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故知(1)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蝶羽眉眼盈盈地挽着温柔巧笑的我，一路叽叽喳喳地送我回了倚梅园的住所。我轻将她与我身上沁凉脆弱的雪珠弹落，刚过了旧历新年，天寒地冻依旧是老天弹出的主旋律。蝶羽爱玩闹，喜阔朗，终无法和这一空寒风相抗，鼻尖被冻得红红的，身上肌肤俱凉，我忙携了她的手，向我所居的东厢走去取暖。

        一路上，她抖落了一地与吉青的少年往年，讲在他十五岁那年，初次的邂逅在宗府的书房中，他一身的青衣布袍，在一大堆前来清谈的少年侠士中孑然而立，卓尔不群。她捧着小小的脸，在紫檀木门框后面，隔着一架蔷薇花雕的屏风偷偷仰视着那个眉宇清秀的男孩子，他似有感应地转过身，突然迎上她那双紫葡萄般晶亮的眸子，粲然一笑，如三月间倏然绽开的粉红花朵，让她满目生辉。从那一刻起，她发现自己开始沉沦在他狐媚般明朗的笑容里，无法自拔。十年的光阴弹指间流逝，岁月似手指逢里漏出的沙砾，涓涓而去，孩提时候记忆深刻的印象成为她蜕变羽化为纤纤少女后永远的甜蜜。执着地爱着一个人，就好象一天一天地攀爬高耸的天阶，不断地叠加，让爱凝结成厚重的光阴。

        碳烧的炉火将小小的房间炙烤得温暖无比，让人有如沐春风的微熏。蝶羽渐被房间里扑面而来的暖流包裹了起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小珠子，不自觉皱了皱眉头，喊了声“热”，双手一扯，将身上那件孔雀领金线的披风曳了下来，随手抛在了屋子中间的乌木小圆桌上，震得雨过天晴色的青瓷茶壶配着的四个玲珑茶盅丁冬作响。我的嘴角随着披风的落下略了下，睹物思人，近在咫尺，却已相隔天涯。

        蝶羽“咦”了一声，随手抄起我搁在桌子上的一个大红镶金边的长形包裹，睁着扑闪的眸子瞅了两眼，不待我出声阻止，便好奇地将包裹打了开来，露出了半截未曾燃尽的红烛，历经了岁月的洗礼，辗转之下，烛身犹是散发出一种越发艳丽的红，蛊惑着周围的两个人。蝶羽细端详了半天，举着包裹笑问我：“斯姐姐。怎么这用剩的蜡烛你还当宝贝包这么好？”

        我浅浅一笑，忙抢过她手中的红烛，依旧用包袱包裹了，转身轻塞在了枕头下边。昨夜回来得太迟，思绪都神游了太虚，竟忘记将视若珍宝的红烛收好，幸蝶羽是个不知事的实心眼，看过即忘，也不痴缠着我刨根问底。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等蝶羽成亲的日子，就会明白了。”我转过身来，端坐在乌木梨花小圆凳上，微翘起玉手兰花指，气定神闲地为自己斟了一杯庐山云雾，缭绕的馥郁之香直钻入心肺，茶果可清心。

        “不懂！”蝶羽被我说得迷糊，将小脸摇得像个拨浪鼓。

        “那你就学着难得糊涂吧！”突然想起郑板桥的至理名言，便轻笑着温言说与她听。

        蝶羽好动，见我不耐着性子与她说个明白，索性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他处，拨弄着一壁岳飞替我张罗过来的书卷，哇哇地大叫起来。知我不仅粗通文理，且能饮诗奏曲，嚷嚷着要我教她。如此撕闹了半日，日渐西沉，天已入幕，夫人早派了丫鬟出来满营地寻她回去。

        蝶羽与我一见如故，依依不舍与我挥别了，定下了手帕之交，郑重地约了日后再来。临出门惊见我衣衫单薄，非要把那袭孔雀领金线的披风留下给我，说是出门的时候不可以帮我御寒，不等我出言拒绝，便拉了丫鬟的衣袖，撒开腿跑了出去，渐成了雪地里微小的黑点。

        是夜，我抱着失而复的披风窝在被子里发了一夜的呆，仿佛兀术的体温犹留在上面，不住用小脸去摩挲着披风的表面，时而将枕头下的红烛拿出来抚摩一番，心下牵念的，不知兀术一切是否安好。咽不下玉粒金菠噎满喉，照不尽梨花镜里形容瘦。想着临别时的最后一眼，那地上鲜红的血，以及他愤怒而忧伤的眼，我的心一阵绞痛。

        虽还在春节中，军务不等人，想是北方金国又有了异动，连续十数日，岳飞都天不曾见亮光就去了军营，非到更深露重不着家门，常是我朦胧睡下的时候恍惚觉有人推门而入，替我掖被暖席，静坐凝视我的睡相。岳母则带着几个孩子将一众邻居都拜会了一遍，岳母谦和温婉，岳云等懂事乖巧，自与新邻居们和睦而处，其乐融融。不几日，岳母已有了与自己说会悄悄话的老姐妹，而岳云等亦都交起了不少少年朋友，儿时玩伴。来看我时间亦都简短，只延续着老家的习俗，午后必来叨扰我一番，从我口中套些稗官野史出来，神往而知。

        而岳飞早对众人叮嘱了我的事情，只说我身体虚弱，需要静养，不宜见客，故此岳母也并没有勉强拉我出去应酬。若有亲朋上门，也是独躲进一院梅林里，赏花赏月赏清风。乐得落了个自在。院子里如今最为空闲的就是我，每日里无所事事，或读书，或写字，唯一有价值的收获，倒是惊见自己的毛笔字越发秀丽雅致，笔触落锋，不似来时的螃蟹横行，小鬼画符。算是失之桑隅，收之东隅，再闲时，一杯清茶赏花谢，陶陶然静听花落的声音，冷暖自知，乐不思蜀。

        这日闲来无事，岳飞自昨日去了军营，传人带了口信需在军营小住，让我们不必挂牵。岳母带着几个孩子去了宗夫人处做针线，只我一个人关在闭塞的小院子里听了落梅掷地，一院雪化的咯吱声。满目的落英缤纷已失去了润泽的鲜艳，小园香径独徘徊，不是春来怨春迟，只道花开谢太早，万物皆自然。

        一个人的寂寞终使我兴致缺缺，胃口怏怏。忽想起昨日岳飞临出门时因怕我封闭自己闷出病来，而鼓励我多出去走走的话语。屈指算来，果真有好久的时间没有享受逛街的乐趣了，那些世俗的，明亮的热闹，始终感染着每一个需要慰藉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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