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武神之血（六）

冬，白雪皑皑。

        然而般若所居住的泥犁宫，却不见半分冬意，庭院中开满了本应在春末便已凋零的山樱，而甬路两侧皆为艳红无比的曼殊沙华。

        一张矮床上，何无欢掀开散着淡淡香气的被子，猛地坐了起来，看着周围陌生的一切，下意识地说道：“这是哪儿？”

        倚在窗边的般若冷漠地回了一句：“泥犁宫，我的住所。”

        “是你。”

        般若面无表情，如同一尊泥塑，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听不出任何的感情：“你的血脉特殊，它可以让你获得战神的杀戮力量，也会透支你的生命力，你每动一次，你离死亡就会进一步。”

        “只要能杀尽法王宗之人，我可以放弃一切，包括生命，我要让这些恶徒付出代价。”

        般若依旧面如霜雪，不见半点动容，她挺着肩，缓步走过来，高跟的透明水晶鞋踩着地板，发出哒哒的清脆声响，她每走过一步，在脚踝处就会生成一朵淡金色的莲花虚影。般若走至何无欢的面前，像他伸出了自己那白皙纤长的手指，指尖萦绕着淡金色的佛光。

        “你若这么死了，何其不幸。”

        “我的不幸，都是因为你们这些僧众。”

        般若并不生气，她的心境已经远远超过了那些人，她不会怒，也不会喜，一切的事物在她眼中，其本质没有差别。

        “法王宗之人，亦是我须弥峰之敌人，他们早已背离了佛祖，化身为波旬的信徒。”

        何无欢意识到面前这个女人无论自己怎么说，都不会让她的心产生一丁点的波动。再有，她确实没有错，反而是自己因为偏执的仇恨，一直迁怒于她。

        “对不起……我太糟糕了，不应该迁怒你的……”冷静下来的何无欢低声说道：“般若……师姐，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救了我，我还有课要上，告辞了。”

        “等等……”

        “师姐，去晚了，公羊先生会发火的。”

        “你不认识路，我带你出去。”

        何无欢长揖一礼说道：“是在下唐突了，师姐见谅。”

        “跟我来吧。”

        般若走在前面，何无欢跟在她身后，小步走着，时不时会抬起眼睛看着般若的背影，心里暗叹道：“丰腴浓丽，真是惹人遐想。”

        般若冷冷说了一句：“好看吗？”

        “好，好看……”

        “你看见了什么？”

        何无欢支支吾吾道：“一个……丰满的美人。”

        般若冷漠地说道：“你觉得我很美？”

        “不用我觉得，师姐你本来就是天女一般。”

        般若淡淡地说道：“你所见的，皆是表象，美丽的皮囊总会褪去，最后留下一具枯骨，我们都一样，这一张美艳的脸，于天地宇宙之间，不过是镜花水月，花映水中，色本是空。万物的本质，都是一个无字。我们都会消失，在这个世上消失，不留一点痕迹，一个人的时间是有限的，所以，你为什么不试着让自己在这有限的时间里，过得更快乐一些？”

        “快乐？般若师姐，你绝情断欲，你有快乐吗？”

        “快乐，不代表喜，我也不必乐出来。别再被那些东西束缚住你的心，你是有光明的未来的。”

        何无欢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师姐……我们素昧平生，你竟然会毫不犹豫地出手救我，两次……”

        “出家人慈悲为怀，扫地尚且怕伤了蝼蚁的性命，我又怎么会对你这样一个活人袖手旁观。”

        何无欢脸上有些微妙的表情，他跟在般若身后，不再说话，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内室，穿过回廊，来到前庭。

        “好漂亮的花啊……”

        “它叫曼殊沙华，是生长在三途河岸上的地狱之花，而我所住的泥犁宫，泥犁便是佛语地狱之意。”

        何无欢背后一阵发冷，说道：“为何要用地狱作为自己住处的名字？”

        般若平淡地说道：“当初分房的时候，大家都不愿意选这个地方，于是我便选了，地狱而已，入便入了。”

        许多年后，般若会为了何无欢，再一次舍身下地狱，只因她想要度他的苦厄，而这，也是她必须要经历的劫。

        “好一个地狱而已，好一个而已，”何无欢心中暗叹着，“真奇女子也。”

        般若带着何无欢从泥犁宫出来，随后说道：“你没来过这边吧？”

        “确实……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从修罗台到泥犁宫来的。”

        “那就跟着我走吧。你自己把路记熟了，我只带这一次。”

        “无欢知道了，谢师姐。”

        般若与何无欢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宗门内的大路上，一路上不少弟子看着他们两个人，不由得交头接耳起来：“这不是住在泥犁宫的般若师姐吗？她怎么会和那个八门境三重的外门小子走在一起？”

        “正常来说，像她这种已经涅槃六次的，根本不会把八门境放在眼里吧？”

        “对啊，我四象境去跟她搭话，她都不会看我一眼，怎么就和那小子这么自然地走在一起了？”

        “你们还不知道呢吧，昨天这个何无欢和李义连在修罗台上大战，何无欢像是突然获得了神力一般，一个八门境，把李义连这个眼看要进入三才境的人给打了一顿，如果不是李义连及时跳下修罗台认输，他肯定会被当时的何无欢给掐断脖子。”

        “啊？这小子有这么厉害！”

