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篇:女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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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子?啥子意思嘛?”秦蔓儿被她这神经兮兮的样子搞得不知所措。
“搞快点儿!”三嬢嬢推了她一把,刚才的客气又不见了。
等秦蔓儿把赏钱交回给戏班子,打好招呼出来,三嬢嬢再也等不及了,拎起秦蔓儿的袖子就往家跑去。
巷子里破旧的吊脚楼一幢挨着一幢,天黑了,这里的人家都关起门来,巷子里空落落的。秦蔓儿伸头朝自家吊楼瞅着,心想那一筐筐金子是不是从外头就能看到呢。
破天荒的,三嬢嬢出门前将屋里头的煤油灯留着了,两人进了家,踩着“吱嘎”响的竹梯上了楼,三嬢嬢直奔床边,秦蔓儿也跟了去,就着昏黄的光去看。
三嬢嬢的硬板床上,倒真多了一样红通通的物什,秦蔓儿踮着脚,想看个究竟。三嬢嬢弯腰将那物什抱起来,转过身。
上好绸缎的红包被,上面拿金丝银线绣的花鸟,秦蔓儿眨眨眼,她家里就没出现过这么富贵的东西,再定睛一看,可还了得?那包被里裹着个细皮嫩肉的娃娃。
三嬢嬢将那娃儿拍了拍,“就没见过这么好带的娃儿,到现在也没听她哭过两声。”
“嬢嬢……哪儿来的娃娃啊?”秦蔓儿还站在那里,动都不敢动。
“傍晚的时候江边捡的,”三嬢嬢回忆着,“我去江边的石滩滩上,不是说捡块石头板儿回来压咸菜嘛?结果这娃儿就让人放在那石滩滩上,我等了好半天也没得人来找,我就想啊,肯定是让人丢那儿的,”说着朝秦蔓儿招招手,“你站那儿干啥子哟?过来看看。”
秦蔓儿走上前去,只见那小娃娃生得十分俊俏,一双眼睛澄澈无比,这会儿朝秦蔓儿看了看,拧起了眉,三嬢嬢以为她要哭了,正要好生去哄,小娃儿又安静了。
“这是男娃女娃?”秦蔓儿问。
“你个憨憨,女娃儿噻!”
“怎么嬢嬢捡着的都是女娃儿?”
“女娃儿就对了!”三嬢嬢一抬眼,眼角眉梢都是笑,“你看看她,”说着扒开小娃娃的衣领让秦蔓儿看,“这浑身上下,是不是牛奶里泡着养的哦?这肯定是个富贵人家的种。”
秦蔓儿噘了噘嘴,“反正让你捡回来了,今后跟我们一样都是穷命了。”
“那你可说错了,”那笑意又浮上三嬢嬢的脸庞,“这娃儿啊,跟我们可不是一个命,”说着将声音放低了,好像还能给旁人听去似的,“还能带好我们的命呢!这是我们渝州杜府的千金小姐!”
这回轮到秦蔓儿拧眉了,“你怎么晓得的?”
“杜家的孙女儿丢了,年纪就这么大,这方圆百里我就没听过还有哪个富贵人家丢了娃儿的,”三嬢嬢瞥了眼秦蔓儿,“跟你个憨憨说那么多干啥子哟!你赶紧去旁边刘嫂嫂家,跟她要一碗米糊糊儿,你小娃子好张嘴,快去快回,这娃儿肯定饿了,今晚要好生养着,明天一早我就背她去杜家要赏钱去!一千两黄金!”
秦蔓儿吓得把个小嘴儿张着,半晌才抓住了她的重点:“嬢嬢,你急着把我拉回来,就是让我去要碗粉儿啊?”
“啷个来那么多废话?要回来你给她煮个米糊糊,我要去一趟白象街,去打壶牛奶,一来一回要好久,你在家看着她。”
“白象街梅记洋行的牛奶?”秦蔓儿睁大了眼,“我长这么大你都没给我喝过。”
三嬢嬢随手捡起个扫帚条就要往秦蔓儿身上抽,“你是什么命?她是什么命?还要喝牛奶呢!再不去你今天连刷锅水都喝不到!”
秦蔓儿吓得“刺溜儿”跑了,三嬢嬢在后面喊道:“别跟人讲捡到娃儿的事啊!”
