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皕四十章 如师如徒


秀女初选第三日一大清早,才到皇城外沿内阁大堂不久的沈一贯刚想开始处理这一日的事务,外头就走进一个满脸倦意从翊坤宫赶来的中年太监。

        沈一贯定睛一看,认出此人是常在万岁跟前服侍的一位,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四周皇城中钟鼓楼的声响,发现一片安静,便沉住气,换下严肃的面孔,笑呵呵地迎了上去。

        这中年太监倒是务实之人,没有太多言语,直言万岁一早醒来,就命他来内阁大堂传沈首辅。

        沈一贯心里暗想的事并未发生,可眼下这件事也确实始料未及——从头年末接任首辅至今已经数月,万岁从未主动召见过内阁之中任何一人,甚至未主动召见过大臣之中的任何一人。

        还是旧病复发,将部分日常议事和决断权力交给郑皇贵妃之后,才会有大臣被主动传召到翊坤宫的事情,除此之外,若非常时去禀,万岁和庙堂之中的菩萨几乎无异——知其停留之处,却不知其所在,能见其相,难闻其声。

        就这么暗想着,身子已经跟着太监,朝皇宫内城之中移动了。

        协和门入,过了昭德门,沿着体仁阁、崇楼,直直穿向景仁宫,通过景和门从乾清宫后绕过,再从隆福门出。

        这条路,在沈一贯往返于京师与南都七年之间,断断续续走了无数趟,成为内阁首辅之后,更是几乎每日都要有一来回。

        沈一贯已入古稀之年,其实心中早已对自己还能立于朝堂之上的时间,有些悲观的预计。

        可在与赵志皋、沈鲤的争斗中,最终依靠伎俩更胜一筹,得到首辅的他仿佛嗅到了这把年纪事业还有转机的气息。

        加之重返京师,成功结交了许多浙籍京官,在朝中自成一派“浙人”,哪怕皇三子在国本之争中略占上风时,“浙人”一派也持续力挺皇长子。

        而已经成为内阁首辅的沈一贯,作为“浙人”在朝中身处最高位之人,在助皇长子夺嫡这件事上理应首当其冲。

        但毕竟皇城内外有别,若非传召,也没有机会能与一个皇子当面交流太多。因此大多时候只能依靠皇子出外到国子监习课之时,才能对谈一阵——彼时他并不知皇长子底细,仅以一个历经过往的老臣身份,给予建议以及对一些困惑的疏导。

        皇长子彼时年纪稍轻,因为以往经历与太后、皇后教导,对沈一贯这样的大臣比较提防,直到得知“浙人”一派对自己的莫大支持后,才卸下部分心中戒备,愿意与其对谈一二。

        可两个都不以真面貌交流的人,又能聊出什么实质的内容来,所以两人的关系最初都停留在一个老者与一个年轻人泛泛的“君子”之交。

        直到一件事的发生改变了这一切,就是“云南王”预备前往京师面圣的万历二十五年,建极殿的“意外失火”。

        京师的天气之于南方,显得干燥少雨,时常还会刮起极大风沙,沈一贯之所以还清楚记得那一日的场景,除去因为终于与皇长子坦诚相待之外,更是由于连续几日猛降的各场豪雨,直下得让人不敢相信在此般天象之下,几日前建极殿还能发生火事。

        更别提最离奇的——时有时无身旁之人都在传的——建极殿之火为翊坤宫宫人所放。

        虽然暗里因为对皇长子的支持,沈一贯对皇三子、郑皇贵妃、翊坤宫向来都持敬而远之和略显敌对的态度,但这一次的放火传言,在他个人看来,就纯属臆造了。

        可谁知这个消息竟在皇城之中不胫而走,甚至还夹带着一个未明来处的“妖妃”称呼,向皇城以外扩散开去。

        在这样重重的条件叠加下,时任建极殿大学士的沈一贯亦是站在风口浪尖。

        即便如此,他仍要如往常一样冒着暴雨,前往国子监巡视一番。巡视结束,照例要与皇长子对谈几句。

        在火烧建极殿之后的这几日时间里,无论是精神状态还是给出的反馈,皇长子比起以往有明显区别,整个人显得轻快许多。

        甚至主动向沈一贯靠过来问好,屋外的雨声哗哗,也未能盖住皇长子的声音,几句寒暄过后,他主动说起建极殿的火事,“老师,您可曾听闻数日前建极殿遇火一事?”

