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周炎

午饭后，程妈妈就和隔壁的婶娘一起去前面约着其他人去周家了。

        程锦先在手机上和领导还有相熟的老师说了一下情况，交代几句，等周二再回学校上课。

        按照规矩，她一个很远的晚辈其实可以正常去上班。

        就像现在，也没有她出面的需要，说得再难听点，她的身份和资格都没必要。

        如果她家里现在有男人在，那么一起去探望的也不会是程妈妈，而是能代表一家人的男子。

        只可惜，她家只有她们母女两个，没有别人口中能撑住家宅门楣的男人。

        她在外面做老师，人家会说她做的事是教书育人，思想开明。

        可是回到自小长大的村子里，即使人们已清楚明白地活在了二十一世纪，也文明开放很多了，有些所谓的规矩还是停留在了距此遥远的一段时间内。

        很多规则和框架是她无法改变的，她也没想真去蚍蜉撼大树。

        程锦一直很明白，自己能做的，就是顾好妈妈，过好自己的生活，不断努力赚钱攒钱。

        她处理完了学校的事情，把中午的碗筷洗刷收拾好，又在院子里坐了会儿。

        下午太阳依然很好，完全没有了早上的雾蒙蒙感觉。

        她坐在小楼房的廊下晒着，觉得浑身都热乎，人反而有点没精神，于是干脆起来走动走动。

        上一次回来还是中秋那会儿，家门口有棵金桂开得尤其好。

        她把手机揣到棉袄兜里，拿上钥匙，锁了大门。

        立在门口瞧了会儿那棵冬日里仍旧叶子青绿长势精神的桂花树，然后向东边走去。

        村庄很长，依河排开，自河南岸起由北向南平铺开来，乱中有序。

        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桥，进村的人必经后面的桥。

        这些桥都不大，也因为村庄内部的房屋排列和道路状况不适合进出，所以开车的人往往都会选择把车子留在后面的大路上下来徒步进去。

        程锦走了会儿，往后面去过了桥。

        等到视野彻底没了房屋的遮挡，她这才发现这一带应该是前一阵又规划过了。道路宽阔平整，不少垃圾站指示牌还有景观树一应俱有。就是一幅土地平旷，屋舍俨然的画面，看上去比小时候整洁美观太多。

