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晋第章 江第章 首第章 发第章 正第章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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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 晨曦未及窥檐,坊道上便蒸起了温热的暑气。京郊绿麦随夏风而熟,几场雨后,枝头青梅染了微黄。
周瑭抱着小猞猁, 坐上了离京的车马。
老夫人或许还在盛怒之中, 并未替他送行。但短短几日内, 她替他操劳张罗,足足备下了十车吃穿用度之物,比他们前年回平卢老家时的阵仗还大。
周瑭卷起竹帘,趴在车窗边, 向侯府的方向回望。
“已经开始想她了?”薛成璧驱马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周瑭哑哑嘟囔“也不知外祖母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老夫人恐怕也是这么想周瑭的。
薛成璧笑了笑,道“过年我们回来看她。”
“嗯!”周瑭握拳。
此行他们名义上是因为周瑭身体有恙、离京静养,实则是为了藏起他最容易露馅的嗓子。
知晓他是男子之后, 老夫人自然不可能再强求他嫁娶, 只盼他能平平安安活过这一生。
那日,老夫人从郑嬷嬷口中逼问出了周瑭真正的生辰八字,她思虑半晌, 突然神色大骇,竟昏厥了小半个时辰才悠悠醒转。
醒来后,便如薛沄一般,严令他们不许再告诉第三人, 即便是薛成璧。
老夫人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可周瑭还是不明白, 自己的生辰与男扮女装有何干系。
“哥哥可知道, ”周瑭趴在窗沿上问, “十四年前的惊蛰那日, 有什么异常的事发生么?”
那日是他真正的诞辰。
车厢里, 郑嬷嬷不赞同地朝他摇头。
周瑭却知薛成璧过目不忘, 博闻多智,若想得知一份如此久远的情报,只能问他。
薛成璧回忆了一下,复述道“庚子年二月十二,天降异象,西南方雷电晦冥,如鸣战鼓,电光若有蛟龙生焉。京中三名新生男婴受惊于天雷,肝胆俱裂而亡。平卢的县衙也有类似记载。”
“这些哥哥都是从哪里知道的?”周瑭讶然问。
“司天监、大理寺,还有平卢县衙府的卷宗。”薛成璧轻描淡写,“闲来无事,便去看了看。”
各府卷宗可不是想看就能看的,他有时借禁军府职务之名,光明正大地看。有时夤夜离府,用那身周瑭教出来的轻功,不被人察觉地看。
八年过去,都城里除了司天□□地和皇宫大内等少数几处以外都被他翻了个遍,通过那些浩繁如海的卷佚,他几乎掌握了大虞开国以来的全部讯息。
虽不在朝,却对各部文武官员乃至其祖上五代的讯息了如指掌。
这些事,薛成璧明知有违律法,却并不想隐瞒周瑭。
有时候“好人”的面具带久了,他也忍不住想向周瑭袒露出一点真实的自己。
薛成璧侧眸细细观察周瑭的神色,却见周瑭一只眼眯起,另一只眼半睁着,似是在对他做鬼脸。
“这是何意?”薛成璧挑眉。
周瑭一本正经“我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薛成璧“……”
他以拳抵唇,忍不住笑了一声。
周瑭开始思索他刚才复述的卷宗记载。
“惊蛰时节,打雷也算稀松平常。什么天降异象?指不定司天监为了交圣上的功课,所以才糊弄点什么蒙混过关。”
天文学还有几分道理,但《奸臣》里的司天监主要由一位名叫无定上师的人把持,他信奉异域传来的乌坦神教,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周瑭是半分都不信。
再加之,八年前那个害公主泡滚水的神婆也信奉乌坦神教,周瑭就更对他们没有好感了。
“京里新诞生的男婴被雷声惊吓至夭折?”周瑭双手托腮,“这个我就想不通了……这真的不是司天监为了证明天降异象所捏造出的谣言吗?”
