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仙人一步踏入厢房内，三月底的桃花风愈发重，幽甜香味弥漫了整个客栈。喀哒一声，半支楞的小轩窗便自动阖上了。

        -“玉儿？”

        床头的酒葫芦一动不动，仿佛瞬间变成了个死物。

        仙人又换了个称呼。“宝宝，是你吗？”

        葫芦仍旧动也不动。

        仙人举步，翘头云靴刚行了两步，门外突然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随后嘭一声，厢房门被人从外头大力撞开。

        小道士抬袖擦汗，站在门口气吁吁地大声道：“哪里来的妖孽？”

        仙人一怔。“……是你？”

        小道士却只匆匆瞥了他一眼，随后快步冲到厢房内，从床头拿起酒葫芦双手抱入怀中，戒备地望着仙人道：“你是从哪座山下来的？凭甚抢贫道的葫芦？”

        一袭白袍的仙人杵在凡间厢房内，周身有朦胧的光缭绕。似云非雾，朦朦胧胧的仿佛是在上界仙宫，池子里头永远有祥云千集，可在那祥云里头藏着的……却都是禁妖的符咒。

        砰砰，从酒葫芦内骤然发出闷响。

        听声音就像有人正在葫芦内愤怒冲撞。

        ——不，须不是人。

        没人能站在一只酒葫芦内仍安然无恙地活着。

        ……只能是妖。

        仙人闻声立即敏锐地掉转视线，踏步上前，重瞳目深深凝望着那只朱砂色的酒葫芦。

        小道士紧张地抱住酒葫芦，瞪大眼，冲白衣仙人道：“喂！你、你不许打我这酒葫芦的主意！”

        白衣仙人身量奇高，就这样居高临下地俯视小道士，不言不动，却慢悠悠地弹了一个响指。噗一声，小道士抱着酒葫芦的袖口便破了个洞。小道士刚一转头，又是噗噗两声，两个铜钱大的破洞均匀地分布于藏蓝色道袍两肩。

        “喂！你、你别以为贫道会怕你！”小道士气呼呼地瞪大眼，一双圆眼睛黑白分明，莫名透出股孩子气。他紧紧地护住怀中葫芦，大声道：“师父只教过我，说不许与凡人打架，可没教过不许我同妖怪们打架！你再逼我，我、贫道我可就要还手了啊！”

        白衣仙人嘴角一抽，声音清冷。“我不是妖怪。”

        “呵！”小道士鼻孔朝天，学玉骨那样冷笑。“说来就来、说走就嘭一下不见了，来的时候还变成一只花香扑鼻的白蝴蝶——你不是妖怪，你难道还是个人不成？”

        白衣仙人摇摇头。“我是仙。”

        就像玉骨嘲讽小道士时说的那样，凡间修道人都以能白日飞升为荣，平常就连遇见个高功大德都得毕恭毕敬，何况此刻站在小道士面前的是个不折不扣的仙？

        酒葫芦死了心一般地静寂。

        就连白衣仙人都难得地在平淡中流露出一丝倨傲。

        没想到小道士却挠了挠头，忽然笑了。“仙啊、那可真是难办啊？”

        这样轻佻的语气完全不像平日里老实巴交被玉骨调侃一两句就会结结巴巴的小道士，倒是十足像极了玉骨本尊。

        白衣仙人的重瞳目微微睁大了些。

        下一瞬，小道士单手护住怀中的朱砂酒葫芦，左手一扬，朱砂痣凭空在厢房内炸裂出气弹朵朵。嘭，嘭嘭！厢房顶连同整个客栈都被气流爆破声给摧毁，一片片碎瓦残椽乒呤哐啷地到处飞溅。

