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老道砸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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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如血,将西天染成一片赤红,湖面金光粼粼,远远望去如同铺了一层耀眼的金箔般,轻风拂面而过,枯草丛中隐约露出几点青色,萧瑟之中掩藏不住冬去春来的气息。
谭啸心头一动,掏出怀表看了看,朝红豆笑道:“时间尚不算晚,不如走一走?”
红豆注视着那枚怀表,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意味,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了谭啸的建议。
二人一前一后,相距半个身位沿着湖畔迤逦而行,好半晌谁也没有率先开口。谭啸只觉得连日来疲惫至极的头脑渐渐清明,不知道是因为眼前这一幕壮美的景色,还是红豆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丝丝清香。
“我……我认得你那天戴的那枚扳指。”红豆声如蚊蚋,犹疑了一下又道,“这块怀表我也很眼熟。”
谭啸心底划过一道电光,这些日子以来始终纠缠在他心头的猜测竟是真的。
他面无表情地盯住了纠结不安的红豆,当这个猜测被印证的时候,他的心头依旧掀起了惊涛骇浪,看到红豆欲言又止,他几乎忍不住扼住她的喉咙问一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在他几乎丧失理智之时,脑海里响起一个声音:这里大总统府,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可能迅速地传到袁克定甚至袁世凯的耳朵里。
谭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冷的气息让他热得发烫的血液稍稍冷却,扭过头去不去看红豆,“扳指是……我师傅传下来的。”声音竟有些沙哑颤抖,可见他的心情有多么激荡。
红豆发出一声惊呼,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伸手掩住嘴,将下半截惊呼给拦在了喉咙里,“你说什么!你师傅?德……德叔?”
红豆对这枚扳指印象深刻无比,当初第一眼见到时便已经认了出来,她的手抚过颈前,隔着衣服感触到一点突起——那是一枚与谭啸所佩戴的百鸟朝凤扳指同质同式的扳指,唯一的区别是她这枚扳指,雕刻的是百兽图案。
在她懵懂记事的时候,德叔郑重无比地将这枚扳指交给了她,同时她也看到了另外一枚,也就是谭啸手上的那枚。
让她毅然决定相信谭啸,与他冒险合作很大程度上亦是因为这枚扳指。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口中的德叔极可能就是我的师傅,他是不是叫林宗德?”
面色惨白的红豆狠狠地咬着下唇,竭力不让自己满心的惊骇流露出来,僵硬地点了点头,这么简单的动作便几乎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
“也就是德宗大师?”
红豆再次点头,她这时终于明白了为何那天在茶楼上谭啸能用茶水写出“德宗”二字,原来他竟是德叔的弟子。
虽然谭啸从记事的那一天开始,最常干的事就是诅咒这个让他吃尽苦头的老头儿在自己眼前消失,可是当老骗子真的离开了,再也杳无音讯,仿佛这个世上从没有过这样一个人的时候,他也终于明白了何谓思念。
那个每次狠狠地抽完他,又小心地为他疗伤敷药的老骗子。
自从三年前老骗子留给谭啸一枚碧玉扳指和这块贵重的怀表悄然离去,他每天都在幻想也许下一刻,那个脸上总是挂着猥琐笑容的老头儿便会出现在他的眼前,拍拍他的肩膀说一句:“小子,你干得不错!”
直到这时,谭啸才懂得了老骗子所说的真正的骗术,一起生活了二十二年,竟然不留下任何的痕迹,无比熟悉却又完全陌生的感觉让他说不出的难受。巨大的惊喜过后,一抹失落无声无息地弥散开来。
“我要见他。”谭啸轻轻地说,他的视线投射在被霞光包围着不似凡间的湖心亭。两人这时已经停住了脚步,并肩而立面朝大湖,看似在欣赏晚霞笼罩的湖光山色,心思却全不在这普通人毕生也难得一见的美景上。
“神龙献宝天下一统”的流言查到最后,来源指向了普化寺德宗大师,谭啸要问一问他,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他做的,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红豆叹了口气说:“德叔行踪不定,我也不知道他何时回京。”
谭啸侧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无奈的红豆,她说的是实话。“我要见他!”谭啸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我,我已经命卫三发动人手寻找德叔的下落了。”红豆被谭啸通红的双眼吓了一跳,她从没想过这张总是挂着笑容的俊朗面孔竟也能这般狰狞可怖。
谭忠已经在小院里的厢房安顿了下来,谭啸回到房间他便跟了进来,笑眯眯地道:“二少爷,您的气色看起来似乎不太好啊?”
谭啸没好气地斜了一眼这位不知来历的“谭家忠仆”,闷声微讽道:“您老的气色可真不错。”
谭忠呵呵一笑:“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谭啸翻了个白眼,扭头望向窗外不再与他交谈,却又觉得胸口郁结,忍不住反驳道:“如果你最亲的人突然变成陌生人,你还会这么说吗?”
谭忠一怔,脸上的笑容逐渐消退,沉声说:“你师傅要回来了?如果你不想死,就不要向他透露见过我。”
“你怎么知道?”谭啸这一惊非同小可,腾地站了起来,指着谭忠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谭忠阴沉的脸上浮起一道讥笑:“你那师傅教你这么多年,归根结底其实就只一条:天下人皆不可信。可惜你小子终究还是做不到,不知道他是该哭还是该笑!”