薛成璧道“或许不是。男婴夭折的记载来自于大理寺卷宗,而司天监口中的天降异象,预兆了长庆公主的诞生。”
“熹妃之女长庆公主的诞辰,就是十四年前的惊蛰。”
“啊。”周瑭很是意外。
原来宫里有另一位小公主,和他是同年同月同日诞生的啊。
他回忆了一下书里的长庆公主。
听说她的母亲熹妃在诞下她之后不久便失心疯了,当今圣上为此很是怜爱于她。长庆公主为了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立誓终身不嫁,常侍熹妃与圣上左右。
“这么听起来,庚子年的惊蛰是个很吉祥的日子啊。那为何我……”
什么雷电晦冥、蛟龙生焉,明明是吉兆,为何他真正的诞辰与性别要被藏起来呢?
周瑭手指拨弄着车窗边的彩穗想。
薛城璧望着他,心中亦若有所思。
他没有提及,司天监和大理寺里有关庚子年惊蛰那日的卷宗,都有被篡改过的痕迹。
真相被隐藏。
……而周瑭身上的秘密,似乎也缺少了最重要的一环。
他们的目的地是京郊一处避暑山庄,山庄名为翠雨居,是老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嫁妆,听说是前朝她曾祖父的父亲曾经静心潜修的地方。
除了老夫人以外,其他所有人都不知道太行山中竟还有这么一处幽静的居所。加之他们离京时走得悄无声息,就算是老侯爷想找,也找不到他们。
倒是一处极佳的藏身之所。
翠雨居只有三进院落,主屋两间,两侧各有耳房一间,还设有书斋和亭台。虽不比侯府雍容深广,却也玲珑别致,疏密合度。
美中不足的是太久没人住过,早已成了虫蚁走兽的居所。
而周瑭,最怕虫子了。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虫蚁,刚一推开前院的门,就吓得一蹦三尺高。
周瑭夺路狂奔跳出了院子,像只被恶狼追逐慌不择路的小兔子,一头撞进了薛成璧怀里。
可惜,似乎是撞进了另一头恶狼的怀里。
薛成璧垂眸,望着贴在他胸口瑟瑟发抖的少年,眸光微动。
“怎么了?”他语声温和。
“有蜘…蜘蛛,眼珠子那么大,朝我脸上扑过来……”
周瑭从未见过那么大的蜘蛛,他耳聪目明,那蜘蛛的八只单眼和螯肢上的刚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被冲击得灵魂出窍,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浑然不知薛成璧的手正慢慢揽向他背后。
然而,当指尖落在周瑭背后的一刹那,周瑭突然猛的跳了起来,脸蛋煞白,看向他的眼神满是不可置信。
薛成璧薄唇微抿。
他触电般抽回了手,紧攥起来,背在身后。
“我……”
他刚欲解释,却见周瑭嘴唇颤抖,满眼无助“痒……好像…蜘蛛爬进衣服里了……背后痒……完了……”
——原来是把他的手当成了蜘蛛。
薛成璧神色略松,道“我看看。”
他本意是想让周瑭转过身,却见周瑭哆嗦着手狂扒领口,竟要当场脱掉衣服。
薛成璧呼吸一滞。
眼看着就要露出那两节秀气的锁骨,他连忙别开视线,按住周瑭扒衣服的手,将领口拉回原位。
“我是说,看你背后。”
吓傻了的周瑭点点头,背过身。
然后又执拗地继续开始扯腰带要脱衣。
薛成璧无奈,隔着衣衫,在他空无一物的背后轻弹一下。
“好了。蜘蛛已经不在了。”
“……真的吗?”周瑭呆呆道。
“嗯。我把它放到草叶上去了,”薛成璧面不改色,“你可想确认一下?”
“不、不了。”
周瑭炸起的毛慢慢平顺下来。
被蜘蛛吓飞的魂魄重新归位,记忆回档,刚才他在公主面前脱衣服的变态行径冲进了脑海。
周瑭顿时从脖子烧到了耳根。
他热气腾腾地低下头,只能看到乌黑的发顶,四下张望,似是在寻找什么。
“在找什么?”薛成璧问。
周瑭小声“在找个地缝钻进去。”
薛成璧“……”
周瑭悲愤“与其这样,还不如让我继续和蜘蛛一起呆着呢。”
他抬起头,眼泪汪汪“我真的不是想在你面前耍流氓……”
“嗯,我知道。”薛成璧淡淡道,“你只是太怕了。”
周瑭松了口气。
又有点疑惑。
怎么听起来,公主语气里还有一丝失落?
