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霍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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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太子在府门前虎视眈眈,霍暮吟这顿澡只泡了半个时辰,便匆匆起身更衣。
琥珀一边捧来一件雪底织金的水波纹抹胸襦裙,一边道:“姑娘这病才见好,非出去吹风不可吗?”
她同上一世没什么两样,心直口快,竟也敢管到霍暮吟头上。
霍暮吟眼前晃过她上一世被倒挂在廊下的场景,指尖轻轻颤了一下,随即缓和过来,轻声道,“再不抓紧些出去,我爹就要剑走偏锋了。”
上一世这个时候,奉贤太子薄安也在府前叫门,不多时,其他皇子也闻着“肉腥味儿”过来,丝毫不放过这个彰显孝心的“好时机”。
她爹原本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如意算盘,作壁上观,看诸位皇子明争暗斗不断,最好将夺嫡之争闹到朝上、闹到文武百官面前。
也趁这些皇子争得热火朝天时,再四处散出人去,寻找世间好儿郎来与她相配。等找到人,捏造出她“早有婚约”之事,她爹再装模作样到宫门口跪个半天一天的,宫里必定会看在他曾有过救驾之功的份上,面上不会做得太难看,也算有惊无险。
缓兵之计,暗度陈仓,是她爹能想出来的法子。
可这法子只能顾得了眼前,长远看来,却是下下之策。皇室最重颜面,被下了颜面,定是要记仇的,何况这一惹还惹了一群虎狼,不止太子和皇子,还牵连到宫里的贵人和各方势力,日后霍家在京中行走便是暗礁不断。
最要紧的是,付出了偌大的牺牲,她还是被迫入了宫,她爹因着藐视皇恩被打了二十大板,约莫是记挂着她在宫里的状况,调养也不及时,伤了身子骨,真真赔了夫人又折兵。
霍暮吟由着玳瑁将头发绞干,一层层穿上雪底织金的水波纹抹胸襦裙,最后再披一件灰鼠皮子作外披,毛茸茸的领子簇拥着巴掌大的笑脸,眼睛水汪汪的,瞧着恢复了不少。
她没来得及多作端详,提起裙摆匆匆往前面的院子赶去。
刚走入廊下,便见门房匆匆进了中堂。
“国公爷,外头四皇子也来了,在府门前摆下杌子,坐着等呢。”
霍誉一听,立刻坐不住了,“眼见这一时半会儿是不走了。爹,不若这样,我偷偷放狗吓吓他们,把他们吓走。鬣狗从武邑巷出来,他们也不知道是我们放的。”
……霍成章听见这个建议,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瞪圆了眼,咬牙切齿。良久,满腔怒意化作冷嘲热讽,一拍桌案,将上面的茶盏震得咔咔响。
“呵,我好大的福气,能有你这样的儿子!”
谁曾想霍誉没听出来,火急火燎道:“那我去了。”
还没等他爹阻止,便转出门,和霍暮吟撞了个满怀。
“哪个没长眼……阿姐?”霍誉见是霍暮吟,眨眨眼,“你怎么出来了?”
说着忙把人拉进屋,“快进来,外面风劲,吹着凉。”
霍暮吟道,“你还真要去放狗咬人啊?御林军的刀爱惨了狗血,你好容易养的几只狗儿可不见得比他们的刀快。”
“姐你听见了?那怎么办,他们赖着不走!”
霍暮吟曲起手指,放到红唇前哈了哈气。
霍誉见状一退三尺远,“干嘛?我这是为你着想!”
见霍暮吟静静看着他,扁了扁嘴,还是乖乖走过来,蹲下身,结结实实用脑门接了这狠狠一弹。
霍暮吟见他委委屈屈的样子,也不理会,直接坐到她爹旁边的绣墩上,才回过头来道,“安心听着,不要轻举妄动。”
霍成章见她贸然出房门,心里关切,却只敢小声埋怨,“虽说过了立春,外头还凉着,有什么事值当你这样跑出来?冻坏了可怎么办?”
“女儿自然是为了自己的前程。”霍暮吟笑着,整个身子倚过来,抱着他的手臂撒娇道,“举世无双的爹爹~我来是和您商量事情的,怎么,您还不愿见我不成吗?”