谭忠的话里透出一股不加掩饰的嘲讽,眼神里却流露出淡淡的哀伤。谭啸直觉他与老骗子之间似有不为人知的恩怨,再次沉声问道:“你是谁?”
“我是一个绝不会害你的人。”谭忠似乎已失去了和他继续交谈的兴趣,起身佝偻着脊背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他身体微微顿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说:“永远不会。”说完再不停留。
第二天一早,袁克定匆匆赶来,低声吩咐谭啸明日傍晚午门外相会,他已安排好谭啸进入皇宫的办法。
袁克定前脚刚走不多时,敲门声又响起。
“谭先生,石小姐请问您有没有空闲,二爷和秦先生都不在,她想请您陪她一同去普化寺,为亡父安置往生牌位并超度法会。”传话的是袁十小姐身旁的丫鬟,她此来除了传话还肩负着另一项使命,趁着谭啸不注意时,不停地偷偷打量这位被石小姐夸得花儿一样的青年。袁十小姐听红豆说得多了便对谭啸生出些好奇,暗里吩咐丫鬟仔细瞧瞧到底是个怎样出色的人物。
谭啸一夜不曾合眼,几天来又时刻紧绷神经,不免有些憔悴。那丫鬟暗自撇嘴,长相尚可,却一副委靡不振的模样,哪有半点英挺之气?至于古道热肠、博学广闻却不是凭眼睛能看出来的。
听丫鬟把话说完,谭啸不由一震,第一个反应便是老骗子有消息了!卫红豆还真是机敏。
“毫无问题,请回石小姐,谭某随时奉陪。”谭啸朝那个表情奇怪的丫鬟笑道,随手递过去两块银元,柔声道:“有劳姑娘了。”
那丫鬟骇了一跳,连忙推辞不收。谭啸察言观色的本事虽不敢说炉火纯青,对付这白纸一样的少女实在简单至极,婉转地奉上几句赞美之言,便将小丫鬟拍得晕头转向。她在袁府不过一个下人,何时有人对她说过这些动听的话儿?更何况还是一位俊朗挺拔、阔绰大方的年轻男子。
小丫鬟羞红着小脸疾步而去,不消片刻便又回转,朝谭啸甜甜一笑:“谭先生,汽车已经备好了,石小姐在车上等您!”
谭啸出门上了车,红豆已经坐在车上,朝他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转瞬便被哀伤代替,轻声对他说道:“麻烦先生了。”
“是谭某的荣幸才对,何来麻烦一说?”谭啸彬彬有礼地回道。当着袁府司机的面,两人完全是一副客气而疏远的模样。
乘坐袁府的车又是红豆聪明的地方,昨日她独自出门,谢绝乘坐袁府的车没人会多想什么,而今天与谭啸同行,孤男寡女相处却是不妥。
两人干的都是骗门买卖,岂能不懂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道理?
孔夫子就曾说过“过犹不及”,国人向来讲究的中庸之道亦可用在骗术门里。这世间本就没有万无一失的计谋,太真或是太假都容易惹人怀疑,虚虚实实才是最为高明的手段。
一路无话,抵达初霞山谭啸便打发司机原路返回。这时春意渐盛,天气转暖,来普化寺进香的信徒猛然增加了许多。这初霞山的山路狭窄崎岖,马车、轿车和洋车自不必说,就连大轿都无法行得,山下便聚集了不少小轿、肩舆。
所谓“肩舆”便是轿子的前身,没有轿厢遮蔽,两根杆子上固定着个座椅,好些的在椅上加个伞盖遮阳挡雨。
在山下为红豆雇了一顶小轿,谭啸随行轿侧,饶有趣味地听着轿夫根据不同的路势呼喊各异的号子。
一轿最少两人抬,多的却没限制,像走这山路的小轿大多是三人抬或两人抬,三人抬叫“丁拐”,两人抬叫“对班”。前面的轿夫眼见前方路途曲折,喊起了报路号子:“弯弯拐拐龙灯路!”后面的轿夫拖着嗓子应道:“细摇细摆走几步。”
这一路上翻来覆去都是这两句号子,等到前面的轿夫呼哧带喘地压着嗓子唱道:“大陆一条线!”轿子已经登上了初霞山。“跑得马来射得箭!”后面那轿夫喘着粗气应道。
谭啸与红豆随着人流行入山门,两人这才稍稍放下心,说话的声音却仍放得极低。
“昨晚有人去了铁桥胡同,没有查出是什么人。”红豆穿了一件银狐皮的披风,长而柔软的狐毛遮住了她的下颌,与她白嫩的肌肤相互辉映,愈发显得她的脸颊欺霜赛雪。
谭啸眨了眨眼睛,那铁桥胡同的宅子本来是为袁克文准备的,当日他预想在那里宴请袁克文,以坐实他给卫红豆编造的身份。等到红豆进了总统府后,他还以为那宅子已经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没想到终于还是派上了用场。
“幸好你早有准备。”红豆瞥了眼谭啸,眼神复杂,说不出是佩服还是揶揄,“不然这出戏可就穿帮了。”
“咦?”谭啸猛地反应过来,“昨晚?你身在总统府,是如何得到的消息?”
红豆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这可是岭南卫家的独门秘技,岂能外传?”