他们用了五日补上房顶漏雨的破洞,驱赶了来此筑巢做窝的虫蚁走兽,又用了五日,将马车里的用品全部搬上山,归置在翠雨居里。
翠雨居比侯府更安静。
随行而来的除了郑嬷嬷以外,只有两名靠得住的聋哑老仆。薛成璧沉默寡言,若周瑭不在,翠雨居里整日只有书卷翻动声与刀风声。
但周瑭半点都不觉寂寞。
盛夏的山中满是虫鸣鸟叫,他坐在薛成璧身旁看书,慢慢困倦了,脸蛋不自觉地挨在薛成璧肩头,脸颊压出一个软软的肉坑。
为着这若有似无的柔软,薛成璧能屏息静气,一动不动直坐到翌日清晨。
早间周瑭醒来,摸到压麻的脸蛋,迷糊道“昨晚是不是有人揍了我一拳?”
薛成璧正起身,他被压了整宿之后腿麻身僵,闻言踉跄了一下。
周瑭揉了揉眼睛,小声嘟囔“这人可真厉害,连哥哥也被揍得一瘸一拐了。”
薛成璧“……”
不看书的时候,周瑭便山上山下地疯玩,有时蹲在猞猁旁边学它嗷嗷叫,有时混在羚群鹿群中嬉闹。
薛成璧不担心他的安全。
他已查看过了,这片山里最凶猛的野兽不过是豹子和野猪,虫蛇也都是无毒的。论打架,整片山里的猛兽都打不过周瑭,少年是妥妥的山大王。
在这里,周瑭能尽情释放自己的天性,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也不必遵守繁文缛节,如同游鱼入水般怡然自乐。
就这么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地疯跑了整个暑日,周瑭的个头蹿得飞快。
他本来身高只到薛成璧的胸口,没几个月便长高到了脖颈,再踮踮脚、跳一跳,几乎就要和薛成璧一般高了。
成长中的周瑭每天都很高兴。
暑日的烈阳将满山苍翠焚作金红的颜色。一场冷雨过后,树叶瑟瑟飘落,翠雨居悄无声息地迎来了秋日。
薛成璧的断骨已彻底康复,待到乡试,便能与其他学子一样,以右手持笔作答。
秋闱之期一日日临近,薛成璧如往常般泰然自若,温书之余,还会经常下山给周瑭买肘子糕点、玩物话本之类供他玩乐。
周瑭倒是急得像只陀螺。
秋闱前夕,他第九十九次检查好了薛成璧带去贡院里的一应物什,只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郑嬷嬷远远看到周瑭背着鱼竿往后山跑,问道“小公子这是去做什么?”
周瑭歪歪斜斜顶着草帽,从灌木林间探出头“我去捉鱼烧给哥哥吃,讨个好兆头。”
后山背阴处有一泓寒潭,潭水一年四季都冰冷寒凉,寒潭里的鱼生长缓慢,肉质紧实细腻,是太行山里不可多得的美味。
亲自捕捉烹饪,也算一片心意。
郑嬷嬷同意了,只嘱咐道“在岸上钓鱼便好,别游水。寒潭水冷,小心招惹了风寒。”
周瑭遥遥应了一声。
待他的身影消失不见,郑嬷嬷才疑惑自语“旁人科举前吃状元糕、三元及第粥,小公子为何要做鱼吃?”
周瑭捉鱼当然有他自己的心意。
他将带饵的鱼钩抛入寒潭中,在潭边乱石滩上找了一块岩石靠着,静静等待。
半晌过去,鱼没有上钩的迹象,然而群山环绕间,头顶的小片湛蓝天空却渐渐灰暗低沉,飘来远方的阴云。
要下雨了。
周瑭被冷风吹得一抖,心焦不已。
从翠雨居出山进城赶考,需要两三个时辰的路程。薛成璧不愿留宿客栈,本来预备今夜启程。
但这雨一下,赶路所要的时间变长,薛成璧就必须提早启程。
再钓不上鱼,说不准哥哥就要走了!
