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耳内似乎有大段空白。

        随即嗡嗡嗡……

        不像是春日里狂舞的野蜂，倒像是涛涛水声中起了震动。

        哗啦一声。

        画舫船底终于被人凿穿了。

        玉骨正正好儿从软榻上掉入一人湿漉漉的怀抱中。

        “他爷爷的！”那人抱着他奋力游到岸边，脚边蹬一处，便是哗啦啦乱响的碎冰。“爷爷我可算找着你了！”

        那人抬手抹了把脸，甩下一大串刚被他周身热气融化的冰珠子。

        玉骨咳嗽着嗤笑。“你、咳咳……原来是你。”

        原来这第九世里头，什么大燕国帝君、瑞王爷、驸马爷、大将军、耶律可汗……统统儿都是假的。那人主灵竟然投了个乞丐！

        怪不得。

        玉骨又将累世里头每次临终听到的那个苍老仙人声音与乞丐头子粗噶的喉咙嗓联系起来想了一遭儿。

        这么一想，果然。

        上世那人主灵被人刨了坟、作了只长毛僵尸，投胎路上想必几多坎坷。——换了帝王命、作个乞儿，原本才是应当。

        玉骨又忍不住要笑出声，这一笑，带动心口那颗不安分的凤凰心怦怦乱跳。从乞丐头子身上传来的纯阳气息分明是个仙人，还是个修为不俗、地位挺高的仙人。

        -“你放我下来吧。”

        玉骨咳嗽着，唇角兀自挂着惯来那股子不屑的笑。

        乞丐头子刚蹬脚上岸，浑身上下都是冰珠子，一低头，两道剑戟浓眉上赫然挂着白霜。片片荧绿色的妖雪落在他发梢肩头，很快又立即融成了纯白。

        玉骨突生惘然。

        他抬手尽力地去够乞丐那头乱糟糟的蓬发，咳嗽了几声，挑眉故作云淡风轻地道：“今儿个，咳咳，死了好多人。”

        “这天底下哪天不死人？”乞丐头子大剌剌地道。低头端详了他会儿，又皱眉。“你这病根子打哪儿起的？怎么咳得就像是快死了。”

        玉骨一声声咳嗽着搭不上话，墨青色长发拖曳及地，冷不丁被乞丐头子用粗糙手指头撩拨了几下。黧黑手指头穿梭过墨青色长发，很快就融了玉骨长发上的绿色妖雪。只是凡人瞧不见这雪是绿色的，只当他被冻得咳嗽，就连发丝儿里头都染了雪。

        乞丐头子把玉骨往怀里又搂紧了些，皱眉道：“这该死的鬼天气！”

        顿了顿，又道：

        -“喂！我说，你可别病死了。你死了，爷爷我往哪儿再去寻个暖窝的去。”

        ……都到这辰光了，还想着那档子事儿。

        玉骨说不出话，倒是又被引得咳嗽不止。

        乞丐头子抱着玉骨刚走没两步，雪地里脚印子就又被厚厚的积雪给掩埋了。雪很快就到了乞丐头子的膝盖，这下可好，就连乞丐头子都被冷得有些受不住了。

        -“这什么鬼天气，四月里头下雪。”

        “咳咳，咳……”玉骨一边咳嗽一边细细簌簌地挪了个位置，在乞丐头子怀里躺得更安逸了些。

        他晓得自家就快要死了。与前次仙人毁天灭地的炽焰不同，这回，他总算死在了自家迸发出的妖力下。额心由楼里众小倌儿贴上去的梅花烙印被风一吹，簌簌地飘落，赫然显出枚道家的天雷印记号。

        到了这步田地，他到底想起了小道士。

        他尚且有许多话要对那个傻里傻气的小道士讲——

        他要讲：

        喏，你到底是把我给杀了。

        又想对那小道士道：可见我玉骨天生命里与你家九嶷山犯冲，每一回遇着你们山上下来的人，都一准没好事儿。

        但小道士到底是不是从九嶷山下来的？又到底是不是最早那一世喂他吃药的樵夫转世？这些个，玉骨也不能认定。虽说他勉强掐指也能算一算，但算这个，作甚？反正小道士于他不过是个陌路人。

        只是……快到收场了，他总还愿着，能再逢一逢那曾经背他下山、喂他吃药的樵夫。

        那樵夫，是他于人世遇见的唯一一个好人。

        玉骨忍不住嘴角微翘，到后来，他咳着咳着，竟忍不住长笑出声。

        雪片埋的乞丐头子都走不动路了，一个不留神，踉跄着栽倒在雪地中。这一摔，就再也爬不起身。玉骨从他怀中软绵绵掉入雪中，墨青色长发勾勒出这世间最柔艳的一抹水墨画。

        “咳咳，你放过我。”玉骨口中说着放下，双臂却情不自禁地往上勾住他脖子，一串串妖泪滑眶而出，扑簌簌地，落入雪中便凝结成了碧玉。

        -“仙人……”

        玉骨半扬起脸，眼眸儿半阖半睁，话语也柔艳得似梦。“仙人，你放过我吧。”

        乞丐头子眼珠子往外瞪，看表情似乎极度惊愕，但却不是为着玉骨这句话，而是见到了前方雪地中多了几双靴子和一双十方鞋。

        “无量天尊！”小道士的声音突兀响起，带着点儿傻里傻气的愤怒，指责玉骨道：“玉施主，你缘何要杀这许多人？！”

