也因如此，这个上课总会全神贯注以眼神跟着老师走的可爱又好学的小女孩，在一众老师那里都很受喜爱。

        因为她乖巧，因为她成绩很好。

        而同在一个班的周炎却完全活成了另一个光景。

        他极耐不住性子，课堂时间太长了他是坐不住的，如果他那堂课能够安安静静待下来，那一定就是睡着了。但一到下课他又能立马生龙活虎，浑身充满了精气神。

        考试成绩他最差，课间打闹他最多。

        所以与程锦相反，他在老师那里也是最不受欢迎的那一个。

        程锦早熟，对学习也用心得早。

        而周炎学习意识的开启则很晚。

        周炎学业是不精的，但他对程锦和他之间的关系一直以来都很敏感。

        随着小学生活的不断推进，周炎逐渐觉得程锦相较于入学前越来越远离自己了。

        她不再有事没事屁颠屁颠儿地跟在他后面，不再像一开学时有问题就立即来找他，也不再缠着他一起上下学。

        她逐渐有了自己的小圈子，有了几个要好的后桌小伙伴。周炎不再是她那个最中心和最重要的朋友。

        他们一到三年级都是直升的，连任课老师都是固定的。

        二年级的上学期期中考之前，因为全镇统考，教师之间有排名压力，所以在考试前期给学生施加了很多压力，作业量也比平时多很多。

        语文老师是一个极其老套呆板的老教师，不讲究什么教学教法，课上一言堂，知识满堂灌，再加上课后大量的抄写默写，她坚持认为只要这样做，那他们班的语文成绩总不会差。

        因为低年级的语文还是以读写为主，她最讨厌学生们丢不该丢的分，所以在这次考试之前她给学生们布置了大量的抄写任务，以让他们尽量保证基础知识层面能拿到的绝不丢分。

        周炎上课从不认真听讲，课上内容不听，课后任务更不会听，因为听了他也多半不会做。

        这一天他心血来潮想要做做作业，因为最近老师会找周奶奶谈话，他偶尔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好好学习，起码能让奶奶少烦一点神。

        夏日的傍晚，他撒开脚丫子一路跑到程锦家。

        程锦正在院子里写作业，小小的人儿，软软的发丝在落日余晖里蒙上了金黄色的光晕，周围蝉鸣声不绝，她坐在矮凳上趴在高凳上，专心致志，一笔一画地写着。

        程家老院子堂屋和边房都是低矮的瓦房，所谓院子也不像后来是水泥砖瓦筑起的高墙，只是简单的一圈篱笆围成。

        院内小空地里种了一些蔬菜，东边没有房子的地方还立了一排丝瓜架。

        她就坐在里面，偶有蚊虫低空乱飞，也没能把这静止的画面打破。

        金黄火红的晚霞，绿色的菜畦，稀稀疏疏开着玫红色蔷薇花的篱笆，小胳膊小腿白生生的女娃娃，蝉鸣，飞虫，老屋，一起刻进了他的脑海。

        多少年后周炎才意识到，那幅画里的程锦在他的心里就是个小仙女，他生命里，此后，永远、唯一居住的小仙女。

        “程小锦，你写语文了吗？”周炎叫她。

        “欸，还没写完呢，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软软的，好像和她的头发丝一样软。

        “哦，我上课没听清语文作业，就来问问你。”

        程锦心想，一个极不爱写作业的人竟主动询问作业，有点反常。不过她倒是也没有多问。

        语文老师布置的是每个人将课后的生字词抄写十遍，程锦突然想要捉弄一下周炎，反正她平时留的作业就多，周炎应该不会怀疑。

        周炎见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咕噜噜转了会儿，才抬起头来告诉他老师让把已学的所有生字词每个抄写三十遍。

        周炎不疑有他，干干脆脆回家动笔。

        他那天把所有的作业都完成了，写到了很晚很晚，花在语文作业上的时间尤其多。

        其实写到后期已经觉得手都带点麻了。

        但他也是个一根筋，而且既动了好好写作业的心思，又单独跑程小锦那儿问来的，他觉得这个头还是开得漂亮一点才好。

        第二天到校，小组长检查作业，到了周炎那里，他原本打算跳过，但周炎主动交出了作业。

        “诶，周炎，你语文怎么多写那么多啊？”小组长手上边翻着边抬起头来问。

        “不是一个三十遍吗？”周炎有点漫不经心，他正摆弄着周奶奶给他新买的三层文具盒。

        “怎么可能？老师让一个抄十遍的啊？你记错了吧？还白白写了那么多……”

        周炎手上的动作停下来了。

        他不再说话，看看最前面一排，程锦正转身和她的后桌交谈着。

        他是有点生气的，气她骗他，但他不想去质问。

        小组长检查完作业就回去了，他和程锦坐得也很近，仿佛得了个新闻，回去便招揽了周围几人说起来：“你们知道吗？周炎今天竟然写作业了，还全部都写完了！不过他语文作业记错了，他以为一个写三十遍，天啊，竟然也给他坚持下来了，想想能累死……”

        “咦，那看来周炎也是能好好写作业的嘛，只要他想写……”

        “是啊，我看着字还挺好，数学也全都做完了……”

        程锦一言不发，当时也就是一念而起想要捉弄他一下，现在听了莫名多了很多愧疚感。

        她看向周炎的时候，周炎已经又和同桌在走道里打打闹闹了。

        周炎没有来问，程锦也就没有去找他说清楚。

        只是这次之后，周炎又恢复了什么作业都不写的样子，并且逐渐远离程锦的圈子。

        很快，他们升入三年级。

        程锦长得比之前高了些，不再坐在第一排了，她坐到了周炎的前排。

        这一年，他们的物理距离比前两年更近，但彼此心的距离更远了。

        更小的时候在村子里积攒的友情，在校园里反倒一年比一年地在消耗减少。

        程锦后来回想，觉得很大的一个原因是，她读的书越来越多了，并且随着年龄增长，她的性别意识也逐渐清晰。会觉得比较于男孩子，自己和女孩子更能自在地玩耍。

        同时，周炎表现得是越来越不爱读书，成绩不好，惹是生非……

        她是不喜欢这样的男孩子的。

        他们有些刻意地彼此远离。

        熟悉又陌生。

        这一年，班里来了个县城的插班生，叫徐昶。

        在徐昶到来之前，程锦一直保持在班级第一的位置。

        徐昶进班后的第一次考试就抢走了这个第一，虽然分值拉开不是很大。

        程锦小小年纪也有了危机感，她开始关注徐昶。

        两个人交流越来越多。

        后来的情况就是，这个班里，不是徐昶第一就是程锦第一，而且差距很小。

        期中期末的红榜上，他们两个的名字永远一前一后。

        一切都落在周炎的眼里。

        但他依然我行我素，是老师眼中最难缠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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