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遇

六月将末，涪陵城进入了最难捱的梅雨季节，整日滴滴答答，听得人厌烦。

        宫紫菱顶着一头鸟窝似的乱发，光着脚丫在大街上冒雨狂奔。

        青石板又冷又硬，硌得她脚底生疼。

        但她只能咬牙忍住，不敢停下。

        身后有两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同样在卖力地往前跑，口中骂骂咧咧的，嚷着“站住！”

        眼看就快要追上了。

        宫紫菱加快步伐，并急忙向四周投去求助的目光。

        因着雨天缘故，街上行人甚是寥寥。纵有见她可怜的好心人，瞧了后头两个男人恶狠狠的架势，却也只得纷纷避而远之。

        风贴着脸颊割过，挟着隐隐凉意，一霎间竟吹迷了宫紫菱的眼睛。

        绝望之际，她只觉脚下突然一滑，一头撞向了面前的少年。

        小脑袋挨上的那块地方，软乎乎的，应是他的肚皮。

        那是一个很温暖的怀抱，随即有一股浓郁的药材味道窜入鼻腔。

        宫紫菱不禁抱得更紧了。

        “求求你！救救我！”她抽噎着，将头深深埋入那一袭如雪的白衣之中，瑟缩得像只小鸽仔。

        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绝不轻易松手。

        此时，两个壮汉已经跑了过来，谨慎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将小女孩护在怀里的少年。

        “你是谁？休要多管闲事！”有一个壮汉鼓着眼问了。

        “我是她的家人，你们到底要作甚？”

        少年似在安慰一般轻轻抚上小女孩的头顶，语调慵慵懒懒悠悠淡淡的，就像一片羽毛拂过心头，挑起了她微微的颤栗。

        家人？

        宫紫菱猛地从怀抱里仰起小脸，胡乱擦了擦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他，直望进他的眸中。

        他的眼眸有点儿像桃花那般狭长，被纤密的睫毛掩住，但是灼亮的眸光还是从睫毛底下透出，也正在细细地凝视着她。

        那双眸子就好似盛在水晶杯中的葡萄美酒，深邃而剔透。

        宫紫菱一时竟看得有些痴了。

        左边灰衣壮汉回过神来，往地上啐了一口，叱道：“胡扯！这丫头早就父母双亡，是个孤儿，不久前才被人牙子贩卖给了咱员外府。何来的家人？”

        “哦？是么？”

        少年微微一笑，蹲下身子，拈着一方巾帕，轻拭去宫紫菱眼角的泪水，让她得以看清自己的真容。

        薄唇慢慢勾起一抹优雅的弧度，宛如一弯新月。

        “小姑娘，我姓姬，名云巅，字瞻昱。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家人，可好？”

        原来他叫姬云巅。

        宫紫菱眨了眨眼皮，懵懂地冲他点了点头。

        在心里反复咀嚼他的名字，食髓知味似的一遍一遍默念着，越发觉得好听。

        姬云巅并不是涪陵人。

        姬家祖籍乃在襄阳，世代于太医院任要职，姬云巅承了祖传衣钵，十四岁便当上了太医院最年轻的院判，精擅岐黄之术，声名远播。

        襄阳姬氏，想当年也曾风光无限，奈何如今却因卷入一宗宫廷疑案而险遭灭顶之灾，家族渐渐败落了。

        三年前，姬云巅的父母相继病故，只留下他孤身一人执掌家业。

        除服后，他便辞了官，随友人离开襄阳，从此就在涪陵扎根。

        凭着高明的医术及与人和善的脾性，他在这儿的名气算不得有多响，却也不差，受过他恩惠的亦不在少数。

        姬云巅在家排行老二，于是大家都叫他姬二爷，以示尊敬。

        老实说，他不太喜欢这种称呼。

        毕竟，自己也才刚满十六岁而已。

        “敢问阁下可是清风小筑的姬二爷？”右边黑衫壮汉听了姬云巅报的名号，试探性地问道。

        “正是。有何指教？”姬云巅抬眸，话音云淡风轻，面上仍含着笑意。

        “小人冒犯，还请二爷恕罪。”

        “无妨。只要你们肯放过这女孩，我定不追究。”

        姬云巅将怀中小人儿抱了起来，只微微朝二人那么一瞪，一股无形的威慑力便由内而外散发出来。

        两个壮汉不自觉地退了几步，看了一眼宫紫菱，又看一眼姬云巅，面面相觑，迟疑片刻后只好悻悻离去。

        “别怕，他们都走了。”姬云巅拍了拍小女孩的背，柔声细语道。

        “谢谢你，可以放我下来吗。”宫紫菱的嗓音略带沙哑，尚不脱稚气。

        姬云巅依言照做。

        宫紫菱始终低着头咬着嘴唇，羞涩得不敢抬起头来正视救了她一命的恩公。

        姬云巅自然而然地握起她的小手，胸前衣襟上沾染的一块泥污格外显眼，他并不在意，油纸伞尽量往一侧倾斜着，将大半的阴影都留给了她。

        宫紫菱怯生生地由他牵着，走得不紧不慢，时不时地偷眼看他的侧脸。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姬云巅轻悠悠地问道。

        “我叫紫菱，宫紫菱”

        宫紫菱踌躇着蠕动嘴皮，咬字又轻又怯，发出的声音简直瞬间就被嘈杂的雨声所吞噬。

        可他偏偏听得一清二楚。

        “宫紫菱？真是个不错的名字，我喜欢。”

        宫紫菱重又垂下头去，抿紧了唇。

        无言，眼眶却噙满一片晶莹的泪水。

        姬云巅不住城里，而是在郊外的竹林深处搭了几栋房舍，山清水秀，适宜隐居。

        美其名曰：清风小筑。

        上山的路泥泞不堪，不大好走，枯黄的竹叶在脚下浅浅覆盖了一层。

        姬云巅垂眼，瞧了瞧女孩子那一双脏兮兮的小脚丫，把伞递到她手里，嘱道：“拿好了。”

        宫紫菱乖巧地接过，伞柄还遗留着他掌心的温度，灼得她脸上一阵滚烫。

        “快爬上来，我背你。”姬云巅弯下腰蹲着，露出宽阔的后背，单薄的衣衫已被雨丝渗出一团团透明的痕迹。

        宫紫菱愣在原处，经姬云巅连声催了几回，她才小心翼翼地趴在他的背上，双手顺势勾住了脖颈。

        姬云巅起身，反手扶住她的双脚颠了颠，大步迈向前。

        山林里一片静谧，远处峰峦的顶端雾气缭绕，遥遥望去，宛肖一幅被晕湿了的水墨画。

        清风小筑规模不大但布局精巧，四四方方，院子外面全用竹篱笆围绕。

        四周是一片茂密竹林，葱翠的颜色，令人心旷神怡，与这幽雅之所倒是十分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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