        小道士早趁着烟雾掩盖，抱着酒葫芦接连十几个纵跃翻身鹞鹰般飞远了。

        白衣仙人一个冷哼，撩起袍角，飘飘然无风自动地上了半空，只这么手搭眉骨放眼一眺，立即就抓着了小道士正哎哟哎哟怀揣着酒葫芦一个不小心挂在了树丫间。

        “呵，不自量力。”白衣仙人冷笑。

        树林内。

        小道士倒挂金钩正要往下跳，冷不丁腰间酒葫芦晃了晃。小道士一低头，见葫芦口倒转着朝上指向天空东南向。

        一人一妖相处了十年整，除却最初几年玉骨藏在葫芦内闷不出声以外，余下的日子里可谓是朝夕相处。葫芦口一转，小道士立马就明白了，停下跳树的动作，也顺着葫芦口认认真真地望天。

        天空东南那边儿见不着日头，像是有层阴翳般的云遮住了。再过不得片刻，哗啦啦，最前头的阴翳已经冲入密林，能清晰看见是大群蝙蝠。

        “哎哟喂我滴个祖师爷爷啊！无量天尊——”

        小道士大叫一声，双手捂住头就扑通往树下跳，再管不得什么姿态优雅不优雅了，就连道袍被树枝扯破了都不及回头。

        在他身后是铺天盖地的蝙蝠群。

        砰砰砰。

        小道士拨开遮住路的乱树丫，脚下跑得飞快，一头热汗。

        酒葫芦挂在他腰间随着一上一下地颠簸，玉骨到最后实在是忍无可忍，从葫芦内出声提醒道：“喂！你不是会神行咒吗？”

        小道士昂首跑得飞快，却还竖起耳朵听着玉骨在说啥，闻言大声叫苦：“哎哟喂我的个道祖爷爷啊！要是能用神行咒贫道至于逃得这样狼狈吗？”

        ……为什么不能用神行咒？

        玉骨百思不得其解，但这么着颠簸，闹腾得他葫芦内这方小天地愈发昏暗了，闷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墨青色长发在葫芦内簌簌轻摇，一不小心被他踩在脚下，害的他在葫芦内也跟着扑通摔了一跤。一手按住葫芦壁，却忍不住咦了一声。

        这葫芦壁本该是薄薄的一层，入手柔软，用道家朱砂色的咒语禁锢着。

        可眼下他一巴掌按住，朱砂色的咒语不见了。

        玉骨眼珠子转了转，挑起纤柔指尖，试探性地戳了戳葫芦壁膜。

        嘭！

        又是一阵剧烈的天摇地动般的晃动。

        葫芦外传来小道士哎哟哎哟一叠连声的惨叫。

        小道士慌不择路，一屁股重重地摔倒在烂泥坑，脚底下无数腐败枯叶缠住他白色绑腿，泥沼内咕嘟咕嘟冒泡。

        身后那群遮天蔽日的蝙蝠已经趁机俯冲而下，没头没脑地拿翅膀扇打小道士。

        -“不、不许打贫道的脸！”

        -“让开！”

        -“哎哟喂道祖爷爷快救我……”

        小道士哀嚎声接连传入葫芦内的玉骨耳中。

        玉骨正要探出葫芦壁膜的指尖一缩，皱起眉头，扬声冲葫芦外的小道士说道：“你既使不得神行咒，难道就连左手那枚天雷印都不能用了么？”

        小道士如梦初醒似的哎呀大叫了一声，随即听话地扬起左手，冲那群蝙蝠亮出那枚打娘胎里带来的天雷印。

        天雷印照在蝙蝠群，蝙蝠瞬间化作了黑烟灰烬。

        轰隆隆！

        阴翳的天空终于响起了雷声。

        半空中正隐在云层后头观战的白衣仙人一愣，还没待说什么，陡然间冒出两个金色盔甲的仙将，语气不善。

        -“南极星君不去刑宫外领罚，刑宫只得命我等前来奉请星君了。”

        话音刚落，又从天边飘来一道含笑的声音：

        -“星君今日擅自下界，我等……只好上报于帝尊。”

        白衣仙人脸色变了变，将手藏回袖底，声音清凌凌地道：“尔等也无须逼人太甚。自万年前道争一战后，上界修无情道者陨落大半，吾虽仍旧执掌南极诸星，但这三千余年来久陷沉睡。此番，不过是欲加之罪罢了！”

