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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姜鸾醒过来的时候是黄昏。

        临风殿里烛光昏暗,空无一人。殿里伺候的内侍宫女们不知去哪里躲懒了,正对着床榻的雕花木窗开了一条缝。

        姜鸾的视线便透过那道缝隙,看着窗外被四四方方的朱色宫墙圈起的,一小片湛蓝的天空。

        她试着用手肘撑起身体,才起来一半,就失了力气,肩头撞到了雕花繁复的紫檀木床板,咚的一声闷响。

        听到动静,殿外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两名大宫女发现昏睡了大半日的陛下醒了,在龙床上安静地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惊得快步冲过来扶她起身,披上了衣袍。

        姜鸾最近病的厉害,起身下地的简单动作,居然需要旁人搀扶才得以完成,额头起了一层细密的虚汗。

        她走到窗前,坐下,对着紫檀木梳妆桌上的铜镜,审视镜子中的自己。

        铜镜里映出一张消瘦的面容。记忆里脸颊处少许圆润的婴儿肥完全消失不见,唇色发白,下巴削尖得仿佛锥子般,倒衬得一双眼睛越发的黑而大了。

        这样一个苍白枯瘦的年轻女子,浑身发散着病重的气息,偏偏身上披着象征着天下至尊的五爪行龙袍。

        宫女从背后挽起乌黑的长发,小心地梳篦着;另一个宫女捧过沉重的天子发冠,意图为她戴冠。

        姜鸾察觉了宫女们的意图,不由失笑。

        无权无势的傀儡女帝,即使戴上重而庄严的发冠,又能彰显什么呢。

        她对着铜镜摇了摇头,伸手打开了窗,任凭初夏傍晚微凉的风扑进来,吹得鬓角几绺发丝飘动。

        傍晚的风里残留着白日的燥热,带着泥土的新鲜气息。

        姜鸾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受久违的风。

        明明是个极普通的举动,宫女们却吃了一惊,匆忙过来关窗,“哎呀,吕公公交代过,陛下病中不能吹风的。”

        听到‘吕公公’三个字,姜鸾微微皱了眉。

        她不喜欢吕吉祥。

        吕吉祥抱紧了裴家的大腿,短短几年便爬上了宫里头一号掌事太监的位子,权柄显赫,在宫里说一句话,比她这个女帝还要管用。

        近两年面见她的时候,不仅姿态敷衍,连自称都改了,从跪拜叩首的‘奴’改成了见面拱拱手的‘臣’。

        人前人后两张面孔,令人厌恶。

        “放肆。”姜鸾说话的声音向来不大,如今又在重病中,失了力道,即使是呵斥人的时候,嗓音也是轻而软的。

        “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都退下。”

        两名大宫女以惊异的眼神互相瞄着,最后还是齐齐行礼,退到了殿外。

        华丽而压抑的寝殿里恢复了安静,姜鸾坐在窗边出神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一件事。

        她头发没梳。

        过于长的一头柔顺青丝,就这么披散着,从肩头垂落到小腿。

        姜鸾倒不是特别在乎仪态庄重,但是有人在乎。

        一只健壮而有力的手从窗外伸过来,屈指笃笃笃地敲了三声,引起她的注意后,轻轻将窗户关上了。

        隔着一道木窗,左骁卫大将军文镜的声音沉静响起,“臣斗胆,还请陛下回去休息,保重龙体。”

        姜鸾忍不住又拧了下眉。

        文镜是老熟人了。

        登基这几年来,她身边的人,无论是大内监吕吉祥,还是几个御前女官,都是裴氏安排好的人。

        只有文镜这个左骁卫大将军的职位,是她自己费尽心思讨来的。

        当初为了提拔文镜做左骁卫大将军,她连召了三次裴相。

        那时候裴显的性情还不像如今这样喜怒难测,心情好时,唇边经常噙着笑,姜鸾对他也还抱着些幻想。

        从一开始好声好气的商量,软磨硬泡,到最后在寝殿里情绪激动地一哭二闹三上吊,眼泪稀里哗啦流了满脸,裴显就坐在对面,似笑非笑地看着。

        闹了大半个月,裴相那边总算松了口。文镜成功地晋升左骁卫大将军的当天,姜鸾高兴得半夜开了坛好酒,偷偷摸摸庆祝了一场。

        所有人都以为是文镜是她这个孤家寡人在宫里唯一的心腹臣子。

        想到这里,姜鸾自嘲地笑了笑。

        她最近才发现,文镜这个人有问题。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是裴显埋在自己身边的棋子。

