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乱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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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的砾石滩上,隔几步的距离,就染着一片暗暗的,不祥的红。
衣衫褴褛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断头处偶尔还有细细的血液流出来,渗入小石块与泥沙的间隙。
浓重的血腥味召来无数绿头苍蝇,羽翅扇动冰冷潮湿的空气,嗡嗡嗡地饱飨盛宴。
桅杆是从昨天抢滩的敌船上砍下来的,如今插在沙滩上,四丈多高,左右各一,相距十来米。上头挂着两串长长的头颅,从下往上看,看不到人脸表情,只能看到或花白或乌黑的头发,凌乱脏污地飘在风中。
崔滢跳下马,找到在桅杆下生着火堆烤火的崔浩。马鞭刷地一声,在鹅卵石上击出火花。
“为什么杀人?他们已经投降,为什么要杀了他们?你杀人前为什么不来告诉我?”
四个侍卫本来围在崔浩身后,见她甩鞭子,下意识伸手按住刀柄。
“退下。”崔浩头也没抬,低声喝道。
侍卫退回到田埂上。他小心翼翼地,从火堆里扒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来,里头是金黄色的片状物。
他把油纸包递过去:“姐姐尝尝,我亲手烤的葛根。这个不柴,粉的,好吃。”
“我在问你问题。”崔滢一把推开油纸包。崔浩说话的声音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当自己还是小孩?
葛根掉了两片在地上。
崔浩轻声抱怨,“这东西,饿起来能救命的。”看看手里捧着的油纸包,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信手扔了。
从怀里掏出块丝巾擦手,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他们虽然投降,难保不是诈降,需得小心看管。又还要粮食养着他们,诺多麻烦,不如杀了立威。贼人乌合之众,见了同伙的下场,自然心怯胆寒,不敢来犯。”
“至于为什么不先请示姐姐?”他顿了顿,温温柔柔地说,“这种脏手的事情,小弟替姐姐料理了就是。何必让姐姐为难?”
“你想得大错特错。”崔滢马鞭一指河面。
远处有小舟来来去去,船头立着艄公。也不知是捕鱼的渔夫还是对方派来打探的探子。
“原本我们这里并非他们的目的地,不过是看中我们的粮食。只要我们抗过头几天,教他们磕几次牙,吃几次亏,自然掉头去寻其他防守薄弱的地方。如今你竖着人头去挑衅,他们杀红了眼,定然全力攻打,以报血仇。你以为你能靠几颗人头吓退他们?”
她连连冷笑。
崔浩手笼在袖子里,不言不语。
在崔滢的命令下,侍卫拔刀砍断桅杆。人头落在地上,摔得鼻青脸肿,有几颗眼珠子滴溜溜滚出来。
唐斌本来牵着马,默默站在崔滢身后。这时也上前,跟几个侍卫合力挖坑,把尸体和头颅一起埋了。
这些人头个个面容消瘦,眼球混浊,脸上有岁月风霜刻出的刀一样的痕迹,跟他耕过的田地一模一样。
他不认识这些人,却又觉得他们每个人看上去都有几分眼熟。这个跟村头的三癞子像,那个跟村尾的跛子周像。
或许天下的穷苦人,长相都差不太多。无论多么参差的相貌,最终都会被日复一日的沟壑填满,纵横,贯穿,入骨,刻皮,可不都一样了?
崔浩袖手站在一边,看尸骨入土,凉凉地说,“浪费。”
崔滢本要走开,回头问他:“你说什么?”
“浪费。”崔浩下巴朝那个大坑一扬,“这么多肉。若是不幸被姐姐料中,官兵又没及时赶到,我们粮食吃尽,本还能指着这些肉支撑。”
“崔浩。”
崔滢似是不认识他,眼眸圆睁,怒气蓬勃。
“唔,姐姐不喜欢听这些。”崔浩伸手打自己一下,“活该姐姐不喜欢你。”
崔滢一皱眉,眼光扫见地上的葛根片:“你以前吃过?”
“嗯,味道还行。只要你别想着那是——”人肉两个字脱口之前,忽然发现她说的是葛根,改口——“乡野贱食。”
“只要饿极了,什么都是好吃的。”他补充。
“你一介贵公子,玉粒金莼地养大,哪里有什么饿极了的时候?”
“在你看不见的时候。”崔浩朝她挤挤眼,神情带点亲昵。
他母亲是个没有身份的歌姬,小时候在府里不受待见。崔滢六岁的时候在花园里见到他,他正被庶妹身边的大丫鬟欺辱。
崔滢替他出头,教训了丫鬟,又领着他去王妃院里,教他讨好王妃。后来他生母去世,王妃也喜欢他伶俐。且王妃生了崔滢以后,身子一直没有动静,心里有些发慌,这才把崔浩养在身边。
崔滢想,他在说六岁以前的旧事。多半是丫鬟婆子故意使坏,给他弄这种贱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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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外有株高大皂荚树,崔滢站在下面。瀑布般长发垂落,玄色狐裘下露出一截朱红小羊皮长靴,在雪地里鲜艳夺目。
赖大禹跟着一个婆子,从晒谷场匆匆走来。他人头熟,素有威严,庄丁操练时,他便在一边做个监阵的虞侯。
“赖庄头,自我来了田庄,与你一直宾主融洽。我很承你的情,回去王府,必定会在王妃面前为你如实美言。”
赖大禹连忙躬身,连连谦谢。
“可是,”崔滢眉一挑,眼神凌厉起来,“崔浩来了之后,你的心思就大了。你打量着,将来世子的位置,就一定是他的?这会儿先抱上这条大腿,将来他袭了王爵,你便有说不尽的好处?”