周瑭正着急,忽然间鱼竿末端连接的细线一颤。
有鱼上钩了。
周瑭连忙收杆,正要把咬钩的鱼儿钓出水面,忽然间,鱼竿另一头猛地传来一股巨力,周瑭不防,脚下被乱石一绊,连人带竿被扯得摔进了寒潭里。
扑通一声,冰冷刺骨的潭水从四面八方裹挟了他。
他在潭水里睁开眼,看到一只大鳖慢悠悠游过,鳖嘴里正嚼着他钓来的鱼。
周瑭才知道,这只大鳖不但抢走了他钓的鱼,还顺便抢走了他的鱼钩和鱼竿,把他拽下水里。
他一阵好笑,噗噗吐出许多气泡。
周瑭看向潭水深处,鱼儿游动间,肚皮的鳞片闪过隐约银光。
再钓新鱼就来不及了,反正自己也已经沾了水,不如就速战速决直接捉吧。
他忍着寒意,矫健地游向鱼群。
太行山上阴云密布,大颗大颗的雨水砸落在寒潭上。
周瑭破出水面,将怀中的两条银鱼扔进鱼篓。他打了个喷嚏,嘴唇已因寒冷而发白发颤。
寒潭冷,外面的风雨也好不到哪去,冻得他瑟瑟颤抖。草鞋不知漂去哪里了,周瑭赶时间,来不及找,便深一脚浅一脚往翠雨居的方向走。
暴雨来得急,雨水冲刷下土石稀松,平日里牢靠的落脚处随时都可能崩塌。
周瑭手脚并用,小心地攀着树枝,忽然一脚踩空,手中树枝也应声折断。
惊呼还没出口,手臂便被牢牢握住。
暴雨中,薛成璧只戴了一顶斗笠,瞳仁暗沉,脸色苍白带着戾色。
抓到周瑭之后,那几乎可怖的神情才略有松动。
薛成璧把周瑭提到了安全的地方。有一会儿,他就这么紧锁着周瑭的手臂,定定注视着他。
少年被雨浇透了,脑袋顶上落了片黄叶,一缕乌发贴在唇边,更显唇色青白。他已浑身狼狈,若薛成璧刚才没有出现,周瑭就那么顺着泥流摔下去,不知会有多惨。
薛成璧眉峰紧锁。
“让哥哥担心了。”周瑭歉然地低下头,又因为见到他而高兴,忍不住咧嘴,粲然一笑。
因为这个发自内心的笑,薛成璧口中斥责的话语一滞。
他皱了皱眉,这才察觉周瑭的手指尖正吃痛地蜷起。
他手劲太大,周瑭定然被他抓得很疼,却一点都不曾表露,也未挣扎。
薛成璧松开他的手,无声长呼一口气,背过身单膝蹲下。
“上来。”
这是要背他的意思。
周瑭一愣,不好意思道“哥哥以为我刚才崴脚了吗?没有哦,我好好的呢,可以自己走……”
“上来。”
这回口吻添了肃冷。
周瑭知道他不会说第三次了——第三次恐怕会直接动手。
于是周瑭噤声,乖乖靠过去,伏在薛成璧背上。
“环住脖子。”薛成璧道。
“哦。”
周瑭不好意思触碰公主,刚小心翼翼地搭上他的肩,膝弯便被一双大手捞起,身形摇晃间,周瑭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忙搂紧薛成璧的颈项。
二人的衣衫早已被雨水淋湿,薛成璧肩膀结实宽阔,肩颈的肌肉随着动作而起伏,隔着几层湿衣,隆起时如活物般触碰到周瑭,散发着某种雄性猛兽般的气息。
周瑭心里莫名一悸。
他不习惯地躲了躲,下一瞬又因颠簸而主动扒紧薛成璧的后背,与之紧密相贴。
暴雨下,黑漆漆的森林里,一切都是冰凉的、湿漉漉的,唯有从对方的身体,才能汲取到一丝温度。
就连挽在他膝弯间那向来冰冷的手掌,也在摩擦间生出了丝缕温暖。
不知不觉间,周瑭被冻得冰凉的肌肤,也泛起了些许热意,热得他神志昏沉。
回到翠雨居,郑嬷嬷往他滚烫的前额上一摸,才知那热意不是错觉。
又是游冰水又是淋雨,周瑭的热症来势汹汹。
刚把他安顿上床榻,周瑭便掀开被子下来,想取他背回来的鱼篓。
“做什么?”薛成璧道,“想要什么我帮你拿。”
周瑭吸了一下鼻子“我想给哥哥煲鱼汤吃。”
“病成这样,煲什么鱼汤?”郑嬷嬷恼道,“也怪我,就不该许你去钓鱼。谁知道老天爷说翻脸就翻脸,晨起天还是晴的,这么一会儿竟下起暴雨来。”
周瑭央求“那嬷嬷可不可以帮我煲汤……”
“我还要照看你,哪还顾得上。”郑嬷嬷道。
薛成璧见他神色低落,道“人我来照顾。您去忙吧。”
郑嬷嬷不赞同道“明日便是秋闱了,这小祖宗身子骨好,风寒事小,二公子科考事大,怎能耽误了二公子温书赶考?”
