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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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大哥，我们就进去看一眼，很快出来，拜托你通融通融。”
“不行。家属不能进抢救室，这是规定。”
“我理解，但是我女儿一个人进去，刚刚你也看到了，她那么小，万一要有个啥怎么办？”
“里面那么多医生，你们瞎操心什么？这是抢救室，有问题医生会抢救。”
“万一她要上厕所怎么办？我进去看看就出来。”
“不行，每个家属要都想进就进，不都乱套了。”
“保安大哥，她一个人害怕，你就…”
“不行！你们别挡在门口，这里进进出出，随时都在抢救病人，让开点。”
不论夏丽红怎么求情，保安就是不松口，急得她直跺脚。
唐诚拉住夏丽红，说：“算了别说了，人家不同意就不同意嘛，医院又不是你开的，想干嘛干嘛。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规矩，你以为在自己家啊。”
一听这，夏丽红气红了眼瞪着唐诚，不帮忙求情反而胳膊肘往外拐，心中的火一下烧起来：“我想进去怎么了？晓雯一个人在里面，饭也没吃饿了一天，她进去时说害怕你听见没？我当妈的想进去看看女儿还有错？”
“我不是这个意思。”
“怎么不是这个意思？你不帮忙求情就算了，我多说几句你还要说我。”
“我没有，只是你这么求情有什么用？我不也是怕你累着想拉你去旁边坐会儿。”
“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用？万一他同意了？”
“好好好，你继续问，我去旁边等。”
“你给我过来。”
“干嘛？”
“水给我喝点。”
“怎么，嘴巴说干了？”
“你！我从早上出来到现在一口水没喝，厕所也没上，饭也没吃，你...”
“什么？还没吃饭？这马上都要吃晚饭了。”
“我哪儿有时间吃饭？一大早去医院做胃镜，做完就来光华，又是抽血又是CT，跑来跑去。哪像你吃饱喝足站着说话不腰疼。”
“哎呀，我不也是急急忙忙赶过来吗，什么吃饱喝足。我还着急呢，中午饭吃了半口，忙着把事情做完就赶过来。现在晓雯已经进去，医生肯定会立马处理，我们干着急也没用。来，过来坐下，我给你揉揉腿。”
突然遇到糟心事，吵架能让彼此心里都舒坦些。
抢救室和想象中很不一样。唐晓雯原以为是间恐怖的“小黑屋”，随时都在抢救病人，得知要进去时吓得她直哆嗦。当门关上那一秒，她却发现被推进了生意兴隆的“农贸市场”。每一个躺在床上的患者就像菜市场上整齐摆放的蔬果，一排排床，一条条过道，穿梭其中的护工大妈是菜贩子，护士是买菜的夏丽红，医生是坐家里说要吃这吃那的自己。每张病床都有独一无二的床号，就像“苹果”是“苹果”，“西瓜”是“西瓜”。医生开药，护士加药，像极了平日买菜，自己说想吃西瓜，夏丽雯便去买西瓜。一个护工管好几张床，一会儿给这个床盖被子，一会儿给那个床端便盆，像菜贩子打理摊铺，一会儿给茄子洒洒水，一会儿把土豆摆放摆放。
抢救室出乎意料的热闹，唐晓雯这才稍稍放松。但没有父母陪在身边，在这样陌生的环境中仍然缺乏安全感。一想到病危通知书，真怕这是最后一晚。
幸好有手机，她心想，手机不愧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之一，视频连线能一解相思之苦。她打通视频电话，屏幕上出现爸妈憔悴的面容。
“哈罗，亲爱的爸比妈咪。”
