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早在先帝驾崩前，就将渝州内的富饶之地封给了昌王作封地。

        十六皇子是先帝最宠爱的孩子，其母淑妃是先帝晚年最宠爱的妃子，此等宠爱仅她们母子独有，难免会引来他人嫉妒之心。

        宫中嫔妃不说，当年的太子——如今的皇上，可是非常忌惮这个小他许多的皇弟的。

        淑妃的容貌曾名艳京城，其子宋霁明恰像她，自小便生得粉雕玉琢，加之悟性极高，一岁能言，两岁背诗，三岁就开始和师父学武了。各种优势集他一人之身，说他是上天的宠儿也不为过。

        然而皇城是个吃人的地方，即便他是皇子也躲不过。

        饶是淑妃千防万防，却还是断送了儿子的武学前程——宋霁明三岁那年，不知为何突然经脉阻塞，气息不畅，谁也不知皇子殿下是误食了什么，也不知究竟是谁下的手，总之，禁军统领阮勤遗憾地告诉皇帝与妃子，十六皇子已无法习武了。

        皇帝大怒，淑妃含恨，承泽殿上下的宫女太监被大清洗了一番。

        本是天之骄子，却忽然被折去了一边的羽翼，使得他的光辉不再灼眼，那时的宋霁明还小，不清楚自己失去的是什么，只是看着父皇与母妃，还有那些为他哀戚的宫人的模样，他想，那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不过令他傲气的东西还有两样，一是容貌，二是聪颖。

        初次参加宫宴便以容貌名动京城，所作文章皆被太傅赞不绝口，即便失去了武功盖世的可能性，他的光辉仍旧能够刺伤旁人的眼。

        正因如此，太子宋霁晖才绝不会放过他。

        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暗杀昌王，谁曾料到竟未成功，还被他幸运地逃回了其外祖父管辖的封地。

        本想借年末宫宴一事将他召回再动一次手，却被告知昌王赴任途中身染怪病，卧床不起，无法回京赴宴。

        对于这个理由，宋霁晖是不信的。

        可不管是派太医还是派密探，皆没有看出破绽，宋霁晖做皇帝十分看重自己的名声，不可能让重病的手足拖着病体上京觐见。

        手中的念珠被他捏成了齑粉，他想他这个皇弟最好这辈子都卧床不起，否则他定然不饶！

        与渝州州牧季家毗邻的王府中，宋霁明坐在偏院院中的石桌旁，听着暗卫汇报情况。

        “赤龙帮三当家于阳桥举荐其外甥姚轻舟做您的贴身护卫。属下已查探过，那人身手不错，足以担任此职。”

        “带他过来见我。”宋霁明摆弄着手里的茶杯，略有些漫不经心道。

        “是。”暗卫领命前去。

        宋霁明的手边摆放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这是他外祖父给他准备的，此时王府的主院里躺着一个代他受罪的替身，为了瞒过皇帝派来的探子，那替身之人是真的染着怪病卧床休养的。而他本人则需暗地谋划，若不想下半辈子都活得窝囊，那他势必要培养起自己的势力来与皇帝抗衡。

        这面具就是他在暗地里行事的时候必戴的东西——不为别的，只为他这张脸太有辨识度，无论从哪方面考虑，他都不宜在太多人面前露出真容。

        待有暗卫通传，说已将人带到之后，宋霁明便戴起了面具，扬声唤道：“进。”

        ……

        从院落中出来，姚轻舟的手心里已渗出一层汗。

        别看那院中人小小年纪，端起架子来也有着令人不容忽视的威仪。姚轻舟全程几乎不敢抬头，只在进去的时候有瞥到一眼小王爷的脸——那是一张可怖的面具，世人皆说昌王有着仙人之姿，他也曾看到过之前广传的寻人画像，原以为能亲眼目睹一回，却是不敢也不能窥探。

        细细琢磨起方才与王爷的问答，他在重审自己是否有说得不得体的地方，想得专注，倒是没注意到一旁草丛里忽然窜出来的人。

        “姚哥哥！王爷可有留你？”

        翠雪一直候在这院落之外，等着姚轻舟觐见完王爷后出来。

        姚轻舟被吓了一跳，在看清来人后又无可奈何：“翠雪姑娘，王爷没说。”

        少女有些失望，“还以为以后能常见到你了呢……”

        姚轻舟不言只笑，他看了看翠雪，忽而想起了要交代的事：“对了，舅伯托我跟你说一声，我们见到孟姑娘了。就是半年前救过你的那位。”