        玉骨缓缓地顺着雪地上那几双脚往上抬头，意外又不那么意外地，迎面撞见了几个老熟人——大燕国帝君被砍断了左臂，瑞王爷浑身都是血地蒙着明黄色布条焦急地唤他宝宝，还剩下小道士……小道士依然穿着身藏蓝色道袍，在见到他抬头时，愤怒指责声戛然而止。

        “你、玉施主你……”小道士面皮一瞬间失血，结结巴巴地问他：“玉施主你怎会中了天雷印？”

        天雷印不比前世的镇妖塔。

        在镇妖塔内，玉骨尚且能够趁机借着那一线生机逃出生天，但道门白云观观主的天雷印下……从不留余孽。

        小道士堪称惊慌失措地要上前查探，却被一条胳膊拦住。

        缺了一条胳膊的大燕国帝君臭着脸拦住小道士，声音清凌凌地道：“他自去杀他的，可你去作甚？莫非是要去收伏他不成？”

        大燕国的瑞王爷趁机往前，冷不丁木椅就被一阵内力劲风裂成碎屑。

        乞丐头子双膝陷入雪地中动弹不得，气势却依然猛如虎，粗噶着嗓子大声呵斥：“瑞王爷你这又是要做什么？当爷爷我是个死了的不成？”

        噗！失去了木椅支撑的瑞王爷再也不受控地飞身前倾，好死不死地，恰恰摔到玉骨眼皮子底下，张嘴就吐出一大口血，却仍挣扎着对着玉骨的方向笑了笑，声音低沉而又温柔：

        -“宝宝，我打赢了。”

        “打赢了？”玉骨挑眉嗤笑了声，故意道：“陛下可还好端端儿地站在那儿呢！”

        话音还没落，大燕国帝君后背心陡然刺入一枚雪亮的蛾眉短刺。又或许不是刚扎入的，而是早先扎进去如今才冒出心尖子那块。大燕国帝君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眼睁睁见峨眉刺中冒出一股纯阳仙气。

        碧绿色妖雪凝在伤口，让大燕国帝君整个人僵硬着却不至于摔倒。

        “怎、怎么会这样？”大燕国帝君不甘地朝玉骨伸出手，似有千言万语，声音沁血。“你……是你！”

        玉骨也咳嗽得快断了气，唇边却仍勾着笑，漠然道：“是。”

        “你、你……”大燕国帝君颤抖的手指从玉骨转向瑞王，抖着嗓子恨道：“你心里从来都只有他！”

        “不，咳咳……我心里……咳咳咳……”玉骨艰难地想要辩驳，一张口，却呕出大块碧绿色的妖血团。血团很快就冻住了此方天地，似乎就连雪片都不再飘动，每个人都被困在其中不得自由。

        玉骨笑得又苦又冷。“咳咳咳……我这心里头，我这心，不是你给的吗？”

        他说着将纤柔手指插心口，一脸痛苦地艰难道：“从来……咳咳咳，从来我也不晓得你姓甚名谁、仙宫何处，可我也……咳咳咳，可我也跟了你一千两百年。一千两百年啊！仙人，我不能认得你是谁，可它、它能认得出你。”

        一颗惶惶不安的凤凰心在玉骨指尖跳动。

        在场所有尚能喘气的人都变了色。

        玉骨垂眸凝望指尖那大半颗已经拽出胸腔外的凤凰心，痴痴地笑了一声，道：“一千两百年来，我总也不能想明白，为甚你有时想要我、有时……咳咳咳，又非得杀我不可。今日我想明白了，原来……不过是我妨碍了你成仙。”

        天雷印在他拔出凤凰心后陡然间光芒大盛，朱砂色的符光淹没了碧色妖血。漫天皆是金色符咒凭空而降，封印了玉骨。

        玉骨在大片金赤色光芒中仍笑着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仙人啊，若有朝一日我玉骨得以重修，我……咳咳咳，我玉骨定会杀入你那座白玉宫。”

        -“我要——诛了仙。”

        金赤色光芒外，一颗琉璃七彩凤凰心飞旋于半空，认出来仙人所分出的七道主灵。凤凰心盘旋过处，这七人肉身皆化作一阵乳白色的烟。

        独在小道士那里，那颗凤凰心犹疑了一瞬。

        那个苍老的仙人声音再次响起：

        -“你居然是个凡人。”

        小道士从头到尾目睹了这场变故，脸色失血般煞白，见玉骨于天雷印下灰飞烟灭后，整个人都木僵僵的。就连仙人问他，他也一字都没听见、一字都不能开口。

        在最后的最后，仙人带着凤凰心到底还是离开了落满妖雪的凡尘。

        冥冥中有天雷动。

        于天尽头，在遥远的十二座连绵白玉蟾宫降下一道上天谕旨：

        -“南斗六司久无主，尔可速回天宫。”

        无数个仙童摇醒睡梦中受了惊冷汗连连的仙人：

        -“星君醒来！”

        于一切的梦尽头，仙人终于在白玉蟾宫内缓缓地睁开眼眸。入眼，是大片星子如河水流转，光点飞舞。

        再无芝叶河经年飘荡不散的胭脂腻子香味。

        再无那一人、那一妖……

        天上地下，再无玉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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