谭啸哈哈一笑,促狭道:“莫非是传内不传外,传子不传女?”不等红豆说话,他皱起眉头,摇头自言自语道:“也不对啊,你是女子却也知道的。”
红豆得意地扬起弧度完美的下巴,朝谭啸做了个可爱至极的鬼脸,“本小姐自然是例外了,这秘技还是本小姐发明的呢!”
二人还是首次这般轻松交谈,彼此不带有怀疑和警戒之心,只觉得轻松惬意,说不出的舒服。谭啸坏笑道:“如此看来,我若想知道这秘密,难道还要去你卫家做个上门女婿不成?”
“瞧你那点出息吧!”红豆第一时间并没有反应过来谭啸故意占她的便宜,猛地醒悟过来,俏脸刷地飞红,又羞又恼地瞪了谭啸一眼,啐道,“狗嘴吐不出象牙!”
谭啸话一出口便后悔不迭,暗骂自己太过轻浮孟浪,倒好像故意调戏红豆似的,心下尴尬,讪讪一笑,扭头假意观赏寺中景色,不敢去看红豆的目光。
两人谁都不开口,气氛微妙,与周围熙攘喧嚣的人群恍如隔世,几十丈外的大殿仿佛远在天边,又好像眨眼既至。
“我……”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愣了一下,不禁相视而笑,淡淡的温馨暗中滋生。谭啸迅速调整情绪,微笑着朝红豆微微鞠躬,“女士先请。”
红豆眼中闪过一抹狡黠,挑眉道:“你要是真想知道其中的奥妙也不难,只要拜本小姐为师,我便全无保留地告诉你!”
谭啸原本明亮的眸子立刻暗淡下来,情绪低沉:“我有师傅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我……我只是和你说笑罢了,你可千万不要当真啊!”红豆小心翼翼地说。
谭啸牵强地扯了扯嘴角,朝红豆露出个无力的笑容,“我长这么大,师傅是我唯一的亲人,呵呵,可是直到昨天我才发现,原来我对他竟然一无所知。”
红豆不禁愣了一下,竟生出共鸣之感,竭力回忆之下骇然惊觉,自己对这个一直最亲近的长辈原来竟是如此陌生。
她突然有点理解谭啸此刻的感受。“德叔传来了消息,今晚便会返回普化寺。”红豆有些奇怪地注视着表情平静的谭啸说道,“你不高兴吗?他回来就是为与你相见。”
谭啸的平静不是装出来的,实际上连他自己都理解不了,就在前一刻他还那么强烈地想要见师傅一面,然而当他知道这愿望马上便可以实现时,却没有情理之中的喜悦和激动。
“他要见我,于是他出现了。”谭啸唇角浮起一丝讥诮的笑意,遥遥地望着大殿中央供奉的那尊释迦牟尼金身像,显然那造像之人技艺精湛,佛像栩栩如生,宝相庄严,居高临下目含怜悯地俯瞰一个个匍匐在他面前的凡人,右手曲臂上伸结施无畏印,左手下垂结与愿印。
此像乃布施像,施无畏印意指施予众生勇气和无畏之心;与愿印表示能满足世人一切愿望。
进香的信客络绎不绝,各个虔诚恭敬,袅袅轻烟将佛像衬得更加高大伟岸,似真似幻。红豆接过小沙弥递来的香烛,扯了下谭啸的衣袖,低声道:“进去呀!”
谭啸摇了摇头,“我在外面等你。”侧身退后几步,让开了门口通道。
红豆莫名其妙地随着前面的香客缓缓移入大殿,不时回头瞧一眼谭啸,不晓得他这是中了什么邪。
谭啸噙着冷笑瞪着那尊不知道矗立了多少年,受过多少人顶礼膜拜的佛像,良久之后,一个字轻轻地从牙缝里蹦了出来:“呸!”
等红豆拜过佛,谭啸已经为那个子虚乌有的“石父”立好了往生牌位。
两人沿着小路转入桃林,不过一墙之隔便如两个世界,前面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这桃林内却空无一人。
红豆低着头,默默地向前走了几步,一脸正色地回头望向谭啸:“你苦心谋划,究竟有何图谋?”
谭啸打了个哈哈,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你既知晓了我的身份,又怎会不知我要做什么?”
“这正是我要问的!”红豆的目光随着谭啸而移动,紧紧地盯住了他的眼睛,“你究竟是什么人?”
谭啸左顾右盼地装作在欣赏周围的景象,其实这院子里除了黄土枯草便是秃枝干条,哪有什么值得观赏的东西?他只不过避免与红豆的视线发生接触。
听红豆问得严肃,谭啸反倒有些糊涂了。“我师傅……”他猛地一惊,失口叫道,“难道你居然不知道他的身份?”
红豆神色暗淡下来,微微点了点头:“我只知道,德叔十五年前将我送到了卫家庄后便在普化寺出家了。从我十岁开始,每年他会去卫家庄看我两次,教我诈术手段,但是对他自己和我的身份却是只字不提的。”
谭啸不由苦笑,卫红豆比自己也强不了多少,十五年前他不过是个十岁的少年,记忆已有些朦胧。
在他的记忆里,幼年时师傅的衣着面貌总是十分整洁,当时师傅将他寄养在一户农家,一年也难得见上一面。直到他十岁,师傅有一天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将他接走,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才算真正跟在师傅身边生活和学艺。而师傅也正是自那天起开始不修边幅,整日里戴着一顶破烂肮脏的瓜皮帽,乱蓬蓬的胡须将脸遮住了大半。
如今想来的确古怪,怪不得师傅经常外出,而且每年的春分和立秋都要出外,最短也要一个多月才会返回。
越想谭啸就越觉得,那个自己生命里最熟悉的人越来越陌生,无数的谜团像黑雾似的将他罩在其中,让他无法看清楚。
“解铃还须系铃人!”谭啸使劲地拍了拍胀痛欲裂的脑袋,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劝解红豆似的喃喃道,“反正今晚就能见到他了,当面问个清楚吧!”