她撇了撇嘴,将女娃娃放到床上,转身摸到枕头下,摸出一块绣工上乘的丝绸帕子,又将那绣帕层层打开,露出一样物什,迎着煤油灯仔细端详。
那是一条做工精细的项链,链子是十足的金料,在灯光下流光溢彩,链坠则是块油润的白玉雕成的白玉兰,栩栩如生,这么看着仿佛就闻到了玉兰花香,一看就不是凡物。
当时这项链连同那绣帕,就贴身放在娃娃身边,拿包被一起包着。三嬢嬢想,明天杜家要是问起来,她就一口咬定没看见过,赖在偷娃弃娃的人身上,反正杜家认不认这女娃又不是看这东西,三嬢嬢这么想着,美得哼起了小调儿。
第二天一早,日头还没从江面上升起来,太平门老鼓楼“铛铛铛”三声,卯时到了,做苦力的,早起做小生意的,这会儿就该起床了。
三嬢嬢一把子坐了起来,也不管床上睡着的小莲和蔓儿,将婴孩拾掇拾掇便背在背上,往半山上杜家赶去。
等她延嘉陵江边的斜坡爬到山顶花园,太阳头还没她爬得高。
这里算是渝中半岛最高的地儿了,山顶的府邸,半山腰的花园,全都是杜家的产业,它有多大呢?你从北边沿嘉陵江往上爬,再从南边下到川江边儿上,踏过的地都是杜家的。
三嬢嬢抹着额头的汗,背上的娃娃半道上睡着了,越走越沉。大老远看见一排朱红色儿大铁门,三嬢嬢怔了怔,以往也不是没打这儿路过歇过脚,只是今天要奔着这屋里头去,任她三嬢嬢再泼皮,见了这一排两人高的朱门,也是要犹豫一下的。
女娃儿在背上动了动,想是醒了,三嬢嬢像是得了一股劲儿,几步上前,便“哐哐哐”捶起了大门。
豆腐块那么大的传窗开了,里面露出一对挂着眼袋的三角眼,“哪个啊?啥事儿?”
三嬢嬢有点虚,堆了笑,矮了矮身子,“听说官爷屋头丢了千金,这不,我昨晚在江边捡到这娃儿,赶紧给背来,请屋头夫人看看,是不是噻?”说着侧了身子,让里头人看看背上的娃儿。
三角眼脸上肌肉一缩,眼袋都跟着提了提,府里千金丢了快十天了,老少两位夫人成天哭得昏天暗地,这事可不敢怠慢。可小姐矜贵,平日里都养在闺房里头,他也没瞧过两眼,认不出啊。
“你等哈儿,我去通报一下。”
“嗳,嗳。”
三嬢嬢听着有眉目了,一把抹了汗,背着个娃娃,蹲也蹲不下来,便一脚踩在石墩子上歇着。
没多大工夫,传窗开了,“进来吧,杜管家在屋里头等着了。”三角眼边说着边打开大门。
只见那厚重的朱门“嘎吱”一声缓缓打开,背上的女娃脆生生地打了个喷嚏,三嬢嬢忙着看门里风景,下意识地将她颠了颠,口中说着:“到家了吧?认出来没?”
五人宽的青石板路通往正堂,三角眼领着三嬢嬢往里走,正堂的门内站着一人,三嬢嬢眼睛一时不知往哪看。
这正堂没有传统的雕梁画栋,飞檐斗拱,而是由一对雄伟的罗马柱样式大门开启,正对着大门的不是佛龛财神,不是匾额古画,却是一整块青石料雕绘的巨幅世界地图,从北冰洋到欧罗巴到阿非利加,这些常人想都想不到的地名,杜府的人天天看着。
三嬢嬢四处张望,一时忘了背上的娃娃,忘了自己为什么而来似的,那站着的人轻咳了一声,“我是这里的杜管家,这位大嫂怎么称呼?”
“喔!”三嬢嬢这才想起来,动手将女娃解下,抱在怀中,“我叫秦三莲,大家都喊我三嬢嬢,杜管家看看,这是府上的千金吧?”
