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九凤破门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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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近郊梅园,是一座占地颇大的园子,顾名思义,园内遍植梅树,只是这院内的梅树并非梅花,而是蜡梅,又因花期常在瑞雪纷飞之时,故有寒梅之称。据传梅园是乾隆朝大贪官和珅极为喜爱的别院,幽静雅致,匠心独具。民国元年,此园被一位杭州的巨商购得。梅园本来就位置偏僻,距离最近的民宅也有几里地,自从被杭州富商买下之后,大门终年紧闭,好像久无人居一般,偏偏庭院日日都被打扫得清洁异常,益发显得神秘。
园子里的梅树是蜡梅中最为珍贵的素心蜡梅,林间青石甬路上,一位身材高挑、容貌艳美的女子缓步而行,在她的身后,微弓着腰脊恭敬随行的男子,赫然是秦自成。
“此次计划属于绝密,西原井三怎么会知道?难道另外又派了人接近袁氏父子?”那女子的声音异常柔美,仿佛有种直透听者五脏六腑的魔力,竟是曾出现在胡家小院密室内的大姐、北九凤的大当家!
那双略显狭长的丹凤眼中浮起些许疑惑,单从相貌而论,此女只能归为美丽,离绝色尚有不小的差距,但是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高贵的气质,美目顾盼时又散发出一种妩媚成熟的味道,二者混杂成一种奇特的魅力,令人为之目眩。
秦自成贪婪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曼妙背影,精神有些分散,那女子的声音又低,他没有听清内容,不由得“啊”了一声。
女子脸上闪过一抹怒意,转过身来时却已经变成了笑容,好听的声音里隐隐含有不满的意味:“就算会里另有安排,你只需按计划行事,怎么这么沉不住气?我不是吩咐过你,轻易不要与我联系吗?”
秦自成身体一抖,显然对这女子甚为惧怕,一句轻轻的责备立时让他露出惶恐之色,慌忙躬身道:“川岛先生请息怒!只因事后袁克定对我生出强烈的戒备之心,此人极为多疑,我担心太按照原定计划行事将适得其反。”
“谁怪你来着?”被叫做“川岛先生”的女子莞尔一笑,看得秦自成眼神一滞,明知不该无礼地盯着川岛小姐,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将视线从那灿若牡丹的笑容上移开。
“你能这般想足以表明诚意真心,我非但不会责怪于你,还要重重奖赏。”
川岛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秦自成眼中赤裸裸的欲望,微抬臻首遥望着远方的山峦,听完秦自成对谭啸相貌的描述,她便马上肯定了这人与出现胡家小院里的那个谭啸是同一人。
北九凤近些年行事手段渐渐发生变化,横跨“燕字门”与“雀字门”。女人虽不能为官,却能控制做官的男人,北九凤门下弟子大都姿色不俗,又懂得魅惑男人的手段,十几年来,自从当代大当家上位,便暗中陆续安排绝对可靠的弟子嫁入官家。今时今日的北九凤,势力已经庞大到难以想象的程度。两天的时间,她已经查清了当日与袁克定密会的威廉斯并非真正的英国议员,然而真假两个威廉斯都仿佛骄阳下的晨露一般,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然而另外一个消息让她嗅到了阴谋的味道:谭啸抵达天津那天,曾有一个行迹隐秘的中年男子在汇通银号取出大笔现银,而这个人曾在谭啸身边出现过,假威廉斯离开天津之时,携带了两只沉重的铁箱……
秦自成努力地咽下嘴里的口水,发出响亮的吞咽声,川岛的眼底划过一丝愠怒,转瞬即逝。
“川岛先生说得不错,我也正是担心这一点,这个姓谭的出现得实在太巧了,难说不是革命党!”秦自成颇有些自得地笑道,“今天暗中打探,没想到真被我发现了些有趣的事……”
秦自成邀功似的看着川岛,有机会在这个算无遗策的女人面前显示智慧,让他生出强烈的成就感。
“哦?”川岛奉上一记激赞的眼神,仰起头,灼灼生辉的美眸充满了惊喜,这种仰望的姿态更加让秦自成飘飘欲飞。
秦自成可不敢挑战川岛的耐心,这美丽的女人看上去娇柔无力,他却亲眼见识过她的狠辣手段,收敛心中的得意,沉声道:“家父手下恰好有一位曾就读于大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的幕僚,更巧的是,他也认识一个名叫谭啸的留学生,据他说,谭啸在日本时就加入了同盟会!”