        啧,越想越没意思。

        若是平日,她便不再说话了。

        但今日格外不同。

        她细微地拧了眉,下一句用了近乎恳求的商量语气,“文镜,开窗。今晚我想吹吹风,半刻钟就好。”

        窗外没有回应。

        富丽堂皇的临风殿,是皇宫里建造最为奢靡的一处殿室。飞檐亭阁,扶疏草木,处处精巧别致。

        是天子寝殿,更是权势滔天的当朝权臣,为自己一手扶持的傀儡女帝打造的精致鸟笼。

        位居皇城中心,看似尊贵荣华,万人之上。

        却也深深地困住了她这只华贵的囚鸟。

        所谓天子,九五之尊,在自己的寝殿里,想开一扇窗户都不能如愿以偿。

        窗牖从外关闭,带着泥土气息的新鲜的风,消失了。

        今晚格外不同。

        姜鸾任凭长发在背后披散着,起身往殿外走去。每走一步,垂到小腿的乌黑发尾便小小地散开一圈。

        这具身体幼年时伤寒入体,从此便不怎么好,如今虽然才二十出头的青春年华,却沉疴已久,药石罔治,也不知还有几日好活。

        已经连续多日卧床不起,突然能起身,说不定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朱漆殿门半开,文镜站在两步之外的汉白玉台阶下,摆出一个阻拦的姿势。

        “养病期间,还请陛下多歇少动。”

        姜鸾早已打定主意,斜睨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径直往宫室门外走。

        擦肩而过的时候,文镜的手指动了动,碰到了姜鸾身上精细绣着蟠龙祥云的天子常服袖袍,却又迅速地躲开了。

        就如同姜鸾预料的那样,他并不敢当众把她抓回寝殿去。

        文镜没动作,周围的禁军更不敢拦。

        一群人面面相觑地望着平日里一步不出内室的傀儡女帝,今天毫不迟疑地出了殿,缓慢下了石阶。

        只可惜临风殿外的庭院面积太大,还没走出去,就被匆忙赶来的另一拨人拦住了。

        “哎哟,陛下,您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内廷太监吕吉祥被一群人簇拥着,倨傲地站在台阶下方,口中称呼着‘陛下’敬称,但说出来的话却全没有恭谨的意思。

        “陛下既然还病着,就回去殿里养病,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您心血来潮的来这一出,究竟是想折腾谁呢。”

        姜鸾没忍住,笑了一下。

        心血来潮,起了兴致,当然是折腾你了,吕公公。

        她把身上貂裘拢了拢,一言不发,径直越过了吕吉祥,在寝殿外的庭院中悠闲漫步,赏花观鱼。

        一群人神色紧绷,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把人遛足了一刻钟,直到腿脚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后背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她这才停下了,若无其事吩咐下去,

        “朕今日感觉身子不好。宫中起居郎在何处,把他召来,朕要口述遗诏。”

        吕吉祥:“……”

        文镜:“……”

        在场所有人当即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陛下何出此言!”文镜低头道,“陛下洪福齐天,逢凶化吉。定然不会……不会……”

        姜鸾打断了他,缓缓在廊下的汉白玉台阶处坐下了。

        “还有裴相,他这会儿应该还在政事堂?顺便也召来吧。”

        “裴相……今日不在朝中,告了假。”吕吉祥也不敢嘚瑟了,觑着姜鸾脸色,“今儿是八月初五,按惯例,裴相去城外别院静养哪。”

        姜鸾想起来了,轻轻一笑。“差点忘了。八月初五是裴相的生辰。他不喜嘈杂,专程躲去城外过个生辰也被朕拉回来,真是对不住他了。”

        她淡定吩咐吕吉祥,”出城把人召来。告诉裴相,动作快些,或许还赶得及当面听朕说几句遗诏。”

        所有人一阵窒息,“……”

        沉默了片刻之后,吕吉祥像只兔子似的猛然窜了出去。

        ——

        吕吉祥蔫头耷脑回来临风殿时,姜鸾已经说了一多半了。

        “……皇室血脉单薄,朕无子,嫡系到此而绝。武陵王膝下有二子一女,算起来是朕的子侄,从里面挑个聪慧的,继承大统吧。”

        起居郎跪在台阶下,一边垂泪,下笔如飞。

        文镜脸色发木,低声道,“陛下坐在汉白玉阶上,谁劝也不肯挪地儿,自言自语地说了好一会儿……遗诏了。吕公公,裴相呢,现在何处?”

