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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沧浪


“什么事?”虞青的眼睛顿时亮了。

        “明天我要去查案,要是真有神鬼的事……”

        虞青不等他说完,已经兴奋起来。

        “我就知道,老皇帝让你去查赵王府的事,对不对?怪不得把整个天下的局势都搅动了呢。这里面可复杂了,老龙,东宫的小龙,还有几道势力都搅在里面呢,而且这里面邪气冲天,要是没有我,你这次可完了!”虞青从院墙上跳了下来,当然不敢太得意,道:“虽然你想靠自己一身正气,但我还是能帮你省不少事的,要是我不去,你光是想查清楚小皇孙的死因都要费多少事。”

        她从来没上没上,还抓住马嚼头,萧邈骑的这匹马性烈得很,有人靠近都会挨踹的,现在却温良地看着它,可见她的身份也不全是自我吹嘘。

        “但我们先得约法三章。”

        虞青顿时警觉了起来。

        “什么约法三章。你说来我听听。”她一双眼睛十分漂亮,但都说女孩眼睛像鹿,她却像更凶的某种东西,豹子或者狐狸,尤其露出警惕神色的时候更像,神采飞扬。

        小白也在袖子里给她鼓劲:“对,主人别轻易答应他们,这些凡人最狡猾了,小心别上他们的当。”

        萧邈只当看不见她咕溜溜转的眼睛,淡淡道:“我只要你做到三件事,一是不能信口开河,像在猎场那样的话,不能乱说。”

        其实他也没什么资格说虞青,赵王跟魏王那样飞扬跋扈,在太子面前还是只敢让府上的门客旁敲侧击,不敢直接冒犯太子,就怕落人口实。他却百无禁忌,连着把皇帝和太子都给惹翻了。可惜的是虞青不知道,不然也不能信了他的话。

        “行吧,不说就不说,说得好像别人多老实似的,这洛阳城里气象大乱,就是龙子冲犯紫薇弄的,那些皇子都在图谋太子位置呢……”虞青见萧邈神色一冷,立刻改口:“行行行,我不说了好吧。”

        “第二件事,你要跟罗骥一样,在府里挂个闲职,以我下属的身份跟我去查案,凡事听从我的命令,不得擅作主张。”

        虞青脸都皱了:“那第三件呢?”

        “第三件还没想到,想到再说。”萧邈淡淡道。

        这下虞青可不不干了,几乎要跳起来。

        “你当我是傻子呢,我现在答应了你,你以后要是让我干什么我不愿意干的事,我岂不是上当了。”

        “我不会强人所难的,要是到时候你不愿意办,一定不强留你。”萧邈一点不着急,还反问她:“还是你宁愿一个人等着雷劫到来?”

        他这话可以说是图穷匕见了,正中要害。所以虞青一下子就跳了起来,连忙否认:“什么雷劫不雷劫……”

        萧邈在马上抱着手,神色淡定,看着她极力否认。他这人实在烦人,又聪明,又冷漠,凡事洞如观火,又不愿意稍微迁就一点别人陪着演,实在让人泄气。

        其实虞青也没指望瞒到底,她和小白都知道凡人最狡诈,她们在青城山庙里一番表演,也骗不了他们多久,何况萧邈这么聪明。再说了,也是那个何知县,非要讲什么挡雷劫的故事,惹得她忍不住现身,被萧邈窥破了来历。但大家彼此知道是一回事,萧邈这样直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所以你没有雷劫要挡了?”萧邈还直接问她,他今天是有点不一样,本来虞青以为他在皇宫里应了两龙相冲的卦,回来要发脾气,但现在看来,不仅没有发怒,还清醒得很。

        “好啊。”虞青倒也不虚,反过来倒打一耙:“原来你是要坐地起价了。我知道了,你是想跟我谈条件呢。之前在猎场,我说我是山林的王,你是人间的王,我们是平起平坐,你不肯答应,原来是要我当你下属,听你指挥,才肯跟我合作。”

