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乱起（八）

贼兵连番攻打了一整日，却没有拿下这个由几十个乡民守卫的拗口，反而折损了小半人手。

        夜色降临，他们从树林里撤退。雪地里到处可见遗留的残肢与尸体。

        唐斌从雪地这头翻到那头，把所有陷在雪里的，埋在草从的，藏在树后的，无论是囫囵的尸体，还是残缺的四肢，小到一截手指，一颗牙齿，只要他能翻到的一切，全都翻出来，细细地看。

        他牙关一直用力地咬着，脸上肌肉一阵阵颤动。

        有时候他会闭上眼，近乎虚脱地出口气。因为那截细长的手指上，没有染着褪色的凤仙花汁液。

        有时候他会聚精会神，抱头苦想，唐梅的牙齿上，有没有这样一个细小的缺口。

        快到山脚的时候，树林里传出细小的声音。有人像老鼠一样，悉悉索索的发问：“你们说，可以送我们回乡，是真的吗？”

        树林里藏了二十来人，没有随着贼兵一起撤走。他们听了唐斌的游说之词，起了投诚的念头。

        唐斌把他们带回山坡。王展搜查之后，崔滢开始问话。

        “有没有见到一个姑娘？从上面失足滚下去的？”

        “有。”七嘴八舌的回答。“好多人都见到了。”

        崔滢捏紧手里的马鞭。“她……后来怎么样了？”

        “那姑娘滚下来的时候，腿上受了伤，被尖哨子带走了。”

        “尖哨子就是那个会射箭的，以前是山里的猎户。他是刘公道的亲信。”

        “刘公道就是这次攻打你们县城的义军首领。他为人最是公道，也最喜欢别人叫他公道。”

        王展斥骂：“什么义军？那是贼匪。乱军。这个什么刘公道就是个乱民头子，他能给谁公道？公道只有老天爷能给，只有朝廷圣天子能给。”

        “是，是。”

        “那姑娘被他们带回县城了？”崔滢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唐斌，他微低着头，神色看不清楚。她顿了顿，才艰难地问，“他们……会把她怎么样？”

        “是尖哨子和刘公道的队伍，贵人就只管放心。这位姑娘一定能够得到妥善的照料。”

        这答案太令人意外。唐斌霍然抬起头。

        王展最先质疑：“你们胡说。早听说过贼军一路以来，□□掳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老爷有所不知，义军……哦，贼匪最早是从独州起事，打着均天大王的名号，要为天下穷苦人分田地，均富贵。名头打响以后，许多地方跟着扯旗子响应。大家也没个共同的约束，也没个居中的调停，各处行事不一，也有那行断子绝孙事的，也有刘公道这样，不乱杀人的。”

        “还说不乱杀人？”王展怒道，“敢情城头大锅里煮的不是人？那尖哨子头先喊的污言秽语，难道不是你们的一贯恶行？”

        “老爷误会了，误会了。刘公道和尖哨子只杀当官的，有钱的，只奸这些达官贵人的女人。白天滚下来的姑娘，一看就知道是乡下人，是做农活的。这是自家兄弟姐妹，在刘公道和尖哨子这里，一定不会被欺负。贵人们只管放心。”

        唐斌详细问清他们在城里的落脚处，守卫防备等情况。

        崔滢见他问得差不多了，让人把他们带回田庄。

        他们临走前，回过头，饱含希冀地望着她。“贵人说的话，可是当真的？真的能送我们回乡吗？真的不会被朝廷追究吗？”

        崔滢再次给予他们肯定的答复。

        他们离开后，崔滢在唐斌开口之前，抢先说话，“我会让人去救唐梅，你不要自己去冒险。”

        唐斌看着她。他紧闭着嘴，原本如柳叶般温柔的唇成了两片薄薄的刀锋，冰冷而刚硬。

        他拒绝跟她讨论这个显而易见没有任何讨论余地的问题。

        无力感如潮水样袭来。崔滢跌坐在雪地里，两手抱着肩，茫然失措。

        “我跟你一起去，可好？”

        唐斌没有回答。他不需要回答。郡主怎么能够犯险？

        崔滢把脸埋进膝盖。她低声嘟哝，你不要死。唐斌你不要死。你一定不要死。

        过了一会儿，雪地上有人靠近，是熟悉的温度与气息。

        “郡主，多保重。我走了。”呼吸有片刻停顿，然后轻而急促地喘息了数下。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来。

        她睁着通红的眼角看他。他换了身从雪地尸体上扒来的破烂衣服，脸上抹了乌黑色泥土。

        她攥紧马鞭，胸脯剧烈起伏，半晌，才终于好像认输一样，微一闭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果决地站起身，往山下走去：“你若一定要去，那就骑马去，带上我的侍卫。”

        “记住，我要你活着回来。”

        身后响起他的脚步，他跟了上来。“多谢郡主。”

        她目视前方，声音冰冷，“你不要误会。我说过，我教你读书，你替我挡煞。这是交易。你是我活命的筹码。我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