        这一消息让翠雪蓦然睁大了眼，很是惊喜道：“你们见到孟青姑娘了？她如今在何处？过得可好？”

        许是太过激动，翠雪不小心拔高了声音，弄得姚轻舟赶紧示意她安静下来，别打扰到了小王爷，“嘘……王爷还在里面呢……我们到别处说……”

        自从赤龙帮决定跟随昌王，安定下来后，翠雪就一直挂念着救她出水火的孟青，她怕对方不会来找她，这样她要如何兑现自己的诺言？如何还恩？更重要的是，她很佩服她，那个明明年纪比她还小的姑娘，却比她厉害得多，她很想进一步结识这个人，学习她身上她羡慕的品质。

        是以她开始主动打听孟青的事，但人海茫茫，要找一个人何其不容易，本也没抱太大希望，可今日姚轻舟却说他们见到了她！

        正要央求姚轻舟快些说，翠雪却突然发现本该在偏院中的王爷竟跟随她们来到了偏僻处！

        “王……王爷？不知有何吩咐？”翠雪看着面前那个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小少年，不知为何感到有些害怕。

        宋霁明在见完姚轻舟后，本打算去找外祖父商议些事情，却在走至院门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孟青。

        他如何能忘得了这个人。没有先兆地出现在他面前，又没有先兆地忽然弃他而去。

        说好的要送他至永安城季府，却没能做到有始有终！

        对于孟青，他是气的，所以当他恢复王爷身份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赌气不去想他，反正那家伙也不屑于他的王爷身份，处处都是不恭不敬，他又何必屈尊去与他交好！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一段不可与外人道来的过往，都怪他的馊主意，让他不得不穿着女装来找他外祖父——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外祖父看着他一言难尽的神情！都怪孟青！还是女装的错！让他误以为对方是女子，心底竟曾生出过要娶他为妻想法！简直丢人！本想着自己这辈子都不要再遇到他，结果他也没想到自己在听到别人提及这个名字时，会鬼使神差地跟过来！

        “你们说的孟青是谁？”既然跟都跟过来，还被发现了，宋霁明也只有硬着头皮询问出声，不然岂不是显得自己很莫名其妙？

        翠雪毕恭毕敬地回道：“回王爷，孟青姑娘曾是翠雪的救命恩人，翠雪先前被蔡知县之子掳去府上时，是孟青姑娘救的我，若不是她，翠雪怕是没有今日了。”

        在这件事上，宋霁明知道是孟青救了赤龙帮的翠雪，但翠雪却不知孟青与王爷相识。

        事情要从几个月前说起。

        那晚孟晚情救了翠雪出府后，翠雪便急忙赶去找外祖父求助，她爹爹为救她闹事进了牢狱，还有与父亲亦兄亦友的闵叔也被抓了起来，若是她逃了，蔡毅铭定不会放过他们。

        翠雪与她的外祖父陈台斌并非许久没联系，虽然外祖父一直在怪她父亲与她母亲私奔一事，可后来在翠雪出生后，陈台斌便没有与翠雪父亲那么敌对了——毕竟翠雪母亲已经过世，他便将他对女儿的疼爱，都转移到了翠雪这个与母亲十分相像的外孙女身上。

        翠雪求外祖父相助，疼爱她的陈台斌怎会不应，本想力求稳妥暗中筹划，可蔡毅铭在派人找了几天仍是没找到逃出府的二人后大发雷霆，直接下令将翠雪的家人斩首示众，赤龙帮没有办法，只能出了当街抢人的下策，果不其然成了官府的通缉对象，此后不得不躲躲藏藏，不敢出山示人。

        这件事甚至闹到了皇帝案头，本来朝廷就忌惮江湖势力，劫刑一事影响恶劣，圣上勒令严查追捕，本就势小言微的赤龙帮差点被逼上绝路。

        后来，不知怎的，陈台斌就接到了昌王递来的橄榄枝，借着王爷的势力，世人对于此事件的舆论一下扭转，蔡家的恶史都被翻了出来，在舆论发酵以及暗中的推波助澜下，蔡知县被革职查办，押入牢狱。整件事的反转十分的大快人心，知道的，会说蔡家罪有应得，不知道的，也不会在意真相是什么，他们只关心故事听起来够不够刺激，符不符合他们心中期望。