“此谭啸与彼谭啸?”川岛问道,太过得意的秦自成并没有注意到川岛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
“能够在东京帝国大学学习的中国学生数量不多,他很确定只有一个人叫谭啸!”秦自成贴在大腿两侧的手攥了攥,嘴角浮起一抹狞笑,“我会尽快安排他见一见谭啸,确认无疑便立刻捉拿!然后咬定他所翻译西原先生的话是别有用心的谎言,根本没有什么日本间谍。”
川岛对秦自成的计划不置可否,默默地沿着甬道漫步而行,秦自成恭恭敬敬地跟在她的身后。
“你不要把规矩忘了,任何事都要提前与我商量。”良久后,川岛淡淡地说道,听不出喜怒。秦自成冷静下来,亦清楚自己犯了擅自行动的大错,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白。
“这件事就算了,”川岛想了一阵儿,又说,“你说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有没有为我们所用的可能?”
秦自成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恨极了坏他好事的谭啸,满心想着如何除掉这个碍脚石,结果却触碰了川岛的忌讳,所幸川岛第二句话来得不算晚,一颗心重新放回了原位。他只顾着庆幸,却没有看见川岛嘴角渐渐翘了起来,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冷笑。
最后一丝夕阳被黑暗无情吞没,夜幕如海,弦月如船,悄然游至中天。秦自成趁着夜色匆匆离去,偌大的梅园仿佛一头静静潜伏的怪兽,幽暗中一株株枝杈曲折的梅树像极了张牙舞爪的山魈鬼魅。
一袭白衣的川岛痴痴地倚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自秦自成离去后便再未动过,仿佛一尊巧夺天工的塑像,偶有夜风吹动时,衣襟飘荡,更衬得她出尘脱俗,似乎随时都可能御风飞去一般。
远远地,甬道上一点亮光渐渐飘来,一个妙龄少女提着盏灯笼快步走近,川岛竟丝毫没有觉察,直到那少女将一件白狐裘氅轻柔地为她披上,川岛的眼睛才眨了眨,嘴角浮起些笑意,头也不回地低声道:“不是让你早些休息吗?”
少女在川岛身旁坐下,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掌,心疼又有些埋怨地嗔怪道:“大姐说得轻巧,这么晚不见你,我怎能睡得着?”
在灯笼并不明亮的光照下,本就极美的少女更添了三分娇俏,眉头微蹙,让人不自禁生出怜惜之心。川岛爱昵地捏了捏少女滑嫩的脸蛋,眼神中写满了宠爱:“你这丫头说得好听,不定在心里怎么埋怨大姐呢!也是啊,一晃儿我们的娟儿都十八岁了,早就该嫁人了,在怪姐姐把娟儿拴在身边不肯放娟儿出阁吧?”
名叫婵娟的少女委屈得直咬嘴唇,一双杏目气哼哼地瞪着川岛,恼声道:“大姐当婵娟不明白你的心思吗?您总是把婵娟当做孩子,自个儿心里藏着那么多事也不告诉婵娟!”
川岛轻轻地笑了笑没有说话,眼神定在灯笼上。
婵娟看得清楚,平日人前总是或从容淡然或风情万种的大姐,此刻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疲惫和迷惘,只觉得心如刀割,明澈的眼中不觉渗出泪珠,大声道:“婵娟也知道大姐在做一件大事,从小到大,姐姐们都把婵娟捧在手心儿里,护着、宠着,不让婵娟受一丁点儿委屈,可是婵娟现在已经长大了,婵娟也想为大姐分忧!”
川岛宠爱地拍了拍婵娟激动得通红的脸颊,欣慰地轻语道:“我们的小凤凰是真的长大了啊!”
就在婵娟失望地以为,这一次的请求也会像往常一样得不到大姐的允许时,川岛深深地吸了口长气,凤目精芒猛涨,严肃地凝视了婵娟片刻,沉声说道:“婵娟,大姐需要你的帮助。”
婵娟惊喜得一个劲儿地连连点头,她出生后便被遗弃,若不是被大姐收养,早已经喂了野狗豺狼,而这么多年,无论大姐如何艰难、危险,从没有委屈过她半点。大姐在她的心中亦师亦母,当她渐渐长大,便越来越明白大姐为了庇护众多无依无靠的姐妹们,承受了多少艰辛。
若说婵娟有什么愿望的话,就是能为大姐分担她默默独自扛在肩膀上的多年重担。
“我要你接近一个男人……”川岛眼底最后的一丝犹豫化为坚定,“我要你收服他,完全掌握住他!”