“晓雯，里面怎么样？害怕吗？有人照顾你吗？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医生看过没？”夏丽红见到女儿，忧心忡忡噼里啪啦一阵追问。
“妈，放心啦，这里面很热闹，跟菜市场一样。”
“怎么会？别瞎说。”
“哎，真的，给你们瞅瞅。”唐晓雯将手机环绕三百六十度。
“这么多人？”
“可不是吗！打麻将能凑几十桌。”
“乱开玩笑。见到医生没？怎么说？”
“没说什么，就是问问病情，然后就不见了。”
“不见了？”
“啊，这里面的医生护士都跟穿了风火轮似的，神龙见首不见尾。”
“那给你用药没？”
“还没，不过安了心电监护仪，测了血压和体温。”
“都正常吧？”唐诚问。
“放心，都正常。”
“血压多少？”
“还是那么多，稍稍偏低，我不一直都有点低血压嘛。你们现在在哪儿？”
“就在外头，抢救室外面。”
“有坐的吗？坐着休息一会儿，别一直站着。”
“有，有，别操心。”
“你们要不去外面逛逛，医院里空气不好，反正你们进不来倒不如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医院出门右转一直走，路口有家面馆很好吃，你们要不去那儿搓一顿。”
“我还想呢，但是医生说要一直在外面等着。”
“为什么？”
“说是要买药，必须随传随到。”
“啊？买药？”唐晓雯以为自己听错，满脸写着“不相信”。医院不都是先交押金，药品、检查什么的直接从押金里扣除，难道抢救病房没有库存药品？她心里充满疑问。
正聊着，一个护工从窗口喊道：“25床唐晓雯家属在不在？”
“在！在这呢！”夏丽红赶忙冲向抢救室窗口，慌慌张张地问：“我就是！有什么事吗？”
“拿着就诊卡去急诊收费处缴费，然后去药房拿药，把药送到这儿。快点啊。”
“哦哦。”夏丽红虽然没听懂，但身体已经开始行动，留下唐诚原地待命。
原来，抢救室和其它科室不同，所有药品都是现买现用，家属必须在门外等着。若不然，病人就没药可用。
不久，护士给唐晓雯加药。这药，是夏丽红百米冲刺买来的。虽然爱是无形，但输进去的药却有形。唐晓雯看着一滴一滴落下的液体，昏昏入睡。
六点整，探视时间到，所有家属都像朝圣者般涌入抢救室。夏丽红一眼找到25床号牌，看到女儿的瞬间，眼眶红了。唐晓雯也红了。
“妈，我们又不是老乡见老乡，干嘛两眼泪汪汪的。你瞧人家老唐同志，多淡定，就是眉毛皱巴巴的，本来吧这眉毛淡得看不见，非要给人家找存在感。”
“哼，看样子这里面过得不错，都会开玩笑了。”夏丽红摸着女儿的脸说：“你这小脸蛋，本来就只有二指大，现在更小了。”
“哪有，不就一天没吃饭嘛，哪有那么夸张，说的我跟蛇精脸似的。我的婴儿肥还在呢，你捏捏，是不是？”
“想吃什么，爸爸给你买，好好补一补。”
“啥都想吃，我现在就是饿虎下山，饥不择食，给啥吃啥。”
“哎呀，不行，这里写着禁食禁饮。”夏丽红指指床头贴的牌子，旁边是扎眼的红色病危标识。
“啊，禁食禁饮？人家从早上就没吃东西，别啊。”
“饿吗？”
“没有啦。”
“那没办法。要不你看看网上那些美食节目，饱饱眼福？”夏丽红开玩笑说。
“哼，饱什么眼福，到时候口水都能洗脸了。我忍，万一吃了又吐血…”
“啧，怎么又胡说八道。”夏丽红生气地用手指轻敲女儿额头。
但心里阴影一旦出现，不会那么轻易消失，况且这不是阴影，而是确实存在的可怕炸弹。许多肝癌病人或者肝硬化病人，都可能出现要命的消化道大出血，因为压迫引起的胃底食管重度曲张。唐晓雯也是因为这个，才会吐血。她心里清楚，唐诚和夏丽红心里也明白。
“妈，晚上你们怎么办呢？我在这儿睡，那你们呢？”
“我跟你爸商量了，明天他还要上班就先回家，我呢就留在这儿。”
“那你怎么睡呢？”