薛成璧不紧不慢道“不耽误。用过午饭我便启程。”
郑嬷嬷一叹。
明日便是秋闱,这段时间所有学子都在抓紧时间温书,能多看一行是一行,恨不得整个人钻进书卷里去。
也只有薛成璧,事事以周瑭为先,科举功名都成了次要的。
只可惜……
郑嬷嬷又是一叹,杀鱼煲汤、准备午饭去了。
薛成璧煎上了治风寒的药,回到榻边,见周瑭半睁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望他,盖在被窝下的脚丫不自在地动了动。
这么一个小动作薛成璧便看了出来“脚上有伤?我看看。”
周瑭含混地“唔”了一声,不好意思道“待会让嬷嬷来处理吧。”
“我说了要照顾你。”薛成璧道。
他触向被角,见周瑭只是脸红,没有表现出明确的抗拒,才慢慢掀起了被子。
周瑭的草鞋随他一起掉进寒潭里去了,他赤足走了一段路,虽然小心地避开了树枝,却还是被石子硌出了细小的伤痕。
薛成璧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这么不小心?”
“当时满心里想着赶回来,觉不出疼,生怕雨路难行,你就这么离开了……”周瑭带着鼻音的嗓子软绵绵的,“结果你没走,还来后山找我。”
他抱着被子笑“哥哥真好。”
薛成璧眉宇微动,手上依旧很稳,轻轻挑出了周瑭足心里的一根木刺。
周瑭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指头蜷起,珠圆玉润地可爱。
薛成璧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心无旁骛地给他的伤口上药。
“你不想我离开?”他忽问。
周瑭本能点头,很依赖地道“嗯。”
随即他意识到自己像个离不开大人的小屁孩,脸上赧然,使劲摇头“——不是不是!科举是哥哥的正事,我当然不想坏你的正事。就是如果哥哥没吃到我亲手捉的鱼,我的祝福没有传达到的话,会觉得有点遗憾,嗯,就一点点。”
薛成璧道“做些状元粥便罢了,为何亲自下水捉鱼?”
“哥哥本来就能状元及第,不吃粥也无妨。”周瑭道,“倒是听说考试艰辛,整整三日关在小黑屋里奋笔疾书,许多学子出来都要瘦一大圈。‘鱼’通‘余’,我想哥哥能快快答完卷子,有许多空余的时间用来睡大觉。”
薛成璧顿了顿,蓦然笑了。
周瑭很少能见他笑得这么好看,知道他是真的愉悦,高兴之余,又有些着恼“睡大觉听起来很好笑吗?”