        宋霁明有一特点，那就是记仇。

        黑虎寨的仇他记，所以在恢复身份后不久，就派人缴了黑虎寨的老巢，捉了那大当家曹岩行私刑，在解气之后才让他人头落地。

        蔡毅铭的仇他也记，所以使计曝光他家恶事，让他全家下狱。赤龙帮不过是顺带拉拢的势力，他需要培养江湖势力为他所用。

        自然，孟青的仇他也记。特别是在听到翠雪对他的称呼时。

        “姑娘……？”宋霁明皱眉重复，语气怪异，“你称呼他为姑娘？”

        翠雪不清楚王爷这样问是何意，只得小心翼翼答道：“是的，王爷。”

        “他怎么会是姑娘！”宋霁明一时没忍住激动说出了口。

        翠雪和姚轻舟皆被吓了一吓，因为宋霁明的语气真的很不好。

        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的宋霁明急忙平复心情，他忽然想到，孟青被带入府时是用的女子身份，那么翠雪将他当成姑娘也很正常，是自己对这个问题过于敏感了。

        冷静下来后，仿佛为了合理化自己刚才的举动，他描补般地问了一句：“你何以见得他是姑娘？”这句问话中，存了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求证心思。

        翠雪差点被问懵，怎么人还需要向别人证明自己的性别吗？这不是一看就能看出来的事？孟青当然是姑娘啊，还能是男子不成？翠雪不理解，但王爷问话，怎能质疑，寻思过后，才斟酌道：“……若孟青不是姑娘，蔡毅铭又如何会掳她回府？”

        宋霁明：“……”这个回答对他无甚作用，他又怎会不知孟青被掳去的起末？

        倒是姚轻舟开口说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回王爷，在下认为孟青应是姑娘无异。那日在下偶遇她，她身边还有她的义兄，连她的义兄都唤她作妹妹，孟青又怎的不会是姑娘？”

        “……他有义兄？”宋霁明在意道。

        “是的。并且是有两位，哦，孟姑娘的义兄似乎身份不凡，在下听跟队的士兵称孟姑娘的大哥为将军。”

        “将军？姓什么？”

        “如若在下没听错他们间的私语……应是姓萧。”

        “姓萧……”武将中姓萧的不多，宋霁明很快便想起了镇北将军萧家。听说萧家育有两子，正好与姚轻舟所说对得上号。

        只是孟青明明说自己是孤儿，怎的又和萧家有了关联？

        ……难道是她又骗了他？！

        宋霁明此时也不怀疑翠雪他们在胡乱说了，因为他越想越觉得孟青是女子的可能性很大。

        且不说先前他便有此猜测，如今又与两人对证，更觉孟青是撒谎成性。

        他忽地想起孟青曾和他佐证，说是男子才有喉结，他摸了，也信了，可重新想想那真的能被当作证据吗？

        意识到了什么的宋霁明急于求证，在场恰好就有一名脖颈平整的女性，他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礼教约束，反正他是王爷他就算有些微的越矩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何况他这是正经研究，并无他意。

        王爷发话翠雪哪敢不从，只能伸着脖颈任之抚摸。

        而当宋霁明感受到对方喉间的触感时，当即确认了孟青又骗了他一事——明明女子也有喉结，哪里来的有喉结便是男子之说。

        很好，很好。

        宋霁明胸腔中的怒火翻了又翻，若不是有面具遮掩，恐怕此时翠雪和姚轻舟二人都将看到堪称比鬼面还恐怖的笑容。

        他真的是怒极了，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耍他，孟青你是第一个。

        即便看不到王爷的表情，但从其流露出来的情绪中，翠雪和姚轻舟很深刻地感受到了王爷的怒火，他们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被因此波及。

        直到宋霁明气得拂袖而去，疾步离开了这里，翠雪和姚轻舟二人才得以松一口气。

        “王爷他……这是怎么了？”翠雪心悸悸道。虽然她大概知道这跟他们提到孟青有关，可翠雪实在想不到，那样侠义的姑娘怎么会和王爷有过节呢？

        姚轻舟摇摇头，他哪里清楚王爷为何会因为孟青姑娘的性别问题而大发雷霆，“王爷和孟姑娘认识？”他问翠雪。

        翠雪不清楚，她也是今天才知道王爷竟然是认识孟青的。

        王爷发火一事让翠雪不免开始担心起孟青来，也不知他们二人间究竟发生了何事，若是能说开和解了倒好，若不然，自己夹在他们二人中间又该倾向于谁？

        还是期望孟青姑娘没做些惹到王爷底线的事才好，不然面对权势，谁又有能力抵抗？

        翠雪心事重重的模样落在了阿弘眼里，他有些担心道：“姐姐可有什么烦心事？”

