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田庄（十六）

崔滢被吓了一跳，后退一步，看清来人。

        头戴纯阳巾，右脸上有块紫癍。左眼已瞎。

        是盲道人。

        他阴测测地笑：“小道偶然路过宝县，听说郡主在此地休养。就想要来拜见郡主，又怕白日里寻来，被人看见。只好夜里来碰碰运气。谁知真君显灵，这一下便撞见郡主金面。”

        崔滢心知被他讹上。

        当初王府与唐家两头事毕，她本已与他说好，自此大路朝天，两不相干。没想到竟被他千里迢迢找来。

        心头却并不十分害怕。她当初谋划时，便已推算过可能的后果。

        眉一挑，冷笑道：“你来找我，意欲何为？”

        “小道若非走投无路，也不至于再来找郡主。”盲道人从好眼里挤出两滴泪：“小道本想着，有了王府和郡主的赏银，回去老家建个道观，生受地方信众的香火，下半辈子也就有了着落。谁知回去的路还没走到一半，就遇到漾州方向来的流寇，将小道身上的银钱洗劫一空。小道好容易逃出一条命来，没有别的去处，只好再来寻郡主了。”

        他脚下麻鞋破烂不堪，且大得极不合脚，像是从别人脚上硬扒下来的。身上道袍更是比叫花子的鹑衣好不到哪去，上面有许多大片大片的暗红色污渍。说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倒也十分说得过去。

        可是，给了这一回，难保没有下一回。他既已是丧家之犬，此后极有可能指着她敲骨吸髓。

        “我若不同意呢？”

        盲道人脸上肌肉跳了两跳：“郡主是富贵人，手指缝里漏出来，就够小道苟活一命。何必为了这一点银两，跟小道鱼死网破，两不讨好呢？”

        “谁跟你鱼死网破？”崔滢笑了笑，“我若不同意，你能怎么样？”

        “郡主莫忘了，当初那些事，可都是你背地里唆使我去做的。否则，我怎么知道王府中谁会受伤，谁会倒霉？东阳王爷若是知道，是你指点我去登门拜访，口出狂言，又装神弄鬼，欺哄他与王妃……”

        崔滢截断他滔滔不绝的威胁：“这就怪了。这等预断他人休咎祸福的事情，你这修道之人不知道，我一个闺阁女子难道能知道？”

        盲道人一愕，脸色渐渐变了。

        “道人想必也知道，朝廷最是痛恨咒魇妖术。你如今在我面前胡说八道，倒还没什么打紧。若是想在王府里头，王爷王妃面前去诬告攀咬，小心王爷震怒，将阁下究送官府，治以讹诈权贵，妖道诅咒之罪。”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盲道人脸色变了几轮。惊惧、阴鸷、激怒，轮番上阵。

        他实在没想到，本是他来威胁郡主的，居然反过来被对方威胁了。

        “小道当日便知晓，郡主不是一般妇人，胆子极大，心眼极快。”他冷哼一声：“可惜，郡主到底也是女子。终归也跟世俗女子一样，脱不开一个情字。”

        崔滢眯起眼睛：“你说什么？”

        盲道人打了个哈哈：“郡主深夜不寐，衣冠不整地跑出来，难道是为了与我这糟污老头子见面？”

        崔滢脸色暗暗地沉下来。

        攻守易势。

        “适才月下读书的美男子，小道颇有几分眼熟。像是唐家那文曲星。郡主为了谋他，不惜煞费苦心，让我专程去他家，哄骗他老子娘。小道想，他若是知道这一切都是郡主的阴谋……”

        “住口。”崔滢断喝一声，接着深呼吸数下，方才压下怒火，冷冷道：“我有两条路，你任选一条。其一，我可以给你一笔钱，但你需自毁另一目。”

        盲道人忍不住眉心一跳：“郡主好毒的心肠，好狠的手段。小道若是两眼皆盲，在这世道寸步难行，自是再难以来找郡主的麻烦。只是我一个眼瞎之人，纵使郡主赐我千金，也如小儿抱金砖，如何能够自保？”

        “我可以派人送你至你指定的地方。”崔滢淡淡道，“若你觉得这条路风险太大，也可选另一条。”

        “我替你写一封信，你持将去见本地县尊。你曾是东阳王府座上宾，又曾为流寇匪兵阶下囚。如今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你前去县衙，县尊必定礼遇于你。你若能说些贼寇内情，或是出些制敌奇谋，将来朝廷论功行赏，生民感恩戴德，你还怕建不起一座信徒如云，香火旺盛的丹洞道宫？”

        盲道人眼中目光闪动，良久，哑着嗓子道：“很有说服力。郡主巧舌如簧，小道佩服至极。”

        “这么说，你是选第二条路了？”崔滢点点头，“你随我去内院。你且在边门稍待，我写完后拿与你。”

        盲道人待她举步，连忙跟上。却被她掩鼻斥道：“离我远点。”

        道人这些日子颠沛流离，朝不保夕，自是虑不及洗澡沐浴这等琐事，浑身秽臭。

        若在以前，被贵人斥骂，倒也不至于太生气，顶多背人暗骂两句。

        如今心态却忽然不同了。

        他嘿然冷笑：“郡主莫嫌我味道不雅。若你落入贼兵手里，只怕就我这样的，郡主都会觉得清雅斯文，亲切如旧。”

        崔滢好奇起来，跟他隔了一尺距离，问道：“你在贼营，都见到什么？”

        道人转动独眼，幽幽盯着她：“我被贼子裹挟时，贼兵正过颜州。城破之日，颜州大小官儿都被贼人抓住，贼人割其血肉，断其四肢，取其肠肺，或者熬成膏油，乱箭穿身。城头之上，支了数口大锅，日夜不停地煮着熬着，里头全是诺大白肥的肉块。你说这是哪来的肉？”

        崔滢胃里一阵翻腾，有点想吐。

        “那全是人肉。”盲道人的笑声跟夜枭似的，“是城里的财主老爷，朝廷官吏。他们押着城内百姓，排队取食。不准逃跑，不准拒绝，不准呕吐。那些平日最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只怕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们竟全都成了他人口中食，灯下油。”

        夜风扯紧，呼呼做响。这里是芦苇荡了，长毛的芦苇杆子在风中起伏。

        盲道人声音忽然沙哑：“郡主不妨猜一猜，那些平素尊贵不已的小姐姑娘们，又是什么下场？”

        崔滢霍然回头，撞见一只闪着狞笑光芒的独眼。

        如同沤得过熟的粪水，酸臭之味扑鼻而来。道人一张刀脸逼近，两手如铁箍一样紧紧抓住她肩膀。

        “郡主，我改变主意了。这等乱世，有钱有势又能如何？乱兵一到，死在临头。今日机会如此难得，我左右一条烂命，倒不如在死前，尝一尝你这宗室第一美人的味道。”

        崔滢张开嘴，正要呼喊。却被他眼明手快，塞入一团草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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