        今天还是有风的，空旷处尤其能感受到。

        入目一片青色的麦苗，长得还很低矮。

        格子似的田野一大片一大片铺开，满眼都是绿。

        孤零零的人站在路上，四面八方都是风，就像是被风包裹着一般。

        她把手放进兜里，脖子往宽厚的衣领里缩一缩，沿着路边继续往东走。

        有些轿车时不时经过她。前方已经有一些车辆停下来了，自觉沿路边排列停靠。

        三三两两的人结群边走边说地从前面那座桥往村子里进。

        程锦猜想应该都是去周家的。

        她一个人，没什么具体目的地，冷风相伴，继续往前走。

        身旁经过一辆黑色suv，跟着前面的车顺次排下来停住，车上下来一个男人。

        只一眼，光看那身影和走姿，程锦就能认出。

        是梦里的周炎，也是她时隔七年没见的周炎。

        他穿着黑色的大衣，身高腿长，较之从前，更加挺拔健壮了些。

        周炎步伐迈得很大，走路的姿势还是和以前一样，迅速又有力。

        他一直都是个果断的人，日常训练和工作里也有常人没有的勇敢与迅捷。

        程锦脚步停了下来，准备往回走。

        突然地，前面的人似有感应，蓦然侧身回望她。

        四目相对。

        程锦呆立，不再转身，脑海里有一瞬的空白。

        她张张嘴，想问一句还好吗。

        却一瞬间吃了满嘴的冷风，牙齿舌头口腔都凉飕飕的，嗓子眼儿也哽住了。

        周炎只是看她一眼，他知道自己刚才在后视镜里看到的人没有错。

        两人之间，除了不断呼呼而来的冷风，什么也没有。

        程锦看着他平静无波地再次转身离开，和之前一样快速平稳，仿佛她只是个陌生人一样。自己一颗心只觉被拉扯得混乱不堪。

        她看着他过了桥，进了村庄，一路往里去，再没回头。

        直到连个背影都再也看不到，才继续自己的返回。

        程锦回到家，打开院门，程妈妈还没回来。

        她进了厨房，把晚饭准备好，等着程妈妈回来。

        过一会儿她又去了趟卫生间，经过镜子边，猛然一站。

        那里面的人，她有点，实在不想承认自己认识。

        不忍直视的老旧大棉袄，短而宽松的肥大棉裤，显得她整个人又宽又矮。低头看看，脚上是一双她妈妈的老棉窝式厚棉鞋。

        她这一身，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节，刚才是不是都在告诉周炎——她已经，至少在打扮上，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村姑了？

        程妈妈回来，推门进来，看着程锦木木的脸，心想这丫头怎么这一天都在心不在焉的。

        叫她一声，“程小锦，饭都弄好了没？”

        “好了，就等你回来呢。”程锦回神，也停止懊悔，反正他们之间谁都见过彼此最狼狈的样子。

        母女二人去吃完饭，程妈妈问什么时候回去，程锦回她周一下午就走。

        还在吃着饭，听见东边传来哀乐。

        程妈妈已经先要吃完了，放慢进食速度，说：“这两天周家来的人多，有点忙不过来，我和你婶娘她们都要过去帮忙。明天一天不在家，早上起得也早，你自己给自己准备点吃的。还有我给你备好的干货吃食，别忘了走时拿上。如果你想过去看看，我等会儿再陪你去一趟，或者你明天去也行，明天十来点前应该还没走，你去看看。要是到时候人太多，你不知道怎么打招呼或者不方便贸然进去，你就去前门找我，我和你婶娘她们一般都在前头。”

        程妈妈很仔细，永远拿她当小孩儿。程锦确实也不太懂这方面规矩，前十来年一直读书，别人都说她家女儿读书读傻了。程妈妈却从不怕带着她女儿一点一点地熟悉一些规则，在她，程锦就是可以保持她自己的状态。有些事情她并不需要了解得多好，人生短短长长也不过几十年，规矩范围内，需要的出面的时候不出错就是。

        何况论及将来，她大把的日子还是在外面自己过。

        她给她女儿的好，一定得是她自己觉得的好。

        毕竟她就这么一个女儿，毕竟她以前过得那么辛苦。

        程锦听着妈妈的交代，心里暖暖的。她也差不多吃完了，抽了张面巾纸，又递给程妈妈一张，“不用您带我，您好歹也跑了大半个下午了。等会儿我把碗筷收拾了自己去看看，要是找不到，就跟着别人走，总有人往那边去的。您早点洗漱歇着去吧，明天还要早起。”

        “那也行，你把我房里那手电筒拿上，路上有点黑，你又不常走，走路小心点。看看就回来吧，也别待太久。”

        “知道了，您去歇着吧。”

        “行，那我先去洗漱一下。”

        程锦把碗筷刷完归置好，拿了手电筒，自己锁上大门往周家去。

        路上有别人也在往那边去，程锦不熟，只是安安静静跟在后边。

        接近周家大门口，还隔着几户人家，她就发现里里外外有太多人，基本没法往前再走。

        以她刚到一米六的个子，站在人群里，眼前对着的全是后背和人头。

        她改了路线，离开人群，往空处的一块高地上站着，远远看周家那边灯火通明。

        从前和周炎还在一起的时候，她就知道周奶奶一共有六个儿女。三个儿子，三个女儿。

        那个年代里，子女皆成才的农村人家属实不多，而周家做到了。也因此在村里，周奶奶以及整个周家都很受高看。

        周炎的大伯，年轻时参军，后来调回了本地部队，现在不知具体职位，应该是个领导了；二伯在教育局工作，人很谦逊温和；大姑姑二姑姑在学校教书，小姑姑则在银行工作；排行最小的是周炎他爸周士东，周士东经商，年轻时就和周炎妈妈沈菱一起自己做生意往沪市发展了。

