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潜伏菜铺

两人走过数个街口，在申时左右到达那家菜铺。这是一家十分有规模的铺子，与萧、离二人一路所见不同，这家店仅仅是铺面就足比相同行当的铺子大了一倍，那外面装饰细看虽算不得精致，但其设计构造却讲究得多，直到这会儿，铺子门口还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五辆被擦洗得干干净净的推车已堆了如山高的粮食蔬果，五名伙计正站在车前认认真真清点数量，再看那些闲在一旁聊天的搬菜伙计，衣服干净清爽，竟找不出泥来，可见这里的老板十分讲究，不过细想也不足为奇，能给倚月门办事，大抵也受到不少镇内体面门户的青睐，生意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此一变也是必然。

    清点菜数的汉子核对完清单，再把结果汇聚在中间个头短小那人处，这矮个子点了点头，才转身往店门口大喝一声：“掌柜的，五辆车都没问题，现在就送去白府吗？”

    “现在就去。”一个四十岁上下，黑黑瘦瘦的男人慢慢悠悠地从房子里走出来，看他那模样，下巴微微抬着，嘴边不易察觉的上扬，像是在检阅兵士，眼神里透着十分的精明，真真是一副统揽全局的气势。

    “白老爷不爱吵闹，你们送货的时候手脚加点儿小心，别扰了他老人家！”这声音洪亮有力，伙计们干劲十足的“哎”了一声，手里半下也未歇。

    萧雨和离尘身材高挑、面目俊朗，此刻“苦命公子哥”的扮相一下子就吸引了老板的注意力，眼瞧两人笑脸儿走来，莫名得好奇悄然涌起，不过好奇归好奇，架子不摆足可不行，头仰高了多少暂且不论，连步子也迈出了官气。

    离尘一瞧老板满脸傲慢地摆起了“唱戏”的架势，可是高兴坏了，以他多年混迹江湖的经验，看似傲慢的人，脑子或许更单纯些，反倒是那些看似面目憨厚、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没准儿扮猪吃老虎，吃人连骨头都舍不得吐。

    他用胳膊肘怼了怼萧雨，冲他眨了下眼，而后一步跨到他身前，带着小心穿过两架车中间，缩脖缩脑地小跑到老板跟前，堆笑道：“老板，敢问您这儿招工吗？”

    老板却是只低眼睛不低头，略扫一眼这两人，拖着声儿慢慢道：“这附近最近可不大太平，听你的口音，倒像外乡人，怎么在我这儿讨活干？”

    离尘拨浪鼓似的点头道；“我叫王小乙，他是我同乡张大，不瞒您说，这年头太乱，读了点书，可又不中用，养活不了自己，我看您这儿气派的紧，必定是生意兴隆。况且我一打眼就看出老板您是宽厚多福之人，不提别的，能沾上您一星半点儿的福气，我们也算赚了！”

    这奉承话进了老板耳朵，哪里出得去！尽数顺着耳道进了心肺，滋润的五脏六腑好不受用，眉毛也不觉抬高半寸：“你倒是有些眼力，好吧，我这店里确实在招工，你们一会儿登记下姓名来处就先留下，做些简单的活。工钱一月三十文，干得好了再给你们涨也说不定！”

    离尘一听装作乐疯了的模样，连连行礼道谢，“敢问老板贵姓？”离尘边拜边问。

    “孟海，叫我孟老板就行。”老板缓缓道。

    离尘立时拍手赞叹：“好名字！海纳百川，水属财，老板这是要日进斗金啊！”

    萧雨立在旁边一语未发，眼瞧离尘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蒙混过关，还这般谄媚，心里十分感叹：“怎的几百岁的人就不能给自己留点儿体面。”

    两人如此这般连哄带骗地进了菜铺，剩下的日子就是踏踏实实地在店里做工。每天不是搬菜，运菜就是卖菜，累自然谈不上，往日跟小辈们随便过上几十招都不在话下，这点儿活根本不放在眼里。

    然而他们在一众小厮眼里，不是真傻就是穷疯了，多半是怕老板辞了他们，落下个饿死街头的凄惨下场，可谁能明白，真正让萧雨和离尘叫苦不迭的却是另一件事—卖菜。

    这两位仙门长老从来吃喝不愁，平日里若饿了，身上又没钱，萧雨要么吃些野果，要么在山里打点儿山鸡，最不济随随便便在街边摆个摊儿算命，吃饱饭也不是难事。

    离尘则更省事，或者凭着脸在几家相熟的小店大吃一顿，或者填个词写个曲，挣的钱也足够果腹。

    可卖菜吆喝这档子事，真真是上下几百年想都没想过。可想而知，两人开始都拉不下脸面吆喝，又带着斗笠遮着脸，几次引得衙差以为是漏了两个逃犯出来，扯着链子就要去锁，走近才知道认错了人。

    无奈后来他二人眼瞅着连片菜叶子也卖不出去，干脆把心一横，张牙舞爪地大吼起来：“新鲜的米面瓜果，干净水灵的米面瓜果咯！各位大叔大婶大哥大姐可别错过咯！”

    这一声吆喝底气十足，直吼得来往路人顿步来看，连离尘自己也吓了一跳，不过这一叫还真灵，果然引来不少人。再兼着他们样貌出众，生意立时好得一发不可收拾，三日下来，竟出了名。

    菜是越扛越多，卖得也越来越快，连孟老板那个势利眼也不得不对他们刮目相看，以为招到了什么奇才，给他们涨了工钱，生怕这般人才被同行挖走。

    这日正是卖菜的第四天，萧雨和离尘仍堆了满车菜到街边，时辰尚早，半蓝半白的天儿里还瞧不到几个人影。

    萧雨心事重重地闷不吭声，离尘则心无旁骛地干活，手脚干净麻利，不像是摆设菜果，倒像是在侍弄自家的珠宝玉器，按照他自己的话说：“万事有萧雨扛着，自己少操一点闲心，等他脑子不够用了再说！”

    离尘正使劲给一袋米收口，忽然传来萧雨沉沉的声音：“第四天了，我看那跟踪的探子昨日已然撤走，咱们可以上山了。”

    离尘摆正一根萝卜，轻笑两声：“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萧雨不理会他，继续道：“我这两天观察下来，那些向关月山送菜的都是些老伙计，咱们想去恐怕不容易，我思来想去，除非让他们上不了山，所以......”