        “殿下怕不是忘了?您几日前就在监内言说过此事。”沈一贯不上这几日忽然性情大变的年青皇子的套,只等他最后说什么。

        “也是,可您乃建极殿大学士,缘何对此事毫不在意?”皇长子瞥了一眼另一间书房中正要离开的皇三子,鼻子轻轻呼了一声。

        沈一贯也顺着看了一眼,把手一抬,请皇长子上座再聊。

        “非老臣毫不在意,只是天灾人祸,且人犯已伏法,既无再留意之必要……”沈一贯悠悠地查看着这一日皇长子的功课,装作不想再继续建极殿失火的话题。

        皇长子对沈一贯的反应显然非常不满,再无平静又难掩欣喜的语气,而是换上一副别样面孔,“老师此言差矣,人犯伏法,可主谋却未受罚。”

        沈一贯心想此事已过去数日,他人在皇城之外胡传风言风语便罢,后宫之中怎能容许此般谣言四起,察觉其中蹊跷,但决定先稳住情绪,暂且顺着皇长子的话往下,“老臣可是舌敝耳聋,竟未曾听闻这之后还有主谋?”

        “老师怎又忘了纵火人犯乃是翊坤宫宫人一事?既为翊坤宫宫人放火,则主谋便是当今宠绝后宫的郑皇贵妃了。”皇长子一副欲将郑皇贵妃派人纵火坐实的语气。

        “虽亦听说过此般说法,而老臣思量,郑皇贵妃娘娘宠绝后宫,有何缘由偏要烧大殿不可?”

        “据太后言说,是因云南王面圣之由,多取些修缮费用。”皇长子眼睛滴溜溜的,一边看向沈一贯,一边躲闪与他对视。

        沈一贯没有直说自己曾任户部尚书时,倒是知道万岁批给内宫之中的一些开销用度,数额之大绝非常人可想,尤以翊坤宫为盛,郑皇贵妃平日获赏那好些钱财,又岂看得上区区一次修葺大殿的银两。

        不过,沈一贯一直以来对皇长子的归属存在疑问,听闻皇后娘娘代王恭妃养育过他一阵,如今听他说下来,又听来又好似太后也在支持。

        “恕老臣冒昧,只是不知太后对建极殿失火一事,是何表现?”平时太后稳坐慈宁宫,大臣们若无特别之事,或非寿节,根本无从面见,即便有些消息,也是他人几经其口,代传出来,无法置信。

        如今正住在慈宁宫的皇长子就在眼前,岂不直问了便罢?

        接下来皇长子的一句回答成了扭转局面,迅速拉近作为“浙人”一派之首的沈一贯与皇长子的隔阂。

        皇长子显得有些得意,“这话老师您可得听进去——太后称呼郑皇贵妃为妖妃已不是一时半刻之事,而此番妖妃宫人纵火,太后自然震怒不止。”

        沈一贯眉毛一挑,“‘妖妃’乃是皇城外民间的胡乱之言,如何能从太后口中传出?且方才说此非一时半刻之事?”

        皇长子原本只为向沈一贯这般资格的朝臣炫耀自己在火烧建极一事上的功绩,对其它的事也是三缄其口,千防万防,哪知道在这样一句话上露出“马脚”。

        “太后……太后……”此时纵有千口万舌,也无法把这个话题往回收了,一位皇子竟然向一位位极之臣说出太后对皇贵妃不满的话来,这传出去还了得,“学生一时胡言乱语,老师还勿要往胸中去才是。”

        沈一贯大笑三声,“他日老朽还担忧我浙人一派为‘国本之争’一事如今这般行事,是否妥当,可今日听殿下一言,知太后亦觉后嗣之位‘宜长不宜幼’,那便好办多了。”

        说罢,冲一脸困惑的皇长子招招手,叫他到身边,照全力支持皇长子为嗣的方式,与他说起了后续的事。

        在沈一贯成为首辅后,更是与皇长子二人像一师一徒,连带着浙人一派,如同这会儿一样,趁着郑皇贵妃不在翊坤宫,而万岁正安心养病的当间,盘算起如何趁着这绝佳的机会,助已经入主延禧宫的廿岁皇长子再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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