        “但是，那个方法对他自己损害极大，他当时已经进入一种疯魔状态，是般若师姐出手，用心经镇住了他的狂躁，然后以莲华心法护住了这小子的经脉，才保住他一条命。”

        “这般若师姐不愧是涅槃了六次的高人，换做是我们，肯定会束手无策，任由他自生自灭。”

        “可惜哦，般若师姐超然物外，断绝七情六欲，不然，我一定要追她。”

        “她涅槃六次，起码得一两百岁了吧，那么老的女人你也下得去手。”

        “年龄在美貌面前不值一提，再说了，都入了宗门了再谈年龄还有意义吗？”

        “这到也是。”

        对于这些话，般若全然不往心里去，她像个没事人一样，带着何无欢来到武灵阁，说道：“无欢师弟，我之前对你说的，你好好想一下。人，如果只为仇恨而活着，那他的所作所为，他的思考方式，一定会背离大道，他再难成正果了……”

        “师姐的教诲，无欢谨记于心，师姐，我要去上课了，再会。”

        “再会。”

        何无欢转身进了武灵阁的大门，而般若，眉宇间却多了一分愁思。

        “奇怪，我这是怎么了？”

        从第一眼见到何无欢爆发狂血的时候，她就把那一瞬记在了心里。她六次涅槃，早已看尽人间百态，心已沉寂，不在为世上的一切所动，唯独那一瞬的何无欢，让她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是一个有着大苦大厄的人，需要人来渡他出这茫茫苦海，可放眼看去整个宗门，那些弟子，定不会愿意帮这样一个人，那些长老，定会想办法废了他的血脉。能救他的，只有自己。

        “我发过宏愿，要渡天下苍生脱离这苦海，送他们一片乐土，可今天，单一个你，我都救不了……我若不能渡你脱离苦海，我还修什么佛。”

        般若看着何无欢的背影，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失落。

        何无欢来到武灵阁的课堂上，看见公羊胥正仰面朝天地躺着，一本书盖着脸，正悠哉悠哉地睡着回笼觉，何无欢便一语不发，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候。

        这时，公羊胥说道：“小子，装什么知书达礼好学生，来了就坐，拿这儿当自己家，别见外。”

        “是，先生，”何无欢也不再端着，自己找了个地方就坐下了，公羊胥从地上坐起来，抻了个懒腰，说道：“听说你昨天把李义连那小子给揍了？”

        “马马虎虎，马马虎虎。”

        “别以为我不在就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你小子挺聪明，这才几天时间，就把五行生克这一套玩明白了，不错啊，前途无量，哪怕你最后修不到太极境，成不了仙，也当是一位伟大的术士。”

        “先生，真的有人修到过太极境之上吗？”

        “自然是有的，不过，凤毛麟角，整个大夏朝，这十六个诸侯国，也就昔年齐国的一位宗室修到无象境，他是齐公子岩，十六岁修道，二十岁得号纯阳真人，三十四岁悟剑道于东岳玉皇顶，一剑斩开天门，屠龙破关，遂被尊为剑祖剑仙，距今已有五百载。”

        何无欢道：“五百载……那这位老前辈现在……”

        公羊胥道：“他早已羽化飞升，再不问世间俗事。”

        “好厉害……”

        “当然，他是断绝了一切的妄念，一心求道，才得以羽化。也曾有过一位修士，因为出山，而断了自己的仙缘。”

        “那位是……”

        “他号卧龙真人，是天下少见的奇才，二十七岁时，便踏入两仪境巅峰，本想从此闭关修道不问人间事，好早日突破太极境，羽化飞升，然而，当时天下大乱，我们大夏的太祖起于毫末，为了终结乱世，三顾卧龙岗，那卧龙真人深知一但染指俗世的权谋争斗，心染凡尘，便再无羽化可能，可见天下苍生饱受战乱之苦，百姓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死者枕籍，他便自断仙缘，毅然出山救世，助太祖平定天下，却因为屡次泄露天机，折损寿元，最终仙逝于任上，只留下一句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何无欢重复着这一句，而公羊胥说起卧龙真人时，却流露出向往崇敬的神情：“卧龙真人，虽然最终没有修成大道，可他仍然是我们儒生心目中的英雄，圣贤，是夏人的脊梁。”

        “他放弃自己的长生，去让天下人得以安生，这，真的可以称为圣人啊……”

        “所以，无欢啊，你要想一想，你这条命，是要拿去跟那些法王宗的忘八端同归于尽，还是去拯救天下这些受苦受难的，像你一样被法王宗等歪门邪道欺压的百姓？”

        “先生，这两者，好像不冲突吧……”

        “你糊涂啊。你一条命能换几个法王宗的人啊？你知道他们中有多少高手？知道他们的势力网有多大？你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咱们要干就干一把大的，杀一个两个泄愤那不叫本事，有本事，就把法王宗连根铲除，让他从此绝迹。”

        “先生……”

        “所以，小子，先别想那些事了，静下心来认真修炼，把自己修为提上去再说别的。还有你那血脉，可不兴再用了，再用该没命了。”

        “先生您都知道啊……”

        公羊胥笑道：“你以为呢。从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你小子身上有什么我就都看出来了。”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您……”

        “欸，天聊得差不多了，准备准备上课吧，我教给你一套武艺，你要好好的练习。”

        “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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