谭啸不知道师傅与卫家是如何安排这一次的会面的,想来自己将卫家被暗中监视的消息告诉了卫远山后,以他的老辣精道肯定会做出最稳妥周密的布置,何况还有那个奸诈似鬼的老骗子呢!
他在大殿外的院子里徜徉徘徊,看着无数信徒香客进进出出,似乎颇为无聊,其实却想象着老骗子打扮成得道高僧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有钉子,去偏殿。”一声似曾相识的耳语钻进了他的耳朵,谭啸身体微微一僵,循声看去,就见一位四十多岁的消瘦汉子与自己错身而过。似乎曾在哪里见过此人,一时间却又记不得了,那汉子仿佛不经意间扫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可察的笑意,谭啸的身体一震,是卫远山!
谭啸不禁暗暗苦笑,当初在火车上女扮男装的卫红豆就骗过了所有人,而眼前的这位,更是从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头儿变身为精明干练的壮年汉子,若不是亲眼所见实在是不敢相信。卫家易容变装之术果然奇妙,令人叹为观止。
“走吧!”正胡思乱想间,另一侧的红豆轻声耳语道。谭啸连忙虚扶起红豆。这时从大殿外快步走进来一位至多十五岁的小和尚,来到两人身前先合什问讯宣了一声佛号:“敝寺住持今夜将返,法事亦定于夜半开始,两位檀越可稍事休息,这边请。”
谭啸听说还要等上许久,不免有些焦急。陡地惊觉自己的心神烦乱无法冷静,竟失去了向来引以为傲的耐性,连忙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脑海里丛生的杂念驱散,朝小和尚点了点头,和声道:“麻烦小师父了!”
小和尚将二人引入一间僻静的禅房,简单吃了些斋饭。两人各揣心事,默默无语地相对而坐。
房内的光线越来越暗淡,谭啸靠坐在硬邦邦的简陋椅子上,脑海里一会儿是老骗子须发凌乱不堪的模样,只是他的面容越来越模糊,好像五官在不断变化似的,一会儿婵娟那清丽无匹的容貌又突兀不可抵挡地闯进他的心头。
正是“方寸人心,一朝成障何难越”,难道婵娟与老骗子竟成了自己心中的“魔障”不成?
翻来覆去也无法令自己平心静气,谭啸看了眼闭着眼睛仿佛熟睡的卫红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总有些暧昧,索性推门而出看日落去了。
歪打正着,眺望西天如火晚霞,谭啸恍惚入神,居然进入了一种奇妙的无欲无求、心无杂念的境界。道家说“人心方寸,天心万丈”,然而正是这方寸的人心却比天地更难捉摸。
日落西山,给人一种凄凉之感。谭啸背着手在寺内漫步而行,这时寺内香客已然寥寥可数,他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衣着不同、形容各异的陌生人,猜测着他们的身份来历和此来所求的目的,这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
最后一个离寺的香客跨出山门,喧闹了一日的普化寺总算归于安静,淹没了大半的斜阳射出的余光将初霞山分成了明暗相对的两半,一边金光耀眼,另一边却已是幽暗静谧。谭啸矗立在山门之外只觉得心旷神怡,正欣赏这难得一见的美景,心神猛震,浑身汗毛刷地倒立而起!
偌大的初霞山顶,这时却出现了一条极为奇特的身影飘向普化寺,这怪人竟似生有双头!一个脑袋端然不动,另一个则不停地摇晃,手中提着根奇形怪状的旗子似的东西在风中蛇一样扭曲摆动……
难道是魑魅魍魉作怪不成?饶是谭啸胆大包天,在这阴阳交替之际,乍见到如此诡秘的景象亦无法保持平静,心底升起一股寒气,头皮发麻。而好奇心却如淋了油的火苗般越烧越旺,换个胆小的只怕早就转身逃走了,他却钉在原地非要瞧一瞧这双头怪物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等那怪物渐渐走近,谭啸不由翻了个白眼,喉咙间滚动了一下,吐出了憋在胸腔里许久的那口闷气,只觉得好笑又好气。哪里是什么怪物,不过是个格外魁梧的老道罢了,那个不停摇晃的脑袋是一只蹲坐在他肩上的小猴儿,而他手中的招魂幡的确是一条长幡。谭啸眯着眼睛,费劲地看清楚幡上龙飞凤舞一样的大字后忍不住扬了扬眉头。
“机藏休咎荣枯事,理断穷通寿夭根;任你紫袍金带客,也须下马问前程。”谭啸将这二十八个字默读一遍,这两句他并非初见,前面还有两句,“不必长安访邵子,何须西蜀讯君平?缘深今日来相会,道吉吉凶不顺情。”
这四句的典故说的是一位后汉奇人:苗训苗光义。传说苗光义的老师乃是希夷先生陈抟老祖,苗光义在老师那里学得通天奇术后在家乡搭了一个卦棚,坐诊治病、相面算卦。一日,尚未发迹的宋太祖赵匡胤路过此地,见卦棚前围了许多人,便翻身下马上前一探究竟。那苗光义一见赵匡胤便瞧出他有帝王之相,二人相谈投机。赵匡胤对苗光义佩服得五体投地,此后引为智囊,待到陈桥驿兵变,赵匡胤称帝,苗光义被封为护国大军师兼司天台正。“任你紫袍金带客,也须下马问前程”,说的便是这一段儿。
奉天大鼓《十三道辙》的唱词第一句就说:“正月里来正月正,刘伯温自造修北京,打板的先生他叫苗光义,未卜先知李淳风,诸葛亮草船把东风借,斩将封神姜太公!”