“你想要什么好处?”崔滢冷笑,“田庄已经是你的地盘,王府不来人,你就是老爷,说一不二。便是给你谋个官身,只怕你也不乐意舍了这风水宝地。”
她顿了顿,慢慢道,“是了,听说你有个儿子,已经成年。你想替他求个出身。”
赖大禹站不住了,翻身跪倒。也不敢辩,只说,“小人该死。”
崔滢玩着手里的马鞭,声音带着笑,笑里带着狠:“赖庄头,世子的位置,将来落到谁头上,你未必能看准。可只要我一天没嫁出去,我就是王府唯一敕封的郡主。你掂量清楚。”
“小人一切听凭郡主。”
崔滢盯着他恭敬跪拜的姿势,小半盏茶的功夫,没有出声。赖大禹的身体明显僵硬起来,雪地上落下几滴汗水。
山月从远处跑来,在一丈远的地方停下,气喘吁吁,拼命朝她招手。
“以后若再发生崔浩下令杀人,我居然不知道的事情,你这庄头,也不用当了。”崔滢扔下这句话,大步朝山月走去。
赖大禹抹了一把汗,颤着腿,从地上爬起来。原来郡主说的是这件事,而不是唐家院子毒虫的事情。刚才吓死他了。
他往回走,趁四周没人,情不自禁,哼了几句小曲。
今日这一跪,跪得值了。二少爷若再给他派棘手的脏活,他便可以拿郡主做挡箭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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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兵从山那头打过来了。山月紧张地说,“听说来了很多人,跟发疯一样,不要命地往山头冲。”
崔滢捏紧马鞭。崔浩。她恶狠狠地念这个名字。
“山上是谁在指挥?现在伤亡如何?二公子在哪里?”
“唐公子上去了,二公子说,既然唐公子去了,他便照旧守着河滩,以免被人偷袭。有十来人受伤,被抬下来,如今都在临时搭的大木屋里,大娘大婶们在烧水照顾他们。”
“你不是陪着唐梅吗?”崔滢忽然想起来,“她好了?”
“唐二小姐只是中毒,毒清了之后,好的也快。如今她也去了木屋帮手。”
“她去了木屋?”崔滢停住脚,“什么时候去的?”
“唐公子派人回来报信,那人在大院里没见到姑娘,就去了小院找我。唐二姑娘一听说,立马换了衣服出门,我赶来找姑娘。算来也就小半会儿功夫。”
崔滢阴沉着脸,加快脚步朝马概走去。
唐斌把周有清一家安顿在大木屋。唐梅又一心认定周有清是害死她父母的罪魁祸首,这要是迎头撞见,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唐斌还在山上苦战,这件事,于情于理,她不能不管。
崔滢带着海月和山月,策马驰过收割后的旱田,穿过一片稀疏的枣林,很快到达木栅栏门口。
山脚有块平地,日常用来晒谷子,如今直接做了木屋的地基。
木屋起得大,中间隔了一道木头墙,左右分为男女居住。因为时间不够,头上还没上梁封顶。若是下雨下雪,里头便无法住人。
那里正忙得人仰马翻。有人端着血水进进出出,有人风风火火地跑出来,大声喝问有没有还没用过的干净布头,里头有人惨叫,有人□□,有人怒骂。
外头的雪地上,堆着几十上百根成人大腿粗的长圆木。几个男人正低头拉着锯子,锯成长长短短的备用木料,看样子是在忙着上梁。
另有一边,堆着高高的草垛,几个妇人正用麻绳把它们一束束扎紧。
崔滢在马上观望一会儿,松了口气。还好来得及时。
这口气还没出完,左边木屋里传出沸腾人声。有人往外跑,有人又冲进去。
有个凄厉的声音越过无数嘈杂人声,“周有清,你这狗贼,你还有脸来这里逃难?你还我爹娘的命来。”
她翻身下马,越过跑来跑去,相互碰撞的人群,拼命挤进门里。
木屋中间,周有清瘫坐在地上,大张着嘴,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旁边有个打翻的木盆,血水流了一地。
一个身材肥硕,穿着长皮袄子的老人浑身哆嗦,“唐,唐姑娘,你把那玩意儿挪开,你,你听我儿解释。”
崔滢的目光落在唐梅手里。她捏紧马鞭,倒抽一口冷气。
周有清左边太阳穴上,顶着一张油亮油亮的木制□□。
弩为军器,唐梅从何处得来?
她心念电转。唐斌。他说过他会木工。这是他留给他妹子的防身利器。
然而想明白这些没有用。
在场这么多人,没有谁比她更明白□□的威力。
只要扳机上的手指扣下,三角形的铁簇头将会轻而易举洞穿周有清的头颅,从右边疾射而出,带着热腾腾的脑汁和鲜血,再次穿过下一具肉/体。
必须阻止她。
必须阻止唐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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