不过是担心她的身子,怎么就成了不愿见她了,这倒打一耙的本事是越发见长了。
只是对上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清她脸上狡黠的神色,霍成章心也化了个干净,佯装生气地道,“什么举世无双,休要甜言蜜语蛊惑你爹。究竟要商量什么事?”
“外头不是来了尊门神吗?”霍暮吟努努嘴,“我知道爹心里有成算,可长远计,不能轻易下皇室的脸面。”
霍成章一顿,面色严肃起来。
他不是没想过日后的影响,眼下烦闷正是为此。可道理都懂,却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
“难不成,你想进宫吗?”他小心翼翼地问出声,带着些许难以掩饰的哀伤。谁都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他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女儿,怎么能去里头受委屈?
霍暮吟摇摇头,葱白细长的手指搭上他的手背,挑眉笑道:“自然不。眼下有个更好的法子。”
“什么法子?”
“爹爹一会儿就去开府门,跪在门前向太子皇子们谢罪,只说我除夕夜便在地藏王菩萨面前发了宏愿,陛下一日未能康复临朝,我一日不嫁人,这几日陛下病重,正预备着往紫薇庵去静修祈愿一段时间,谁想竟阴差阳错,太子找上了门。”
“不行!”
她话音刚落,家里其余三个人便异口同声。
国公夫人疼女儿素来是疼在心里的,不曾在口舌上有什么表达。听这话却忍不住了,当即从座上起身来,“这怎么成?我不同意,妗妗,你不能出家当姑子。”
“也不是当姑子。”霍暮吟见她急了,忙过来搀她的手臂宽慰。
她接着道,“只是去静修,咱们说一段时间,一月两月也是一段时间,一年两年也是一段时间。再说了,退了皇室的婚,你还指望着哪一家的公子哥儿激流勇进得罪皇室来娶你女儿不成?还是说,娘忍心看我进宫,一年都相见不了几面?左右这几年是嫁不了人的,这个法子最好。”
霍暮吟这番说辞有理有据,将国公夫人赵氏说得哑口无言。是以赵氏虽然面色还不大好看,却也能看出些许妥协。
“姐,你可想好了?”霍誉见他娘妥协,急了,“你要是去祈福,那可是吃不了蹄髈喝不了清酒,只能穿着灰扑扑的道姑袍子,你新做的那些衣裳首饰,可都穿戴不了了。新月楼要是新来什么好看的公子,你也要清心寡欲不能去凑热闹的。”
霍成章目光垂落,盯着脚下的砖,缓缓问道:“你可想好了?”
霍暮吟坚定道:“女儿想好了。”
从前听见霍誉说的那些诱惑,她说不准还会动摇。可她已经是在宫里经历过一世的人,禁锢和争斗就像暗夜之中目露凶光的猛兽,她永远不会再踏入皇宫那座兽笼。
大抵是她一夜之间成长了太多,霍成章投来探究的目光。
他的女儿,如今通透而坚韧——
也折射出他这个父亲的无能。霍成章抿着唇,心里酸涩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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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暮吟的法子奏效了,她爹捧着御赐金鞭,领着她开了府门,往中门一跪,直呼对不住陛下的厚爱。而后太子问了缘由,得知霍暮吟要出府静修祈福的时候,也沉默了。
四皇子跳了脚,只说她们家撒谎,是藐视皇恩的欺君之罪,却也找不出什么证据来佐证。
此事在坊间和朝野都掀起了轩然大波,都说霍家满门忠义,知恩图报,连捧在手里怕化了的娇贵女儿都舍得让去山里静修。太子的孝名与宽厚也遍传天下,许多有识之士投到他门下做了门客,储君的位子坐得更稳了。
惟有四皇子吃了暗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到霍家去是想抢太子的风头,彰显孝心。不妙的是,他又是个小心眼的人,此事过后便恨上了霍暮吟。
霍暮吟对此全然不知,她不用入宫了,闯过惊险的一关,心情不知轻松了多少。
去往紫薇庵的路上,她唇角就没落下来过,若非外头有太后派来护送的御林军,她都要哼首小曲儿应和应和这午后的春光。
紫薇庵坐落在卧佛山上,不对香客开放,是以人迹罕至,寂静清幽。
同在卧佛山上,大承恩寺便截然不同,占地广博,庙宇错落,香客如云,更有善男信女筹集善款,修了上山的路。仰赖大承恩寺,霍暮吟这一路上山,没怎么受颠簸。
山里清冷,霍暮吟到了紫薇庵,便多披了一件。静云师太亲自出来相迎,将人领到了一间还算宽敞的禅房。
静云走后,霍暮吟打发了御林军。
琥珀止不住埋怨,“怎么让我们姑娘住这种地方,又破又小,这怎么住人?”