谭啸看着这位穿着邋遢、满面虬须的老道士禁不住嘿嘿一笑,原来是个算命的,心说这老道有些意思,你一个道士来和尚庙作甚?
道士一身道袍又脏又破,满脸虬须,十分邋遢,面貌却古奇峻伟,一双豹眼开合之间精光闪烁,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势。
老道步伐极大,看似舒缓闲适,行进的速度却是极快,行云流水一般来到谭啸面前。他身材异常高大,竟比谭啸还要高出半头,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笑眯眯的谭啸,也不说话。
谭啸行走江湖见过太多自称半仙、通神的金字门老合,对金字门的门道手段也是一清二楚,他自己都称得上个中里手,几句话就把袁克定哄得神魂颠倒,岂会相信这世上真有人“能知埋名宰相,善识未遇英雄,掐指一算,便知前后百年”?只淡淡地扫了一眼老道,便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蹲坐在他肩膀上的那小猴儿身上。这猴儿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生得模样很是怪异:通体黑色,只有四肢与额头正中、双耳外尖雪白,个头不过尺许,却生了一条足有三尺长的尾巴,灵蛇一般盘在老道的脖子上。
这小猴儿坐在老道的肩上,远远看去便仿似老道多生一首,东张西望好奇地打量四周景物。见谭啸有趣地看着它,打招呼似的龇牙发出两声“吱吱”的叫声。
那老道居高临下冷冷地俯视了谭啸半晌,后者却浑若不觉地对着那只小猴儿挤眉弄眼,惹得它抓耳挠腮,想跳过去与谭啸戏耍却又好像很惧怕老道,尾巴不停地紧紧松松偏又不敢离开老道的肩膀。
“小子!”老道突地开口把谭啸吓了一跳,声如洪钟,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是不是德宗回来了?”
谭啸一惊,这老道来找师傅干什么?
他吃不透这老道的来意,揉了揉鼻子,拢着双手默不做声地站开一旁,让出了寺门。那老道歪着脑袋奇怪地看着谭啸的举动:“我说,你这是啥子意思?”
“您若是想知道德宗大师在否,自己进去瞧上一瞧不就得了吗?”老道说话很不客气,谭啸也懒得给他好脸色,懒洋洋地看都不看他一眼。
老道立时瞪起了眼睛,铜铃也似盯着谭啸,粗声粗气地恼声道:“那老东西比泥鳅还要奸猾,若是道爷我能逮到他还要问你?”
谭啸眼中寒光一闪,便要发作,忽地心头一动,这老道为什么要找师傅?虽然看似言辞无礼,但是从他的表情中却没有发现倨傲骄狂之色,倒有些像率直不懂事的孩童。
“不知道这位仙长寻德宗大师有何要事啊?”谭啸看老道有些疯癫,有心套他的话,言辞便显得十分客气。
老道翻了个白眼:“道爷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小子?你是德宗什么人?”
谭啸差点没忍住一拳砸在面前那只大鼻头上,也不知道这老道是真傻还是装出来的,强忍怒气转身走进寺门旁简陋的茶棚里,一屁股坐下,他倒要看看这老道接下来会怎么做。
最主要的是他搞不清楚这老道与师傅是敌是友,所为何来?他第一句里问的,是德宗是不是回来了而不是德宗在不在,这表明他知道师傅不在,那么他是之前来过还是与师傅有约呢?
“你还没说德宗回没回来呢?”老道仿佛压根儿不理解谭啸所表现出来的不友好的态度,奇怪地叫嚷道。
等了好一会儿,谭啸非但不说话,甚至闭上了眼睛。老道急了,刷地一声,手中的幡子激射而去,几乎就在同时,一道黑色闪电同时射去,竟是那只一直蹲坐在老道肩头的怪猴。这小猴儿后发先至抓住了挂幡子的木棍,将幡子立了起来。
老道大步流星来到谭啸身旁坐下,声量依旧大得像是在吼叫:“你这小子不地道哇!知道不知道,回来没回来,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吗?”
谭啸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睨视了老道一眼:“小爷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德宗大师的什么人?”
这正是前一刻他吃的钉子,原封不变地全部奉还。
那老道怔了片刻,紧皱眉头苦苦思索,看样子似乎很是矛盾,过了好半天才为难地用商量的口吻说道:“小子,我和德宗真有些关系,只是不能告诉别人……”他却是根本没听出来谭啸是气恼他方才的蛮横无礼而故意反击,认真地回答了谭啸的讽刺。
谭啸无话可说,和这种人制气完全是自找苦吃嘛!