        所以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程锦不惊讶也不奇怪。

        有同村的人也往这边来一起张望，听着他们的交谈，程锦得以了解更多。知道了老太太一年前就查出癌症晚期，在医院里治疗了一阵。有过好转，后来又反复了。老人家已经年纪很大，动手术或者化疗，都会伤及根本，医生意思是意义不大。

        后来出院，只是尽量减少她的痛苦。老太太也不愿意整天呆在那封闭的空间里，还是想回老家，回她待了很多年的院子。

        周家儿女虽都事业有成，各自成家立业，在城里房子也不少，最后还是按老太太的意思回来了。

        六个人由周奶奶半生辛苦拉扯大，很是孝顺，在老太太的事情上一向也没什么分歧。

        几家人轮着来，并不特别规定，有空的就多陪陪，实在忙的总还有人协调一下。照顾老太太的多是几个儿媳妇，尤其周家大儿媳和小儿媳两人最后几乎日夜陪伴。只不过这小儿媳已经不是周炎的妈妈沈菱，而是周士东后娶的妻子。

        其他几个儿子媳妇还有女儿女婿，也全都有空就往这边跑来接替交换着陪伴照顾。总归都有车，现在道路通行也很方便，就是在路上要花时间，人受累。但是只要能让老太太安心，高兴点，他们都没有怨言的。

        几人又说，周家这回已经很是低调了。从老太太生病以来，几个儿女只尽心服侍，并没有往亲戚朋友那儿给出很多消息。身后的事情，老太太自己的意思也是全部从简。

        尽管如此，虽只是通知了近亲，陆陆续续也还是来了很多人。

        同村的不用说，还有一些周家儿女要好的同事朋友也从城里过来了，另外后辈里的要好亲朋也有一些。

        程锦听着，只是会想那人心里现在不知道孤独成什么样子，就觉得心脏会有丝丝疼痛。

        她意识到，自己还是会心疼他。就像很多年前那样，他们互相的脆弱点彼此永远都再熟悉不过。

        冬天夜晚温度很低，她站久了觉得脚冷手冷，但是仍不想回去。尽管她也进不去，只能隔着人远远地看着他的家门。

        看着里面灯火亮堂，人群聚集，却怎么也看不到他。

        不一样的。

        和梦里一点都不一样。

        没有梦里那样简简单单的只一大家子人在门口等着她，没有喊她小锦的周奶奶，也没有一眼就能看到的周炎。

        现实，实在是比梦境来得要复杂混乱得多了，多了太多她不熟悉不认识的人。

        不论是他处在的门内，还是她处在的门外，都着有太多的视线阻隔。

        程锦搓搓手，想着远远望一眼也就行了吧。

        周奶奶会知道的，她来隔着人群送过她。

        她准备回家了，但是还在留恋的却目光忽然捕捉到了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

        他没看到她，走得很快，灯光下看着脸色有点不好。

        他身上戴着孝布，穿过人群，一个人出了院子，低头快步往前去了。

        程锦不由随着他一起迈开步伐，朝他去的方向走过去。

        夜里没什么风，只有黑暗和萧索的寒冷，她跟在他后面，看他走到前面的水塘前站定。

        周炎掏出烟点燃，抽着烟静静站了会儿。

        周遭一切朦胧又冷寂，只有他指尖的一点猩红让人觉得清晰有温度。

        “你跟来，是想看看我吗？”他忽然出声，好像长久没说话，嗓音有些干哑。

        程锦重新迈开已经停下的脚步，上前走到他身边，她是不惊讶他有这样的洞察力的。

        多年前他就能听出她的脚步声，何况下午他们还见了一面，他知道她也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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