        “嘶……”天边远远飘来的那道含笑声音倒抽了口凉气，顿了顿，又笑着道：“想不到星君沉睡多年，一觉醒来，居然变得如此无耻。”

        白衣仙人袖起手，冷冷地笑了一声。

        “星君你笑话吾等倒是无谓，只可惜……”那声音又笑道：“就算星君此番私自下界是故意要激怒于帝尊，只可惜啊，星君下界要追的那位……可是真当了真了。”

        白衣仙人眉头一跳，再低头看时——

        果然，下界那个小道士在引发了天雷印后早就逃之夭夭。

        至于那个一直被小道士挂在腰间的酒葫芦，自然也就随着小道士一道，从他眼皮子底下逃得无影无踪。

        “赫、赫赫……”

        小道士腰间扣着酒葫芦一口气逃到了江南岸边，气喘吁吁的，到最后连呼吸声都不均匀了。天边雾气蒙蒙，是将晚不晚的辰光。他踮脚张望了半天，河边就连只渡船都无。

        “唉，贫道咋地就这样背运！”小道士忍不住叹气。

        叩叩！

        从酒葫芦内传来叩指声。

        小道士立刻又苦着脸，结结巴巴地问道：“玉、玉施主，您又有什么吩咐？”

        玉骨本意是要提醒小道士莫要忘了后头还有追兵，既然河上没渡船，大可以凌水飞渡。但小道士开口就是一股子怨气冲天，玉骨顿时就又不想提醒他了。顿了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没有没有，哪敢吩咐您呢？我说小道士，你倒是得空趁早放了我才是。”

        小道士愈发愁眉苦脸。“要是能放，贫道不早就放了你了？”

        玉骨不信，扬眉嗤笑了一声。“那你倒是放啊！”

        “师、师父没教过。”

        玉骨又冷嗤。“师父？小道士，你师父早死了。难不成你就打算困着我一辈子不成？印是你封的，现在你说解开封印还得等你师父从黄泉路上再爬回来？”

        每次提到这茬儿，小道士都急得面红耳赤恨不能举手发誓。“贫、贫道，贫道真不会解除封印。”

        ……其实这封印，不用解，也已经破了。

        玉骨拿纤柔指尖又戳了戳薄薄一层葫芦壁膜，果不其然，这次指尖一戳就穿过去了，外头世界风声轻柔，就连空气中弥漫着的水腥味都格外清新。

        不过玉骨不打算让小道士知道这个。

        他逗弄小道士的兴致又上来了。“你不会解开？”

        “真、真不会。”

        “哦，”玉骨在春日晚风中摇曳着芝麻粒大小的纤柔手指，故意淡声道：“那可就糟糕了。小道士，你说你我人妖殊途，如今每日价地同吃同睡，你啥啥都教我看光了，你以后可怎么升坛讲道辩经呢？一丝儿体面都无。”

        小道士被他呛得连打了几个气嗝儿，忙不迭急赤白脸地争论道：“你、玉施主你不要冤枉贫道！贫道何时教你给看光光了？”

        纤柔指尖穿破了葫芦壁膜。

        玉骨试探性地扒拉开这层莫名其妙已经被破除的结界，大半个身子探出酒葫芦，却仗着小道士还没能发现他，故意地冷笑了一声：“你哪处没教我看见？你倒是说说。”

        小道士急于证明自个儿的清白身子，梗直了脖子大声辩解道：“贫、贫道一向都洁身自好，就、就算是前日在客栈中净身，也、也不曾那什么……”

        趁小道士急急忙忙辩解的功夫，玉骨已经施施然迈步出了酒葫芦。但他仍故意地用气话来激小道士，好拖延时间。“也、也不曾那什么？喂小道士，你可是就连那处……都教我给看见了吧？”

        “你、你瞎说！”小道士下意识双手捂住要害处，双眼紧张地四处打量，生怕河岸边此刻突然有人经过听见了这句。

        玉骨施施然御风行出数十步远，此刻一回头，见到小道士这般作态，忍不住唇角往上翘了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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