他不愿意和这个疯疯癫癫的老道继续纠缠,一指寺门:“这普化寺就这么大,你自己进去找一找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道爷要是能进去还要问你作甚?”老道大怒,蒲扇一般的巨掌拍在手工粗糙的茶桌上,“砰”的一声,历经风吹雨打的桌子登时四散五裂。
老道目瞪口呆地看了看手掌,又看了看地上的残骸:“这……这……”
谭啸对老道的这一掌暗暗吃惊,别看茶桌已经破烂不堪,像是随时都可能塌掉,可这桌子用的是上好的松木,松木生长于高寒之地,长速缓慢,因此材质特别坚密,而且这桌子的桌面、撑腿都特别加厚加粗,结实异常,居然被这老道士随手一巴掌给拍碎了,这一掌要是拍在自己的身上,恐怕打不死也得重伤!此人力量着实骇人听闻。
一旁的怪猴见老道发怒,逃难似的举着高高的幡子摇摇摆摆躲出去老远。
谭啸做梦也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个动辄发狂的怪人,全身绷紧,暗中做好了随时逃窜的准备。他可没把握能硬抗这老道的一击,阴沉着脸看着老道,冷冷一笑:“今儿算长见识了,仙长好功夫!只可惜苦了这茶棚的老板遭受无妄之灾啊……”
“道爷我又不是故意所为!”老道古铜色脸庞涨得紫红,梗着脖子瞪眼道,可怎么看都有些心虚,“大不了给他补好就是!”
谭啸用脚尖扒拉着地上七零八落的碎木,桌子碎成这样,想要恢复原状完全是痴人说梦,嘴角浮起一抹讥讽的笑容静静地看着老道也不说话。
“这个……”老道的眼口眉鼻皱成一团,无奈地使劲挠头,甚至让谭啸有些担心他的头皮,显然他也意识到了修补桌子的难度。老道字字艰难地对谭啸道:“你刚才都看到啥了?”音量第一次压低。
谭啸立刻就明白了这老道打的什么主意,仍旧没有说话,只是脸上的讥讽渐渐变为鄙夷,那老道一张老脸红得几乎滴下血来,嗫嚅道:“近日……道爷这个……手头有些不便……”
“咳……”谭啸被他这句话呛得一口气没喘匀,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古怪地看着窘迫至极的老道,看他的样子却又不像撒谎,只是这一张破茶桌才值几个大钱?这老道若是连这点钱都没有,与身无分文似乎也无多少差别。
这个老道士也实在太老实了,谭啸惊诧过后生出几分促狭之心,亦有些试探的心理,故意凝神苦思半晌,暗中观察老道,后者紧张地屏息静气,眼睛眨也不眨地巴望着他。
这让谭啸对他的恶感渐去,以老道那一掌显示出的功夫,绝非谭啸所能匹敌,此地除了两人一猴再无他人,若是他扬长而去,谁能拦下他来?
“不行!”谭啸缓缓摇头道,“在下看得很清楚,虽然一张桌子所值无几,然则古人早说过,勿以恶小而为之,仙长若要就此离去,在下一介文弱自然拦您不下,但是如果您想以武力威胁,让我视而不见却是不可能的!”
老道猛地跳起,额头青筋绷起老高,双拳紧攥,红着眼睛死死盯着谭啸。谭啸全神警惕,这老道行事怪异,说不准一句话不顺耳便会暴然出手。
“你……你……”老道气得须发鼓张,气喘如牛。谭啸腾地站了起来,寸步不让地仰头瞪视老道,凛然道:“难道仙长自知理亏,想要以武屈人吗?”
他面上毫不畏惧,脚下却已经做好了随时飞奔逃窜的准备。
剑拔弩张的两人此时完全是一副拼命待搏的架势,若是不知内情的人见了定会以为这两个人有着血海深仇,谁能想象起因不过是一张连小偷都嫌破的桌子?而谭啸更与那桌子半点关系也没有。
那老道士“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与谭啸斗鸡似的互相瞪了半晌,到底还是先扭开头,嘴里嘟囔道:“道爷不和你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啰唆,等那主人来了说与他,大不了有钱了再多赔他就是了!”
“嘿嘿!”谭啸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充满了讥诮嘲讽之意。老道顿时暴跳如雷:“莫非你以为道爷还会赖账不成!”
谭啸撇嘴道:“仙长若不想那个……仙遁或是抵赖,为何还问在下看到了什么?”
老道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气势立刻弱了下去,似被谭啸说中了自己的念头。
“好!”老道脸色急变数次,最后下定决心似的一跺脚,“道爷就在这儿等此间老板来时当面与他说明,请他宽限两日!”
谭啸几番试探,渐渐发现老道虽然言辞鲁莽生硬,心地却单纯,倒像个不懂事的孩童一般,说话随心所欲却不失善良本性,这种人怎么能入了金字门呢?城府连普通人都不如,难怪他穷得囊空如洗。
谭啸连连摇头,嘴角挂着不相信的冷笑朝寺门走去,一边走一边嘟囔:“你就算偷偷离去谁又能找得到?”