玳瑁沉稳些,四处环顾,发觉此处虽说简陋了些,胜在一尘不染。于是打开箱笼盘点行装。
她支起菱格窗,在窗下铺了条白狐皮,将带出来的素净的玉簪一支一支摆放上去,从烟碧到灵透,各色都有。
刚要把匣子放到一边,匣子里发出了声响,好似还有东西。
玳瑁有些狐疑,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一柄细长的鱼肠匕首,转头问道,“姑娘,你带这个做什么?”
霍暮吟正在打量榻帐,想着下回要让霍誉带些好的来挂。
闻声转过头来,乍见那鱼肠匕首,眸光陡然一滞,随即心里轰隆隆塌陷了一块。
回忆如潮,汹涌的浪头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那是薄宣第一次在她面前杀人。那宫女不知道是什么来路,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潜入她宫里的,某日她从乾天殿侍疾回来,刚入内殿,那宫女便从柱后冒出来,拿着鱼肠要来杀她。薄宣从天而降,揽住她的头将她摁在胸口,替她受了一剑,夺匕反杀。
她第一次感受到薄宣冰凉的指尖和有力的心跳,也听见自己的心脏打鼓一样乱响。
“这个,还给你。”
事后,他任由手臂上的伤口流血,曲起一条腿坐在栏杆上,掏出巾帕,洒了热酒,将匕首擦拭得锃亮,还给了她。
也许是那一刻月光恰到好处,将救命恩人的天人之姿渲染得夺目逼人,又或许是那双墨染的眸底写满无言的干净和虔诚,霍暮吟彻底将他定义成好人。
初春的夜,寒凉如水。霍暮吟认榻,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总是想从前的旧事。
她坐起身来,让守夜的玳瑁掌灯。寂静的夜里,除了早春稀稀落落的虫鸣,门外忽然响起叩门声。
主仆二人吓了一跳,倏然警觉起来。
“谁?”
门外传来细微的声音,“阿姐,是我。”
原来是霍誉。
霍暮吟和玳瑁都松了口气。
“这么晚来做什么?”
霍誉自小怕黑怕鬼,漏夜上山,霍暮吟心里有些紧张,怕盛京又出了什么事。
好在没出什么意外。
“娘说阿姐认榻,让我送榻帐来。”霍誉说着,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我还带了点小酒,阿姐可愿赏脸小酌两杯?”
这祈福第一日就要破戒,霍暮吟有些不愿。可肚子里的酒虫在叫,她抿抿唇,扫视一圈,见四周寂寥,荒无人烟,惟有稀疏的萤火之光晕染黄光,应该不会被别人看见。
“好是好,得另外找个隐蔽些的地方。”
霍誉得了应允,一蹦三尺高,载着霍暮吟,亲自驱车从小道走,准备到竹林深处去找个石台畅饮。
他胆子极小,怕鬼怕怪,可阿姐外出饮酒的事情不宜让人知道,随从不能带,他便带了五条鬣狗防身。
谁知霍暮吟还在车里给他说聊斋故事,吓得他瑟瑟发抖,不住地挪眼,四处环顾。
他眼风扫过,忽而一声震惊,低喝道,“神仙菩萨!阿姐,别说了……真的有鬼……”
他喉结一动,握缰绳的手更紧了些,只可惜太过害怕了,手里直打哆嗦,马车也有些不稳。
他紧紧顶着青雾光影里的那抹身影——
不远处,一个身影孑孓独行,很缓慢,却难掩桀骜与狠戾。隔着这么远,霍誉甚至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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