        被闵弘提醒，翠雪这才反应过来要接着给他喂药，“啊……没什么的，我只是在想我爹他们外出何时才回。”她换上笑容，将药勺递到阿弘嘴边。

        自赤龙帮归顺了昌王，帮派里的大人们就总是需要外出查探消息，有时一去就要去好远，许久都不能回。

        闵弘闻言，也有些落寞，“我许久没见爹娘了，等他们回来，我能见见他们吗？”

        翠雪刚要说，去向王爷请示一下，说不定可以，就见闵弘摇头否定，“还是不要了，爹娘他们要是见了我这副模样，该是要伤心的。”

        翠雪不说话了。因为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闵弘是翠雪父亲好友的儿子，也就是那位同样为了救她而被抓入狱的闵叔的孩子。

        他们两家人一起在益安县生活了许久，早已亲如一家，闵弘小她三岁，一直被她当成弟弟照顾，现今也是因为放不下他，才取得王爷同意，住进王府照顾他的。

        若问闵弘为何会在王爷府呢？只因他的骨骼身量都与昌王极其相似，眉眼也有些相近，所以被宋霁明的外祖父，季盛磊挑中，成为宋霁明的替身，代他受这染病之苦。

        这怪病会使人全身起些大大小小的水泡、红疹，特别是面部更是惨烂，红肿得根本看不清楚原本的面貌。

        不过这病虽然看着恐怖，却是可控的，只要每日按时服食解药秘方，就能降低染病对人体的伤害——其实这是季盛磊从外地寻来的一种秘药，其功效恰好能用来解决皇帝传召的麻烦。

        好在季盛磊承诺在事成之后绝对会令闵弘恢复如初，不然谁家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受这样的苦。

        翠雪看着阿弘原本白嫩的小脸如今变得惨不忍睹，忍了忍心中疼惜，接着给阿弘喂药。

        姚轻舟原本隐居在父母留给他的一间山间小院里潜心修炼，但赤龙帮遇事时舅伯于阳桥曾寻他帮助，出于情谊他便帮了一些忙，后来他本打算继续回住处修炼，却没想到被叶羲寻上门来，提出要与他比武。

        他不敌叶羲，眼看就要被夺去一身内力时，舅伯恰好前来寻他，后来便是被孟青等人解救，他与舅伯疗伤休息后便前往了渝州永安城。

        舅伯来寻他是有意举荐他为王爷的贴身护卫，江寒剑派虽不如别派那样广收弟子，其精髓却不输于那些大门大派。只是祖上不喜将剑法传给外人，是以江寒剑法如今只有姚家人才能习得。

        姚轻舟本不欲掺合朝廷之事，可之前帮助赤龙帮时得罪过官府，加之又遇上叶羲之事，他再不能独善其身，也就顺势而为，来见了王爷。

        不过王爷召见完他后并未决定他的去留，但总归他也即将成为赤龙帮的一份子，就算不在王爷手下做事，也会在他舅伯手下。

        谁知见过王爷的当天晚上他就又被传召了过去，王爷在敲定了他贴身护卫的职位后就忽然问起了他遇见孟青时的细节。

        姚轻舟一一回答了王爷的问话，与孟青在何时何处相见，她是要去往何方，都说了些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还答了她与叶羲交手的细节，以及她的武功强弱。

        王爷问得很细，姚轻舟品出了他话里行间对孟青的在意，也不知他们二人究竟发生过什么，王爷每每提到她都像是很不开心的样子。

        在最后，王爷竟然吩咐人出去打探孟青姑娘的消息，不管是京城萧家，还是他与孟青姑娘相遇的顺平县外——似乎是想要找到她的踪迹。

        姚轻舟不免忧心，孟青姑娘于他有恩，她与王爷似有过节，他是不是不该暴露她的行踪？可王爷现在是他的直属上司，他又不得不从。

        只期望孟青姑娘能不被找到吧……若不然，自己只能挺身挡在二人的矛盾间，替孟青姑娘挡住王爷的怒火，以报那日的救命之恩。

        姚轻舟在被王爷挥退下时，偷偷看到王爷正看着握在手里的一个刻着花纹的镂空木匣，神情复杂，仿佛在回忆着什么。姚轻舟不知那木匣有何特别，却也意识到那东西对王爷来说应该很宝贵，不然他为什么会将这东西放在上了暗锁的格子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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