        ————————————

        马蹄声在昌县城外十里处停下。唐斌和十个侍卫翻身下马。

        四顾一望，正是暮色四起的时候，远近村庄却死气沉沉。既看不见袅袅炊烟，也听不到稚童笑闹。田间地头，枯树昏藤，老鸹蹲在干瘪的枝条上，斜着一双冷眼看人。

        唐斌留下两个侍卫看守马匹，领着另外八个人大步朝东城门方向行去。

        据投降的流民说，贼兵攻下县城后，并没有关闭城门。人员仍可自由出入，但是，出入之人必须喝一碗门口熬煮着的人肉汤，喝尽方能放行。

        只有东城门后一带有城墙崩塌，露出一段缺口。夜间防守薄弱时，可从此处进出。

        他们摸到这段城墙的位置，月亮正好被云层遮住。悄没声息地翻进去，走进一段黑黝黝的小巷，路边都是草棚屋子，低矮破落。

        侍卫们以前常去县城逍遥，低声议论，这里住的，都是从远处乡村来城里做摊贩生意的，贪图便宜，租了这里居住。按理说，这会儿正该是他们准备明日早食的时候，磨豆腐的，炸油面的，熬糖稀的，此时都该呼儿唤妇，热热闹闹。

        如今却静悄悄的，好似人都死绝了。偶尔有几声咳嗽传出，也马上消失，似是被人捂住嘴巴。

        唐斌回想起一路以来见到的荒凉，回想起尖哨子说的话，回想起农书上说的，圣天子临御天下，使斯民生业富乐，而永无饥寒之忧。

        回想起他自己。唐家一家四口，一年到头起早摸黑，凿冰晒日地劳作，最后的收成交完皇粮杂税，刚刚够勉强活下去。倘使遇上荒年，那就得卖儿卖女，吃草嚼土。

        可是农书不是说了吗，朝廷建常平仓，以丰年之余济歉年之困？

        他茫然起来。书上所学，与现实所见，为何差别如此之大？是如今的天子不够圣明吗？是像戏本上说的那样，奸臣当道，蒙蔽圣聪吗？

        可是，均天大王这样杀人焚田，就是解救黎民的好办法吗？

        所有这些问题，他都找不到答案。只能默默记在心里，回去找机会请教夫子和郡主。

        走出小巷后，就是城里唯一一条东西贯通的长街。

        冬夜的街头，除了乞丐和流民外，没有什么别的活人。只有回春铺仍旧开着门，灯烛通明地亮着，人声嘈杂。

        这几日攻打田庄受伤的人全都集中在此处，接受医治。不仅是医馆里面，满街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伤兵。又有许多人进进出出地拿药奔忙。

        唐斌担心遇到今日见过自己的人，出发的时候，特地拿煤灰抹黑脸，又穿了流民身上常见的破烂衣服。

        挑侍卫的时候，也是尽量挑个子矮的，身形瘦小的，略有些穷苦人模样的。

        如今混进人堆里，借着夜色掩护，倒也不显眼。

        一个学徒从医馆里跑出来，惶急着声音叫：“常大夫，常大夫，你在哪里？快进去看看，唐姑娘有些不好。”

        唐梅。

        唐斌悬了许久的一颗心终于松了一半。另一半化作满心的热切，就想闷头往里冲去。王展忙拉住他，免得他忽然加快的脚步引起别人怀疑。

        常大夫正蹲在长街一个角落，俯身在一个人肚子上按压，那人哼哼唧唧，似是疼得厉害。

        听到学徒的话，常大夫起身要走，被那人一把扯住，“大夫，我这刚看到一半，你怎么就走了？”

        “你这不是急伤，是老毛病了，等一等，不妨事。里头那位姑娘伤在要害，稍有不慎，只怕有性命之忧。”

        任凭常大夫怎么解释，那人就是不放，叫嚷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蛮狠：“我等了好半日，终于轮到我。凭什么那女人要抢在我前头？若说前头的兄弟们伤比我重，我等是应该的。这女人本就是田庄里头的狗腿子，就算兄弟们忍着火，不去弄她，凭啥她比我更矜贵？”

        顿时有许多人附和议论起来。有人抱着伤腿，哦呵哦呵呼痛，嘴里也忍不住不干不净：“我看那丫头一双手白净得很，未必是什么下地干活的姐妹，说不定是贵人养的野趣呢？尖哨子护着她，也不知打的是什么算盘。”

        有人猥琐地笑起来，“尖哨子的媳妇被官兵糟蹋了，尖哨子素了这么久，一路上只看着我们开荤，他自己从不动手。说不得，今日是看对眼了，动了凡心？”

        又有人跟常大夫说，“大夫还是先救我们兄弟吧，否则惹起他的性子来，一刀劈了你，大家都没得郎中了，可是大不妙。”

        一时纷纷嚷嚷，常大夫气得胡须直抖。

        唐斌把那些话都听在耳里，恼怒焦急，脚下不停，装作跟其他人一样，径直往回春馆里去。

        走到门口处，正要迈脚进去，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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