“你老妈是谁，不用管我，我自有办法。”
“要不，你跟老爸回去休息，我在这儿安全得很，又有医生护士，又有专门的护工照顾，而且护工大妈就坐在我旁边。你看，凳子都放这儿呢。”
“我也想回家好好睡一觉，昨晚你一动我就醒，一动我就醒，睡得迷迷糊糊。但是医生说家属必须留下一个，晚上可能会加药。”
“不会吧，我这输液袋比我头都大，估计得输一个晚上。”
“万一有其他药呢？谁叫你没嫁出去，不然我就能跟你爸一起回家。”
这话说得没错，如果自己有人照顾，哪轮得到爸妈操心。
“妈，我也这么希望。”唐晓雯低下头，像犯错的孩子。若是以前，她肯定会强烈反抗。
夏丽红一看，安慰说：“嗐，妈跟你开玩笑呢！你是我身上割下来的肉，你生病我能在家里待着？睡得着？只要你平平安安，妈妈就心满意足。”
“对，那些都是以后的事，大不了老爹我养你。”
“不要。我养你们。”
一个小时的探视时间很快过去，铁面无私的保安开始吆喝：“时间到，家属都出去，明天再来。25床家属，快点，其他人都出去了，利索点。”
“好，马上！我给她换件衣服就出去。”夏丽红顾不上保安，拉上帘子。
睡衣是下午刚买的，棕色珊瑚绒套装，据说是附近店里最好看的款式。夏丽红麻溜地给女儿换上裤子。保安已经走到帘子外。
“家属，赶紧出去，别为难我们。”
“不好意思，换好马上走。”唐诚在外面拦着。
“刚进来的时候就该弄这些，一个小时时间不够换件衣服？”
“我们没注意时间，下次不会了。以前没遇到这些情况，实在不好意思。”
“搞快点啊，让巡视的人看见又会说我失职，上次就是...”
“好了好了，”夏丽红一边拉开帘子一边说：“那边不还有家属在吗，干嘛老守着我们。”
“那边有其他保安巡逻，我们都有各自负责的区域。”
“哦，原来是这样。不好意思，我们现在就出去。”夏丽红露出尴尬的微笑，转而看向唐晓雯，温柔地嘱咐道：“妈妈就在外面，不要怕，晚上好好睡。”
说完，保安催促着离开。
唐诚在医院旁的中餐馆点了两份家常菜带走，自己回家吃剩菜剩饭。
夜晚的医院人烟稀少，到处都空空荡荡。当然，急诊室除外。
夏丽红一个人无聊，在抢救室附近到处晃悠。一会儿晃到药房外，一会儿又在急诊科门口收看“急诊科的故事”。唐诚突然打来电话，说带了一包衣服来。
“晚上凉，多穿一件。你看哪件合适，其他的我带回去。”
“就这件针织衫吧，方便。你也真是，夹克、风衣这些，带来干嘛。”
“不知道你想穿哪件啊。”
“打电话问问嘛。”
“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今天看你这么辛苦，我也得好好表现。”
“好好表现？你少看点彩票就行。”
“我哪还有心情看彩票…”
“唐诚，我现在一想起昨晚的事就后怕…”
“怕什么？”
“晓雯昏倒时我应该第一时间打120，但我没有，我以为她是姨妈痛…万一她要是没醒过来，我…我好怕要是有个万一…”夏丽红说着说着开始抽泣。
唐诚心里也难受，他抱住夏丽红抖动的肩膀，沉住气安慰道：“光华那么多知名教授，肯定能治好晓雯。别乱想，把自己照顾好，晚上别着凉，有什么事打电话。”
“嗯。一定会没事的。”
看着唐诚离开的背影，夏丽红忍住泪水，望向天空，祈祷老天保佑。
唐晓雯看着天花板上悬挂的编号，睡不着。监护仪的报警声此起彼伏，还有香甜的鼾声和痛苦的呻吟声。十二点过时，夏丽红突然出现，她又惊又喜。
“妈，你怎么进来了？”
夏丽红得意地说：“刚刚护士打电话催我去买药，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吓得我着急的哟，赶紧跑过来。这不，把药送进来就顺便溜进来看看你怎么样。”