杜管家看着那奶白的娃儿,心想三角眼倒没唬人,这娃儿是标致极了,圆乎乎的小脸,下巴收得流畅,将来定是个美人儿。又见她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看屋里,又看看他,像是什么都扰不到她。
“三嬢嬢,说实话,小小姐平日里在闺阁养着,即便是我也不大认得出的,不过你等哈儿……”
正说着,门口传来脚步声,杜管家赶紧对着来人行礼,“老夫人,少奶奶,四小姐。”
三嬢嬢转身去看,一时目不暇接。领头的上了些年纪的太太,头上束着黑色绣青花的抹额,正中间是一颗绿油油的鹅蛋形翡翠,衬着那额前一抹银丝煞是好看。老太太双目慈祥,却自有一副威仪。一旁搀着她的是位身形高挑的女子,窄鹅蛋脸,眉眼大气端正,看上去聪颖干练。奇的是另一位女子,棕发深目高鼻,三嬢嬢还不曾见过如此长相的女人,之前渝州来过些洋人,也有带着女眷的,但眼前这女子和洋人又有不同,她见那些洋人,眼睛珠子各色各样,像玻璃珠子一样,乍一看怪吓人的,可眼前这女子却美得很。
三人皆着素色服装,并无想象中的绫罗绸缎、珠光宝气,想来是给那杜公子戴孝,并且府里又刚出了这么大的事。
杜管家还未说什么场面话,三位女子的目光齐刷刷汇聚到三嬢嬢怀中的女娃身上。
而此时沿江而下,返航沪城的汽船“风影号”上空空如也,早没了十天前的热闹。
来自英吉利的船长奥伯伦·令伍德生于一个航海世家,他被渝州人用当地方言亲切地称作“舵把子”,就连他的姓lingwood,因为和“令狐”发音相似,也就被当地人认作了“令狐”。
这一趟试航,路途中虽也遭遇大大小小的困境,但总体来说有惊无险,是成功的。现在返回沪城,是要对船体进行检修和护养,另外他还要回一趟英吉利,回去汇报这次北上川江的航行。
刚刚在宜州卸下了旅客,奥伯伦决定放松一下,便叫来了徒弟掌舵,自己去船舱中的储藏室里,打算取他的威士忌喝两杯。
储藏间里光线昏暗,温度也比外面低了几度。奥伯伦的苏格兰威士忌让他锁在了木箱子里,怕船工偷着喝。他取了酒,刚一转身,就听木架那边“咚”的一声。
“该死的耗子!”奥伯伦嘀咕了一声,又赘了句英吉利国骂。
“咚!”又是一声,比刚才还嚣张。
奥伯伦感觉受到了挑衅,一股怒气升腾上来,大步流星地往木架那边走。
眼前的景象让他那双蓝眼睛倏地放大,可以说是惊恐了:木架旁的地板上,一个身着雪青色绸缎袄子的女娃,正边往前爬边滚着一瓶牛奶,女娃抬头看到奥伯伦,一双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与淘气,一咧嘴,“咯咯咯”笑了起来。
“我的圣母玛利亚啊!”奥伯伦掩面大呼。
江水上游,渝州城杜府中,那老少三位女子满眼殷切地一同看向那女娃,眼中光芒又都齐刷刷黯了下去,老夫人眼圈一红,摇了摇头。
杜管家这便明白了,心下想着怎么打发三嬢嬢。这边三嬢嬢一看三位太太小姐的脸色,心里“咯噔”一下,一急之下便将那女娃擎在手中,“太太,小姐,你们看这娃娃多俊啊!”