    离尘抓起一根磕坏的萝卜，在手掌上一下一下地敲，满脸坏笑：“下点儿药！”

    萧雨大笑：“果然是你的风格......”话说一半，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不会已经......”

    “早上打落你饭碗，你真以为是玩儿呢？一点儿泻药而已，不打紧！”

    萧雨听了这话，索性坐了回去：“果然这种事你一个顶俩！”

    离尘给自己灌了口酒道：“这一口只当提前庆祝了！”

    两人故意没把菜卖完，装作肚子疼，实则迫不及待地赶回店里。

    果然还没进店门，隔着老远就能“嗅”出店里那不同寻常的味道，看来是那泻药奏效了，否则这会儿应该正是忙的时候，如何不见半条人影。

    离尘忙应景地捂起肚子，萧雨极默契地搭手扶他，刚一走进后院，便见一条长队从院东码到了院西的茅厕前，再看那一张张搅作一团的挂汗白脸儿和整齐划一的姿势，就知道离尘手下缺德，没少下药，“我的肚子，疼死我了！”“快！快出来！我不行了！”这一声声叫得声情并茂，让萧雨也觉得肚子无端疼了起来。

    掌柜的正坐在墙角的圆凳上，嘴里念念叨叨却没什么底气，若非他二人耳力好，根本听不到：“活见鬼了！粮食铺里闹肚子，是哪个王八羔子要毁我生意，别让我逮着！”接着一声闷响，老板“诶呦”一声，身子又窝下几分。

    离尘给萧雨丢去个眼色，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老板。

    孟海抬头见他二人回来了，离尘也捂着肚子，不耐烦道：“怎么，你们两个也肚子疼？”

    离尘咽了口吐沫方道：“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疼得厉害，这会儿脚有点儿软，但不妨事了！”

    孟老板打量萧雨没事人似的，好奇道：“你怎么没事？”

    萧雨笑道：“我运气好，早上饭碗被他砸了。”

    孟老板点了点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带着审视的目光端详他两人许久，最后中气不足却威风十足地站起身来，也不捂肚子了，双手一背，面色一冷，沉声道：“今天就你们给倚月门送菜，全送是来不及了，挑些要紧的先送去，我写一封信陈明换人的缘由。你们送到之后立刻下山，半刻也不许多呆，否则出了事，我可救不了你们！”

    离尘暗自瞅萧雨一眼，全是得意，萧雨反推辞道：“这么危险，我们还是不去了，丢了小命可不划算！”

    离尘附和着一顿点头。

    孟老板气得一吹胡子：“让你们去就去，废什么话！”

    两人装作害怕，勉强应承下来，孟老板再三叮嘱道：“你们上了山，会有一个嬷嬷接应你们，把菜送到后厨，记住了！送了菜立刻离开，不准停留！”

    “是。”两人迟疑答道，而后稍作整理，便向关月山走去。

    两位年龄加起来足够作祖宗的长老，乐呵呵地担着四大筐果蔬调料走向关月山。

    关月山景色之美天下闻名，本地百姓对守护这姹紫嫣红如仙境般的山景更达成了默契，来来回回只是游赏，不忍做那摘花折枝的动作。故而关月山脚下常伴朗朗笑声，有情人也愿在此互诉衷肠，不知见证了多少喜乐。

    再看山下绿柳如涛，海棠含羞，纠缠着环绕山脚，竟迎出一条细窄的小路来，长长久久，此处便得了个颇应景的名字—相思廊。

    萧雨对这里自然熟悉，百多年来再见此景，感慨丛生。

    离尘看见这淌着风流拢着情愫的妙景，早被花仙草精迷得丢魂失魄，一脸的迷醉相。

    “苏郎！”一个温柔若水的女子声音从相思廊深处幽幽传来，离尘一魂未归，还以为是哪位神仙姐姐流连凡间，痴痴呆呆地循声而去，刚刚走出几步，便见一红衣妙龄女子双手被一白衣男子紧握着捧在胸前。

    那男子似在说着甜言蜜语，引得女子满面殷红，男子眼中爱意款款，温言道：“婉妹，咱们成婚堪堪三日，我却一辈子也没这样快活，此生我再不作它想，只你伴我便好！”说着右手抚上妻子的面颊。

    那初为人妇的少女哪里听过这样好听的情话，羞赧地低了头，回应声却轻得让人心头一软：“嗯。”这一声好似花落春水，微荡的涟漪更晕红几分他二人身侧洁白的海棠。

    离尘呆立在淡淡的花香里，望着不远处的那对新人出神，款款暖意渐渐化开。

    在某个初秋，在某个午后，也曾有过这样的一幕，多么熟悉啊！可紧接而来的为何是彻骨的痛楚。    

    离尘倏地闭了眼，铺天盖地的思念、痛苦和追悔在脑中迅速膨胀，胸口的剧烈起伏令他窒息，直至心里“砰”的一沉，一切恍若那日陷入永恒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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