结果直到他迈入寺内,假意走出老远也没再听到老道的声音,飞快地回头望去,那老道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副铺垫正在闭目冥息,那只奇形怪状灵气十足的小猴儿拖着幡子蹲在他的身边,百无聊赖地给自己抓痒。
日月交替亘古不变,就如生老病死一般,不管再如何不甘,终究是无法阻挡的。天地像一座巨大无匹的舞台,随着太阳的退去降下了硕大的帷幕,天空的弯月和渐次亮起的星辰投下暗弱的光芒。谭啸站在寺内透过门缝观察老道,足有一个多时辰,他居然一动不动,老僧入定一般。
难不成他真打算在这里等上一晚?谭啸大感有趣,他极少见到这么有意思的人,又想弄清楚他来这普化寺所为何事,自然不可能就此离开,稍一思索便有了主意,抬脚又跨出寺来朝那老道走去。离着还有数丈就听到一阵悠长绵远的轻鼾,谭啸不禁失笑,这位的心还真是够大的。
那只躺在老道怀里打瞌睡的小猴儿感知极为敏锐,谭啸甫一出寺便被它发觉,一双小眼在夜幕中幽光闪动,等谭啸走到离老道不足一丈时,小猴儿发出两声尖锐的啼叫,似警告又像示警。
“什么人!”老道魁梧的身体瞬间绷直。
谭啸见识过他的膂力,自忖挨上一下决计无法安然无恙,立刻停下脚步,笑道:“道长,风寒露重,当心着凉啊,在下倒是有个主意,不知道长……”
老道眯着眼睛看清静立身前的是谭啸,大声打了个哈欠,没好气地嘀咕道:“假惺惺!你会这么好心?小白脸都没好心眼儿!”显然对谭啸没有任何好感。
谭啸一滞,不由生出些许被戳破用心的窘迫,略觉尴尬地笑了两声。这老道说完便低下了脑袋,用他巨灵掌似的大手揉搓小猴儿,把那怪猴蹂躏得吱呀乱叫,全当没人存在一样,谭啸心下就有点踯躅。
过了许久老道抬头不耐烦地瞪着谭啸叫嚷起来:“小白脸子,说呀!你有啥狗皮倒灶主意?”
谭啸气得差点转身就走,到底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好奇心,上前两步一撩袍襟,落座在长条木凳上,含笑望着满脸迷惑的老道。
他从小学的见的听的、整日里揣摩研究的便是怎样与人打交道,他对这老道有所图谋,自然更加要做足姿态,脸上挂着无邪的笑容,就是不开口说话,这时最先沉不住气的便已经输了气势,必然会在接下来的交锋中落入下风。
老道渐感不耐,似乎觉得仰头久了疲乏,甩了甩脑袋,随手将躺在腿上的小猴儿远远地丢了出去,从蒲团上站立起来,二人的高低登时对调,变成了谭啸仰望、老道俯视。
那怪猴“吱儿”尖啼一声,在空中翻了几个跟斗,落在地上的瞬间腾身再起,如同离膛的炮弹弹射而出,几乎眨眼间便跃上了老道的肩头,一条长而有力的尾巴紧紧箍住了老道的脖颈。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老道瞪着谭啸恶声恶气地骂道,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小白脸子笑得好生奸诈,一看就不是啥好玩意儿!”
谭啸的笑容僵在脸上,笑也不是,发作也不是,面对着全不遵常理行事的老道罕见地生出束手无策的感觉。
“道长,在下可是为您排忧解难而来,多少客气点吧?”谭啸真的是觉得有些委屈了。
老道眨了眨眼睛,狐疑地问道:“那你刚才为何不说?”
“这个……”谭啸一怔,这老道士看起来有些疯癫,反应却极快,心念急转,干咳了一声解释道,“在下也是刚刚想出来的!”
“行啊!”老道不客气地挥了挥手,“快说!别以为道爷我没看见你趴在门后已然偷窥了许久!”
这老道说话真是直截了当,一点情面不留,饶是谭啸的脸皮早磨炼得异常坚韧厚实,仍不禁感到一阵燥热,苦笑道:“没请教道长仙号。”
“道爷姓田,无名无号,有那不长眼睛的东西给道爷起了个外号叫‘田疯子’。”老道浑不觉这外号有多难听,满不在乎地说道。
“道长心念无碍,真乃高人!”谭啸恭维道,心说难怪人常说人如其号,外号最能看出一个人的特性。
田疯子嘿嘿一笑,撇嘴道:“你懂什么,正所谓顺成人,逆成仙,全在阴阳颠倒颠,可惜这天下尽是逆来顺受之人。”
谭啸懒得与他坐而论道,这老道深更半夜出现在普化寺前让他觉得事有蹊跷,又恰逢老骗子今晚归来,他不得不有所警惕,这才拐弯抹角地试探。
“田道长,我有钱,您会算命,不如你我……”谭啸指了指老道的幡子,又从身上掏出几块银洋。
田疯子皱眉睨了谭啸一眼问道:“你是想求道爷我给你卜上一卦?”
谭啸只觉得这老道十分逗趣,更希望能摸清他来寻师傅的意图,点头道:“不错,田道长仙风道骨,这个……一看就知是世外高人,在下能得您指点一二,幸何如之!”