杜管家赶紧拦她,“三嬢嬢,辛苦你带娃娃跑了一趟,稍事歇息就请回吧。”
杜老夫人抬了抬手示意他收声,转脸对三嬢嬢道:“这位小嫂子一早便抱着孩子走上来,想必一路辛苦了,杜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老身代全家老小感谢你惦记着,”又转脸对杜管家道,“切不要怠慢人家,挑拣些好吃的好穿的给孩子,回头差人一并送下去。”
三嬢嬢怔了怔,这杜老夫人讲话慢声慢气不说,调调也和她见过的人不一样,她那口音,字正腔圆的,一点也不像这巴蜀地界的乡音,倒像北方的官话。
说话间杜管家早已允诺下来,三人及随从这就要走,那被唤作“四小姐”的女子却转回头,又将三嬢嬢怀中的女娃看了看,神色间似有些犹豫。
说来也奇,一直不声不响的女娃,这时却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朝着那女子的方向抓着,口中还咿咿呀呀的。
这奶声奶气的响动像是触到了一旁那胡人女子的神经,就见她眼圈一红,随即掩面啜泣起来。
杜老夫人见状叹了口气,“我这儿媳刚刚失了幼女,你莫要见怪。”
“啷个会见怪噻,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晓得的。”三嬢嬢倒是真真同情起这家的女人了。
“母亲,”那高个儿的四小姐挽起老太太的手臂,“依我看,来了也是缘分,若这女娃真被人所弃,不如我们留下来养着,等将来找到了吟儿,也给她做个伴。”
三嬢嬢一听这话,刚刚那点情绪也没了,又成了那个玩转于市井间的三嬢嬢了,只听她一声抽泣,颤声道:“这娃儿可怜啊,我就没见过这么懂事的娃儿,怎地就有人这么狠心,把她抛在江边那乱石堆里呢!你们看看这身细皮嫩肉的,这标致的模样儿,再看看这身上的小袄子,小被子,样样都是上好的绸缎上好的刺绣,我本想着这是杜府的千金肯定没错,如今既不是,我这穷苦婆子可真真要给她养糟蹋了……”
杜老夫人略一思忖,走了过来,“让我看看这娃儿。”说着抬手翻看女娃身上的包被衣物,又将她的脸蛋儿捏了捏,眼中透出些许慈爱。
三嬢嬢见状赶紧道:“老夫人,我看府上家大业大的……不然就留下吧,”又压低了声儿,“说不定也能安慰安慰太太小姐们……”说着朝那伤心的胡人女子努了努嘴。
杜老夫人一声叹息,抬头道:“也罢,留下吧!杜管家!”
“在!”
“去库房领二百两白银赏给这位小嫂子。”
“是!”
三嬢嬢下山的时候步子轻快多了,虽说心里还是有遗憾的,二百两银子跟黄金千两比,差是差远了,可就是二百两银子,她三嬢嬢活到这岁数也没见过,再加上从女娃身上私扣下的那项链,说不定还能更值钱呢!
川江下游,“风影”号上,且说那奥伯伦活了三十有五,却从未和婴孩打过交道。船上除了他就只有一个学徒,也是男子,他们想不出这娃儿有多大,需要吃什么,一直到停泊沪城前,就每日拿牛奶和燕麦糊喂她,而这孩子竟也吃得欢实,不但如此,每天还笑嘻嘻的,淘气得很,给这枯燥的航行带来了不少乐趣。
一上岸,奥伯伦赶紧去邮政署分别给宜州和渝州两地的码头都发了电报,告知“风影号”上发现女婴的事。接下来他在沪城待了一周,两封电报却像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
奥伯伦有所不知,当时的大旗王朝正处于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前夕,各路势力为了不同的利益纷纷揭竿而起,而“反洋”正是这其中的一股暗流,尤其是在渝州开埠后,长江上游这座城池的门户一开,若没有凶险川江这道天然屏障,洋鬼子们的坚船利炮恐怕早从这里开到广袤的中西部地区了。
而作为第一艘自营轮船“风影号”的洋船长,奥伯伦早已被那股势力盯上,他的两封发给川江沿岸码头的电报,也早被拦截。
一周后,奥伯伦等不了了,他抱着女婴,叩响了离静安寺不远的圣玛丽修道院的大门,他在大旗的朋友——同样是来自英吉利的玛丽安嬷嬷接待了他。那一天,他将女婴托付给了玛丽安嬷嬷和这座闹中取静的修道院。
“看上去有一岁了,”嬷嬷接过女婴,看着她闪烁异彩的瞳仁,这个孩子和当地的孩子有点不一样,“你该给她取个名字,一个丹华国名字。”
奥伯伦沉吟片刻,“这里的人给了我一个丹华国姓氏‘令狐’,她就也姓‘令狐’吧,孩子是在‘风影号’上发现的,她的名字……就叫‘令狐影’。”
奥伯伦这一走,便走了许多年。
三年后,曾经的大旗王朝湮没在历史的滚滚长河中,这片深沉而多舛的土地经历了连年征战,进入了“旧国”纪年。
到了旧国十三年,病重的玛丽安嬷嬷给远在英吉利的奥伯伦写信,说她已将一生奉献给主,无甚遗憾,唯一的牵挂就是年方十六的养女令狐影,等她撒手人寰,这年轻女子将会无依无靠,她在信中问奥伯伦,能否送令狐影去英吉利,送到他身边继续完成学业。
这一年秋,玛丽安嬷嬷归天,她在临终时摸着年轻女子的头,宽慰道:“孩子,夜幕和黎明交接的时候,你就会看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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