“溜进来？你还真能干！”唐晓雯对夏丽红佩服地五体投地。要是换成她或者唐诚，不让进绝对不会乱闯，只会在门外干着急。
“妈，你晚上睡哪儿呢？”
“嘿，跟你说，我在急诊科左边的过道里找到几张板凳，连在一起那种，在那儿休息。”
“躺板凳上睡觉？那是铁板凳啊，又硬又冷，还有空调。”
“是有点冷，但还好。你爸带了衣服来，而且现在都跑热和了，别担心。”夏丽红摸着唐晓雯的头，目光温柔，没有半点酸楚。
“那你现在跑进来，凳子怎么办？肯定被人抢了。”唐晓雯心里不是滋味。虽然心疼老妈睡板凳，但如果连板凳都没有，这一夜怎么熬。
夏丽红能见到女儿很欣慰，一点也不着急离开，她不慌不忙地回答：“抢了就抢了，没了我再找。放心，你妈是谁呀。”
这时，护工大妈发现偷偷溜进来的夏丽红，悄悄走近小声说到：“25床家属，麻烦赶紧出去，这里不能有家属。”
夏丽红想多待一会儿，晃晃手里提着的一口袋药品，打马虎眼说：“好，我送药来的，等我找到护士，马上出去。”
可护工大妈不吃这一套，说到：“药送到窗口就行，送了就赶紧出去。”
夏丽红见没办法糊弄过去，只好离开。转身时不忘嘱托护工大妈好好照顾唐晓雯。
凌晨的相见虽然短暂，但母女俩都因为这短暂的相聚而得到安慰。
这天晚上，唐晓雯睡得迷迷糊糊。偶尔睁开眼，看见护工大妈坐在床旁，聊上一两句，又继续睡。护工告诉她，这晚算是平安夜，至少能坐下休息。前一晚简直是炼狱，一晚上屁股就没沾过板凳。
全封闭的抢救室没有一扇窗户，只有墙顶挂满的日光灯，亮亮堂堂，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等再也睡不着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探视时间。一睁眼，唐诚和夏丽红已经站在面前。能见到女儿，夫妻俩都露出满足的笑容。
“睡得怎么样？”
“还行，有护工大妈坐我旁边，安全。你们怎么都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流口水，就多睡会儿。”
“哪有。咦？老爸不是上班吗，怎么来这儿了？”
“还早，给你买早饭来，稀饭和馒头，想吃哪个？”
“不行，还不能吃啦。医生说要看看我的便便，如果还是黑色，可能还有出血，就不能吃东西。”
“那你大便如何？”唐诚拿着早饭，丝毫不在乎饭和便的关系。
“完全没有便意…一天没吃东西，哪有那些东西…”
“那这早饭只有我吃咯？”说着唐诚将馒头送入口中。
唐晓雯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砸吧砸吧小馋嘴。
没多久，探视时间又结束，保安又开始赶人。
“哎，我算是知道什么叫‘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唐晓雯感叹道。
“以后有的是美好时光。好好照顾自己，妈妈去外面等。”
“我先回去上班，下午带饭过来。”
唐诚和夏丽红出去后不久，一个自称是消化科的医生前来办转科手续。唐晓雯随即被收入消化科病房。
这是她前一晚拜托江彤的事。如果能尽快住院就能尽快治疗，这样就能尽快回到正常生活。为了“尽快”她联系江彤，两人商量着应该找谁来接收。“消化道出血应该先去消化科，如果不行再转科就是”，按着商量的结果，江彤联系了消化科的前辈。于是第二天，唐晓雯如愿以偿。
但“尽快”真的好吗？她不知道，自己正“尽快”奔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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