        萧邈玄色衣衫融在夜色中,挑起眉毛,神色冷静而傲慢,十分好看:“那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虞青瞪着他,脸上神色飞快变幻,她到底还是嫩了点,虽然修行千年,也不过纸上谈兵,七情六欲都跟写在脸上一样,实在让人想笑。

        萧邈心里好笑,也不急着催他,只耐心等她答案。

        虞青脑子飞快转动,忽然想到了个好主意。

        她攀住马头,朝萧邈勾勾手指,自己也欠身向前。萧邈今晚倒是好说话,真就俯身下来,他肤色极冷,映着雪光,轮廓英俊如神,但虞青嘴角笑容显然不是因为这个。

        她可没有人世间女子的羞怯,直接凑了过来,两个人呼吸可闻,倒是萧邈不着痕迹地往后避了一避。

        “如果我答应……”她拖着长音,不知道在耍什么把戏,慢腾腾地道:“但是只是名义上当你下属……”

        如果正如舅舅那老头子喝醉时不小心透露的一样,借人气运挡雷劫,是要两个人之间结下因果羁绊,纠葛越深越容易成功的话,她这样试探着约定,应该就如同石子投入湖心,能引起命运的变化了。

        果然。

        “主人!”袖子里的小白大嚷起来:“快答应他!劫丹变白了!”

        在萧邈眼里,并没有小白的叫嚷,只有虞青牵着他的马头凑过来,忽然笑得十分得意,像偷到了鸡的狐狸一样。

        她得意地松开手,手里不知道何时多了一颗小圆珠子,看起来十分玄妙,里面像充满了氤氲的雾气,漆黑如墨,但其中却多了一缕细如发丝的白烟。她把那珠子在手里抛了一圈,抬起左手来,朝萧邈扬起掌心。

        “行吧,暂时答应你的条件了。”她示意萧邈和她击掌:“我给你当下属,你在渡劫那天得守在我身边,成交了。”

        萧邈却没理她,而是勒住了马头。

        “明日卯时,和罗骥他们一起在门口等我,迟了就不用来了。”

        他仍然是雷厉风行的性格,把虞青这边摆平后,也不见喜怒,而是直接催着马,扬长而去。

        “哼,还真把我当下属了。”虞青撇了撇嘴,把劫丹还给了小白,背着手,学着萧邈耀武扬威的样子走了两步,把小白都逗笑了。

        “还想指挥我,我偏不听你的。”她碎碎念了几句,手里直接捏个诀,要是有人在这看到一定吓一跳,因为她瞬间化成了一只大鸟,展翅一飞,直冲夜月,大半个洛阳城都在她的视野中。

        “诶,林舜他们还没回去,找他玩去。”

        她化成的大鸟在空中一个转身,直接俯冲而下,林舜他们在城门处等了一会儿,现在正带着那十多匹马往王府走,虞青冲下来,倒把他们吓了一跳,险些连马都惊了。

        虞青化成人形,轻飘飘落地,对着手忙脚乱的林舜笑了起来。罗骥显然是猜到了皇宫里发生的事,整个人都蔫头蔫脑的。

        “唉,”林舜对她的捣乱十分无奈:“你去哪了?怎么这么晚还不回王府?城中有夜禁的。”

        “给我看看你的令牌。”虞青直接抓过罗骥的令牌看了看,打个响指,变了个一模一样的出来,自己也摇身一变,身上立刻换了身侍卫的服装。她本来就身形修长,十分神气,看起来倒很像个和江放他们一样出身世家的王府侍卫,除了脸太漂亮点,没什么别的破绽。

        “我刚跟萧邈说好了,我帮他查小皇孙的案子,他帮我渡劫。现在我也是王府的侍卫了,”虞青了却一桩大心事,入京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一半,整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对着林舜笑嘻嘻:“你以后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你是王府管家,我也听你的。”

        林舜其实已经猜到大概,但听虞青说出萧邈要去查小皇孙的案子,还是脸色顿时暗了下来。

        “圣上真的……”他反正一天到晚都是操不完的心:“唉,这事可是事关重大。”

        “你别又露出苦瓜脸呀。”虞青得意得很,还翻身上了匹马,和他并行着:“我看萧邈挺开心的,他从来没这么好说话过。他这人也挺奇怪,越生气,反而越好说话。”