薛成璧不置可否,只替他盖上被子,浅笑道“很像是来自你的祝福。”
午饭时,他其它饭食用的少,只有那两尾周瑭捕来的冷水鱼,吃得干干净净。
周瑭心满意足了。
用过饭食,又因为发热和伤寒药,他开始上下眼皮子打架。
少年窝在被子里发困,嘴里还不停叮嘱“东西都已经备好在车上了,第一个箱子是衣物,褥子要铺上,护膝记得用第二个箱子是文墨第三个是药品……”
“睡吧。”薛成璧轻声道,“我不走,陪着你。”
周瑭的理智知道他这回真的必须走了,说“陪他”定是在口头上安抚他。
但莫名地,感情上他很信任薛成璧,所以这样的许诺让他很安心。
周瑭阖上了眼。
半晌后,郑嬷嬷低声道“薛二公子,是时候启程了。”
薛成璧坐在周瑭榻边“再过两个时辰,等他睡熟了再走。”
“那路上的时间就不够了。”郑嬷嬷道,“二公子不怕延误了科考?”
薛成璧的眸光不曾离开周瑭“车马笨重,耗时长。但如果我单人单骑去,也还来得及。”
马车能避雨、能载货,坐在马车里还能温书、休憩。既有车马,谁愿意昼夜不眠地骑马赶考,还浇上一头冷冰冰的雨水?
然而薛成璧说得轻描淡写。
就只为了等周瑭熟睡?
郑嬷嬷愕然“二公子何至于此?”
“周瑭不想我离开,我就多陪陪她。”薛成璧淡声道,“能陪多久是多久。”
是的,就只是为了多陪一会儿周瑭。
郑嬷嬷讷讷张了张嘴,又闭紧。
薛二公子对小公子实在是太好了。
好到郑嬷嬷背后发了白毛汗。
她想,薛二公子定是存了娶妻的心思,才如此掏心挖肺地对周瑭好。
若有朝一日薛二公子得知小公子性别作假,又遭欺骗,又失了夫人,以薛二公子的性子,不知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举动。
郑嬷嬷本不想打扰他们休息,想到此念却如同被下了定身咒般,定在屋角不敢离开。
唯恐稍一离开,薛成璧便会发觉周瑭的性别,从而惹出什么滔天祸事。
她这般模样,倒仿佛在监视薛成璧一般——监视薛成璧,免得他对周瑭动手动脚。
薛成璧眸中划过恹戾“您可是信不过我?”
郑嬷嬷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大,薛二公子虽偶有阴鸷疯狂,但对周瑭最是尊重爱护,绝不会趁病轻薄。
既不会脱衣,当然也就发现不了周瑭是男子。
郑嬷嬷暗骂自己糊涂,想起暴雨来袭仓房又要漏水,带着歉意连连告退。
她走后,薛成璧静静凝望周瑭睡颜半晌,又拿起昨日还未参悟透的兵书,开始阅读沉思。
床榻很宽敞,足以睡下四五个人。薛成璧索性便靠坐在榻上看书,离周瑭还隔着两尺之遥,很安全的距离。
周瑭今日睡相格外不佳,闹腾得很,抱着一团被子不知在做什么,还在模模糊糊小声说梦话。
薛成璧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见少年脸蛋绯红,以为是热症所致,便想替他盖好被子。
他轻轻走了周瑭怀里抱的被子团,谁料下一刻,周瑭竟一个翻身,反而抱住了他的腰身。
薛成璧一滞。
他应当离开,然而周瑭手脚并用死死缠住他,如同一只小八爪鱼终于找到了最心爱的瓶子,兴奋地想把自己的小触腕往瓶口里塞。
甚至还有一只小触腕,爬上了对方的胸膛。
薛成璧墨眉蹙了蹙。
他倒不是怕被占便宜。
但他怕,若明日周瑭醒来想起这件事,或许会羞赧自责到汪汪大哭。
“姐姐……”周瑭低喃。
少年脸蛋桃花蒸酒般酡红,极近的距离下,每一根睫羽都纤毫毕现,毛绒绒的惹人心痒。
似乎那酡红不全是热症。
似乎和平时的周瑭不同,勾起人一丝奇异的心绪来。
薛成璧未经人事,对气氛略有所觉,却并不知道是什么。
有什么东西蹭到了他的腿。
周瑭轻颤一下,终于安静下来,就这么餍足地抱着薛成璧呼呼大睡。
薛成璧僵硬半晌,才探向刚才被蹭到的地方。
触手一小片湿润。
嗅了嗅指尖,濡湿微腥。
他猛然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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