田疯子怔怔地注视了谭啸片刻,忽地放声大笑,一旁那只形状怪异的猴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主子的情绪,兴奋异常地围着田疯子上蹿下跳,抓耳挠腮地“唧唧吱吱”叫不停。
谭啸却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哪一句如此好笑。这老道疯子的外号真正贴切,眼见田疯子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如雷鸣一般在初霞山巅隆隆滚动。“道长果非凡人啊,连笑声都这般气势骇人!”谭啸干笑道,“不过毕竟是佛门清净之地,打扰高僧清修似有些不妥。”
田疯子闻言顿时变了脸色,阳春三月立时化为了腊月寒冬,如戟的长眉陡然倒立,怒喝道:“我呸!”指着普化寺虚掩的庙门破口大骂,“欺世盗名的假慈悲,今儿道爷就砸了这装神弄鬼的破庙!”
谭啸越听越是心惊,他既知所谓的大僧德宗就是老骗子林宗德,便觉得田疯子句句都意有所指,仿佛这个言谈癫狂、行事无规的老道竟知道老骗子的底细一般!
“道长此言不妥!”谭啸心念转动,反驳道,“唯心存一点敬畏者,方能克己而善人,佛家以警世之言劝人为善,何来欺世盗名、装神弄鬼一说?”
口沫横飞的田疯子“咦”了一声,惊奇地看着谭啸道:“那你心存的一点敬畏又是什么?”
谭啸这时也只有硬着头皮道:“敬者五常,仁义礼智信,畏者五纲,天地君亲师。”
距离谭啸原有丈多远的田疯子只一步就跨到谭啸跟前,低头凑近他面前,几乎脸贴脸。谭啸吓得连忙仰头躲开,惊叫一声:“道长,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小子有点意思。”田疯子背着手笑眯眯地说道,“我看你虽然奸诈狡猾,却还有一分赤子之心。喂,小子,不如你求我收你为徒如何?”
这老道真不愧疯子之号,行事果然毫无常理可讲,谭啸哭笑不得地连连摇头:“我可从没想过要出家,在下生性好逸恶劳又喜好享受,舍不去这万丈红尘……”
田疯子冷哼一声,似笑非笑地说道:“做道士的徒弟虽然清苦些,可总比有个和尚师傅强得多吧?”
谭啸如遭雷噬,身体猛地僵住,死死盯住嘴角挂着揶揄冷笑的田疯子,只觉得头皮发麻。这老道轻轻的一句话却像巨锤重重撞击在他的心头,强作镇定地哑声道:“道长这话是什么意思?”
田疯子伸手将爬到他肩上的小猴儿抓住丢出老远:“你不拜我为师,却是从和尚庙里钻出来的,又替那些秃头和尚说话,难道你不是他们的信徒?”
谭啸面露苦笑,轻拍额头道:“我只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借机抹去额头的冷汗,暗暗松了口气。
“唉!”谭啸叹了口气,站起身朝田疯子拱了拱手道,“话不投机半句多,夜深露重,道长下山吧,这桌子我会替您赔偿的。”
他本想试探这老道的底细,结果非但没有半点收获,更是被他疯癫无常的话惊吓得心惊肉跳,连这老道究竟是无心之言还是别有深意都分不清楚。
田疯子也不拦他,只说道:“无功不受禄,化缘是和尚干的事,何况道爷还要等德宗那个老秃驴理论。”
谭啸脚下顿了顿,苦笑摇头,这老道好像与和尚有深仇大恨似的,句句都冷嘲热讽。江湖上“砸场子”的事常见,可道士跑和尚庙来“踢馆”他还是头一次遇到:“道长,所谓与人为善就是于己为善,何况您又是位出家人,何必这般咄咄逼人呢。”
“切,我就说和尚是你师傅!”田疯子的话让谭啸的心又急跳几下,只听田疯子又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今日来却是要收回多年前的一笔旧债。”
谭啸眉头紧蹙,暗忖莫非师傅真的欠了他一笔巨款?可看这田疯子实在不像富有之人,而老骗子就算出了家,金盆洗手不再行骗,也绝不至于要借钱的。
田疯子嘴里的旧债恐怕不是钱物这般简单。
虽担心田疯子对师傅不利,可眼下的情况是打也打不过,骗又骗不走,想要刺探这老道的底子却几番无果,无奈之下谭啸决定赶回寺中,让红豆派人偷偷下山去将此事提前告知师傅,让他早作准备。
“小子,我看你人还算不错,也罢,送你两句话,就算你买的货物了!”田疯子的手里发出几声清脆的撞击声,却是谭啸方才放下没有收回的那几枚银洋。
谭啸的脚步虽然没有停止,却已渐渐放得轻缓,竖耳倾听这老道会说些什么。
“天地为盘汝为棋,进退左右不由己。何不就此抽身去,舍却牵挂才自由。”田疯子肃声道,全无半点癫狂之气。
谭啸听到前两句心头不禁剧颤,似隐喻自己目前所面临的情势,看似一切都按照计算的结果发展,他却觉得自从他来到北京城,就仿佛被一张看不见的大网紧紧地罩住了。
正思考这好像顺口溜似的四句话究竟是什么寓意,老道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阜成门外八里,有庄名恩济,有个守墓的太监出宫时私挟了一幅画,值得一观。”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谭啸霍然转身望去,幽幽的月光下,老道的身影早去远了,小猴儿拖着幡子晃晃荡荡地跟在后面。
这老道走得莫名其妙,连谭啸想要追问他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没机会,田疯子与师傅到底有何瓜葛?他的那番话透露出来的意思谭啸虽不能洞彻,却至少明白一点:田疯子劝自己离开这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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