        “那是因为先师教诲,人在盛怒下最容易失控,所以要学会自控。他每次发怒时都会刻意压抑情绪……”

        林舜追思的先师显然是天熹帝口中那个江南大儒方其慎,萧邈这性格也绝非好事,细想下还让人有点心疼。但虞青可不心疼,她听在耳朵里,反而又有了新主意。

        “嘿,真好玩。”虞青高兴得很:“那我下次就故意激他生气,反正他也不会发怒,哈哈哈。”

        “高人千万不要这样说,现在王爷处境正是风口浪尖,小皇孙一案,牵连甚广,迷雾重重……”

        “我说了叫我虞青,怎么还叫高人呢。”虞青一点不受林舜心思重重的影响,还拍了拍他肩膀:“放心吧,不就是一个小皇孙嘛,你们凡人看不懂,有我呢,别管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是我的对手,你只管等好消息吧。对了,你想不想去跟花仙们一起弹琴饮酒,对对诗词呀,红燕跟我说,她们就喜欢你这样的文雅书生呢。”

        她从来不拘小节,却不知道林舜是最端方讲礼的儒生,被她一勾肩膀,顿时脸都红了,忙不迭地挣脱,又怕冒犯了她,窘得可怜。

        “别说笑了,高……虞青小姐。”

        “哈哈哈,虞青小姐,你把我的姓都改了,我这姓可不能改,里面可有门道了。”虞青笑道,她倒潇洒,看马走得慢,又道:“算了,不跟你们完了,我回去了,你们慢慢走吧,我的烤鸡还没吃完呢。”

        她来无影去无踪,话音刚落,人都不见了,只留下林舜和罗骥,还有空着鞍的十七匹马。

        -

        林舜回府的时候,半个王府都休息了,他换了衣服,从来儒生最知礼节,林家也是钟鸣鼎食的世家,虽然没有官职,但要去宫门,他还是端端正正换了儒服,回来又换了内侍服。这一折腾已经接近寅时了,王府的厨房已经在掌灯准备早膳了,他穿过庭院,萧邈书房外,上夜的侍女和侍卫都低声见礼,他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萧邈日常坐卧都在凝晖堂,其实是书房,外面是起居的明堂,内室有两间用作卧房和更衣的地方,萧邈换了中衣,在灯下看书。

        他身上气质极肃杀,像个不世出的名将,很少人知道他的学问也极好。方其慎当年名满天下,但真正称得上嫡传弟子的,只有眼前这两位。

        侍女来来往往,用描金的桶提着热水。

        “这是在干什么?”林舜明知故问。

        “王爷要准备沐浴。”侍女垂着眼睛回答。

        林舜也不说话,只站在萧邈面前,把影子投在萧邈书上,他向来是这样的闷脾气,当年读书时就倔得出了名,有什么意见相左的地方也不说,就硬犟着。

        萧邈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宫中旧历,宗室子弟为官,要沐浴更衣,先拜过宗庙,再去吏部下马拜印。”他还有心打趣林舜:“林总管要改旧例吗?”

        实在气人,他举的例子,恰恰说明宗室子弟领官衔有多么罕见。就连他去巡边,也是用的代巡的名义,没有领官衔。何况他还是年轻皇子,嗣位未定,上面悬着东宫,夺嫡之战一触即发。他在这时候领一个官来当,查的还是漩涡中心的小皇孙命案,实在是把自己放在火上烤。

        林舜实在是呕得出血来。

        “就算圣上一时说了气话,也还有转圜的余地,你何必急着去上任呢。”

        两人私下相对,他也不隐晦了,直接点破萧邈。

        不管天熹帝盛怒之下说了什么,只要萧邈不是带着圣旨官印出的宫,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何况林舜听到的消息,天熹帝只说让他查,没说什么时候去。过了一夜,大家的气也都该消了,要是收手,现在正是时候,卯时只要托病不上朝,这件事就如泥牛入海,就算整个京城都知道那场冲突,也没有人敢提一个字。

        别说天熹帝自己回过神来,息了怒。就算天熹帝心意不改,非要萧邈去查,也自有一万种方法可以躲避。

        但最要命的,是眼前这个阎王。

        都说七皇子萧邈脾气最古怪,心如铁石不可转圜,但他也是学了方其慎的权衡术的,要是他不想查,怎么会让明政殿的冲突发展到那一步?

