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玉骨在凡间赁了间屋子，三进三出的主宅院落群，门前赫然立着面青灰色细瓦雪白墙面的照壁，照壁上绘声绘色地描了只五彩凤凰。仆从如云地伺候着他与“小主子”，光是乳母，玉骨就找了七个。

        怕奶水不好。

        或，怕小道士被他饿死了。

        “小道士”到了三岁那年，蹒跚着走到照壁前，肉乎乎小手指着照壁上的凤凰儿问他：“阿爹，凤凰为什么是五色？教书的先生说是七彩凤凰。”

        玉骨懒洋洋地袖着手，一挑眉，旁边侍立的仆从立即给他剥了粒葡萄。葡萄晶莹剔透，果肉宛若颗上等青玉。他眼神下瞥，望着站在照壁前仰起脸眼巴巴望着他、等他解释的小凡人，勾唇笑了声。“明儿个的先生就会教你：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玄出於黑，故六者有黄无玄为五也。”

        天空下的春日光景大好，南方也未现赤色。

        也不晓得那位被他一剑刺入心口的南极星君……此刻怎样了。

        “阿爹，阿爹！”

        玉骨低下头，见再次转世投胎的“小道士”正拿肉乎乎的小手奋力牵着他袍角，一脸认真地问他：“阿爹，为什么明天的先生就会教我了呢？”

        玉骨望着那张肉乎乎、与前世小道士毫无相似之处的小脸，眸光中神色变幻不分明，半晌，他蹲身，低低地笑了一声。“因为，明儿个，阿爹就给你再换个先生。”

        阿爹宠他几乎宠上了天。今儿个换厨子、明天换个教书先生，锦衣玉食地贵公子般养着他，家中仆从无一人敢逆着他的意。出了这道照壁，到了街边，人人都要唤他一声“小玉公子”。

        小孩儿对这一切似懂非懂，只晓得今儿个阿爹又笑了，瞧着，阿爹心情不错。

        于是小孩儿满足了，又不那么满足，一叠连声地追问道：“阿爹阿爹，你要给孩儿换个怎样的先生？”

        “换个啊，”玉骨想了想，抬手轻轻刮了刮小孩儿鼻尖，低笑道：“换个从京城回来的状元郎先生。”

        小孩儿傻呵呵地咧开嘴笑。

        玉骨也笑，很短促地笑了半声儿。

        没料想小孩儿又摇了摇他的手，大着胆子追问道：“阿爹阿爹，我至今还没有名字呢！”

        姓甚名谁这件事儿，小孩儿从会说话起就一直缠着玉骨问。头一遭被问的辰光，玉骨倒当真被问住了。——前世那小道士姓什么？他貌似从来也没问过，当然，他从来也没关心过。对他来讲小道士就是小道士，身居九嶷山上的白云观，世人都管那人叫作观主；而他呢，只须唤一声“小道士”，小道士就屁颠颠地来了。

        来了，望着他，脸红得就像是做足了贼心里头的春梦。

        “阿爹阿爹……”

        牵着他衣角的小孩儿还在眼巴巴等着他说话。

        玉骨懒洋洋站起身，脚尖粉色朝天靴子朝外踢了踢，作势要一脚把小孩儿踢到旁边去。

        小孩儿一惊，立即收住了笑，被吓得打了个嗝儿。望着小模样儿可怜兮兮，似哭不哭的模样，望着他，一脸怯怯。

        玉骨陡然间觉得没劲，也就收住了唇边那短促的半声儿笑。他袖着手，又望了眼平淡到入目蔚蓝的南边儿天空，眸光里似有若无地倒影出天光。过了这三年平淡日子，在红尘烟火里头泡着……

        有许久，他再嗅不着那位白衣仙的气味。

        侍立在旁边的仆从见状猜着是主子又不高兴了，静悄悄地牵起小主子，先是恭敬地面朝向玉骨退开两步，随后转过身，打算绕过照壁带小主子出门去街口玩耍。

        冷不丁玉骨从身后叫住他们：

        -“你叫白云。”

        小孩儿与仆人都愕然回头，望着玉骨。

        玉骨袖着手，眸光慢慢地从南边儿天空收回来，瞥了小孩儿一眼，在小孩儿肉嘟嘟的脸上逐一扫过。从小孩儿清俊的眉眼、到小孩儿被仆人牵着的手，勾起唇，淡声道：“你的名字，就叫作白云吧！”

        小孩儿这才确信“阿爹”当真是给他取名，挣开仆人的手，雀跃地扑过来一把抱住玉骨的腿。“谢谢阿爹！”

        玉骨不动，也没闪开这个隔世的拥抱，只静静地勾唇又笑了一声，逗弄那小孩儿道：“说错了。再说一遍。”

        小孩儿扑闪着骨碌碌的黑眼珠子，突然福至心灵，大声道：“白云谢过阿爹！”

        许久，

        或更久，

        玉骨终于迂尊降贵地抬手，摸了摸被日头晒得滚烫的小孩儿头顶心，想起当年小道士一脸认真大声跟他辩驳何谓三花聚顶。彼时一妖一人正行在去九嶷山的路上，凡间道途漫长，灰尘呛得旁边一头黑花骡子都在咳嗽。

        那日小道士的话语言犹在耳：

        -师父说，咱修道人就得修个灵，待灵丹成了，就能白日飞升哩！

        -你师父早死了八百年了。

        那日玉骨无情地、懒洋洋地嗤笑。

        如今，就连小道士也死了三年有余，变作了个完全不识得他的小奶娃娃，镇日价只晓得牵着他衣角一口一声阿爹。

        玉骨玩味地勾起唇角笑了笑，顺势将小孩儿的肉爪牵入手掌心。“走，阿爹带你去放风筝。”

        河堤下，大片绿草如茵。

        玉骨双手枕头懒洋洋斜躺在草坡上，目光有一搭没一搭地，逐着正在蹒跚着独自奔去捡风筝的小白云。

        “大、大人。”

        一只小妖精从地缝里冒出来，苦哈哈地禀告。“大人，他、他们都让小的来问，问大人您啥时候回府？”

        玉骨索性连个眼神儿都懒得施舍。“不回。”

        跌跌撞撞的小白云终于弯腰捡起了鹞子风筝，可惜小屁股一撅，啪嗒一下，风筝又从他肉嘟嘟的小手中掉了。小白云弯腰撅屁股地又捡。

        又捡。

        又掉。

        玉骨忍不住唇角往上勾了勾。

        “大、大人……”

        玉骨眉头一皱，侧了点儿幽幽的眸光，低声道：“待我儿子长大成年。”

        他说话从来也没这样低声轻柔过。

        小妖精吃了一惊，张大嘴，呆呆地啊了半天，到底一个屁儿都不敢放。玉骨却已经扔下小妖，径直起身去牵起被他养的格外肥润的小白云。

        -“走，阿爹带你去买麦芽糖。”

        小白云咿呀咿呀地仰起头傻笑，一笑，看门的那粒小乳牙就摇摇欲坠。

        玉骨弯下腰，刮了刮他鼻尖。

        远远地，

        在春风里……

        “父子俩”从小妖视线中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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