        吕吉祥沮丧地道,“裴相不来。”

        裴显今日在城外。

        只穿了一袭海青色直缀、轻车简从出城的当朝权臣,平日里见惯了大风大浪,平静地听完了吕吉祥哭天喊地,涕泪俱下地形容陛下人如何的不好了,神色间纹丝不动,只吩咐道,“你回去,把我的原话通传给陛下。”

        吕吉祥就这么被撵回来了。

        “裴相有话带给陛下……”

        吕吉祥哭丧着脸,”嗣位大统,乃是国之根基,不是能随意拿来开玩笑的事。今日所有陪着陛下玩闹的人,从、从吕吉祥开始往下,一律从重领罚。”

        起居郎一个激灵,急忙抓着笔墨,哆哆嗦嗦地俯身行礼告罪。

        内监宫女们惊惶地跪倒了满庭院,谁也不敢说话,所有人低眉俯首,安静如鹌鹑,拜服于某位不在场之人的权威之下,场面既惊悚又诡异。

        姜鸾没忍住,笑了一下。

        “就这句?他传话叫你们领罚,话可不是带给朕的。”

        “还有……还有一句。”吕吉祥咽了口唾沫,“裴相还说:陛下心里不畅快,便喜欢折腾人取乐,今日也不是头一回了。朝廷事务繁杂,臣难得有一日清闲,可以安安静静和家人庆贺生辰,恕臣不能奉陪陛下玩耍。”

        他小心地瞥了姜鸾一眼,“没了。”

        姜鸾坐在原地,又笑了笑。

        她示意起居郎起身,把草拟的遗诏拿来过目,从头细细看到尾。

        “既然裴相不肯来,那就只能留一封遗诏,再由你们转述朕的口谕了。”

        她伸手招文镜过来,“劳烦你告诉裴相,关于下任的皇帝人选,武陵王家的小侄女虽然乖巧,但年纪太小,又容易受惊吓,实在不适合继承大统。”

        “金銮殿的龙椅不好坐,姜氏血脉没剩下几个了。你跟裴相着重说,看在几年君臣交情的份上,叫他做个人,别选朕的小侄女,在两个男孩儿里挑一个,挑胆子大的,身体强健的,好歹多撑几年。”

        文镜哑口无言,应下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狼狈地僵在原地。

        所有人再度恐慌而沉默地拜倒在地。

        “朕的遗诏还没说完呢,你继续写。”姜鸾吩咐起居郎。

        起居郎哆哆嗦嗦地又拿起了笔。

        姜鸾的视线盯着朱色宫墙之上的湛蓝天空,没有多少血色的唇瓣微微开合着,

        “朕今生虚度,留下许多憾事。生平最大的憾事,乃是……“

        后半句话并没有机会说完。姜鸾低下头,以袖子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她用袖子遮挡着,抹去唇边的血沫,苍白唇瓣上却残留了一道殷红血痕。

        在场众人的脸色都不对了。

        文镜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磕在青砖上,砰的一声闷响,“陛下!”

        “生平有三大憾事,抱恨终身。”她轻声道。

        在众人惊愕的视线里,姜鸾扯了扯唇角,

        “……算了,他既然不肯来,便不说了。”

        她的眼前开始有黑影晃动,周围的风声,枝叶摇动声,似乎也逐渐远去了。

        在场众人齐齐变了脸色,几个声音同时大喝道,“传御医!御医呢!”

        姜鸾已经听不见了。

        在她人生的最后时刻,神志朦胧昏聩,眼前景象如走马灯,早已遗忘的旧日场景一幕幕地现于眼前。

        她是先帝膝下最小的女儿,耶耶视若掌珠,兄姊疼宠,幼年过得恣意风光。

        阿娘是个谨慎性子,看出她性子锋芒,临终前拉着手告诫她:利锥脱出囊中,伤人见血,反噬自身。她若是个皇子倒也罢了,偏托身成皇家最幼的公主,这辈子的康庄坦途已经铺在脚下了,何必伤人伤己呢。

        她便从小收敛脾性,做公主该做的事,走公主该走的路。

        可世道乱了,纲常废驰,哪有什么‘康庄坦途’,谁不是一个个地踩着旁人尸骨,硬生生走出一条血路。她顶着皇家嫡系血脉的身份,自己不脱出囊中,做个伤人见血的利锥,便被人抓在手里裹挟着走。

        大片黑暗晕眩中,姜鸾恍恍惚惚地想:

        如果能重来一次……她必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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