        他根本是自己想查,才一步步把局势推到这里。非但如此,他连反悔的机会也不给天熹帝,直接沐浴更衣,卯时进宫,就要逼着天熹帝兑现昨晚的气话,把官印和圣旨赐下来。

        当年天熹帝整治江南,铁血手腕,王谢林方四姓首当其冲,同样倒下的还有无数小世家,江南文脉都为之动摇。圣旨中最重要的一句,是“秉圣人之言,触天子之威”,据说大儒方其慎听了这句话,大笑三声,束手就擒,临死都再无一言。

        这话并不算冤枉,现在世人吹嘘山西学派,陈溪山,冯麟寿,太子少师,东宫讲学,何等显赫,仿佛这就是天下文人的巅峰。其实不过是占了江南派倒下后的空白,依附在天子之威下,唯唯诺诺之辈而已。要论把文人为官之道推行到极致的,还是当年的江南。当年江南清流文人,何等铁骨,天熹帝七年不立后,朝中江南派齐齐上书,字字珠玑,引用圣人之言,直接对抗的就是天子。盛年的天熹帝都只能暂避锋芒,方其慎就是那时候入宫讲学的,林舜和王谢两家的子弟,也是那时候入宫成为伴读的。

        世人迟钝,都以为那是江南学派的巅峰,殊不知那时候就已经埋下伏笔。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天熹帝就是先捧后杀的高手,连着几年的绞杀,江南派风流云散,方其慎抄家,林家灭九族,王谢根基深厚,不好赶尽杀绝,但也吓破胆子,从此偏安一隅,不入北地。

        所以方其慎听了那句“秉圣人之言,触天子之威”,才会心服口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贵为天子都能卧薪尝胆近十年,一朝清算,臣子还有什么话还说。

        但方其慎虽死,学问却传了下来。如果说林舜把圣人之言学到了极致的话,那眼前这位七皇子,就是触天子之威的高手。

        林舜也毫无办法,论学问,他辩不过萧邈,论身份,更不用说,只能坐下来,露出虞青说过的苦瓜脸,表示自己的不赞同。

        萧邈反而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是看不下魏山林在边疆干的事,”林舜叹气:“但与圣上作对,也不能让他整治魏山林,何况里面还隔着东宫……”

        “那是另一回事。”萧邈头也不抬,平静翻他的书。

        饶是林舜脾气好,这时候也无言以对了。

        “还有几回事?魏山林一回,这查案又是一回?边疆的事你已经仁至义尽,不要再追下去了,圣上也有圣上的无奈,至于查案的事,你给我一句真话,为什么要卷进去……”

        萧邈抬起头来,冷冷看着他。

        “你不知道?”

        他肤色冷,轮廓深,是极冷的长相,但眼睛又像极他母亲,非常漂亮,自古清与艳最难得,他的脸却是两者皆备。更有一股锋利傲气,看着人的时候,如同灵魂都被他看穿。

        林舜也没法在这样的眼睛下说谎。

        “沧浪水清,可以濯我缨,沧浪水浊,可以濯我足。”他用渔父劝屈原的话来劝萧邈。

        可惜萧邈从来心如铁石。

        “我不喜欢现在京城的样子,聿遥。”他叫的是林舜的字,眼神平静而坚决:“这是大周的洛阳,天下政令皆出于京城。这是九州万姓仰望的地方,不是妖道斗法的祭坛。”

        “可是咱们先得自保……”林舜自己也觉得苍白。

        “兵者以攻为守,以守为攻,此兵之变也,我不觉得像楚王韩王他们那样过日子还算活着。”萧邈语气仍然平静,内里的气势却让人胆寒。

        “沧浪水清,沧浪水浊,都不关我的事,但如果我要它清的时候它不肯清,我就要把整个江底都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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