婵娟虽未经历过男女之情,可她很清楚这句话的含义,女人想要完全掌控男人只有一种办法……
婵娟毫不犹豫地点头,即便大姐让她去死,她也绝不会有一点犹豫!
“这个人名叫谭啸。”
“女人啊……”川岛的眼神有些闪烁,面对婵娟充满了欣喜的明亮眼睛,她的视线不着痕迹地躲闪开去,惘然地望着弯月旁那颗孤零零的星辰,与明月相比,它黯淡得就像风中的一点烛光,仿佛随时都可能熄灭。
川岛突然感到一阵透体的冰寒,下意识地搂紧了双臂。女人注定了只能是那颗小星,男人才是月亮,她悲哀地想。
婵娟很紧张,但是更多的是兴奋,十几年了,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不管那个叫谭啸的男人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她一定会完成大姐的交代!婵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丝毫也没有注意到在她心里无所不能的大姐,眼中流淌着软弱。
婵娟回房,院中又只剩下形只影单、仿佛化作了塑像的川岛。漫天的星斗渐渐隐去,东方的天际隐隐露出一点鱼肚白,她竟就这般呆坐了一夜。
“有您的信。”一个走路都有些蹒跚的老妪行到川岛身前,低声道,眼底闪过一抹心疼。迟疑了片刻,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小姐,您要保重身体。”
川岛眨了下眼睛,无助地望向老妪,在这与她相伴了大半生,情胜母亲的老人面前,她终于放下了伪装的面具,流露出最真实的情绪,颤声问道:“吴妈,我错了吗?”
老妪欲语还休,终只叹了口气,摇头道:“小姐,老身看着您长大,您从小到大的笑声也没有认得他之后多……眼泪也是。”
川岛面现痛苦之色,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缓缓滑落。
主仆二人便这样沉默了良久。等川岛睁开眼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接过老妪手中的信笺,默默地看完内容,将之撕成无数碎片,任它们随风飘散。
“祁门果然不简单……”也不知川岛是自语自言还是对老妪说道,“我越来越佩服那个老怪物了。”
老妪默然,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
川岛起身朝小楼行去,淡淡地吩咐道:“知会秦自成,不许对谭啸轻举妄动。”
太阳落山之后便有些寒气袭人,谭啸坐着洋车朝海柏胡同行去,莫名其妙地有种心惊肉跳的不祥感觉。他以为是自己连日来没有休息好,再加上精神长时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以致精力有些无以为继,完全没有察觉到一张大网已经当头罩下。
车子甫一转入海柏胡同,靠在车上养精神的谭啸便听到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呼远远传来,旋即响起一阵混乱的喝骂声。
谭啸的身体一震,探头朝前方望去,这海柏胡同只有街口安装了几盏电路灯,幸好各家会馆都灯火通明,把一条胡同映照得颇为明亮。谭啸一眼便看见十几丈外人影交错,拳脚挥舞,惨叫与骂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两旁的楼馆中不少人探出头来指指点点,却没人上前制止这些人当街行凶。
什么世道!谭啸在心里骂了一句,发觉洋车的速度降了下来,俄而那车夫索性停了下来,抻着脑袋张望着,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啧啧声。
“怎么不走了?”谭啸忍着怒气沉声问车夫。
车夫恬着脸笑道:“这位爷,看您穿得体面,小人不是担心那血汁四溅弄脏了您的行头嘛!”
谭啸大怒:“放你娘的屁!”他见那几个行凶的人各个身强体壮,被打倒在地的苦主捂住了脑袋,也看不出年纪,但是身材瘦小,在围攻之下只能弓着身子苦苦承受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嘴里不知道在叫喊着什么,听起来却不像是求饶或是惨叫。
“住手!”谭啸腾地一下子从洋车上蹿了出去,几步便跃到场中,一把抓住那个踢得最凶的汉子的背心,单手猛一较劲,将这个比他还要高上一头的壮汉给甩得腾空飞了出去!
那汉子凶性蒙心,打得正兴起之时猛觉得背心一紧,随即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给摔飞,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也算他反应迅速,在地上打了个滚爬了起来,虽然没有受伤,却被摔得灰头土脸极为狼狈。
那群汉子显然对群殴的经验十分老道,只稍稍一愣,便“呼啦”一下子转而将谭啸团团围住。
被殴的那人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动作颇为矫健,倒把谭啸看得一愣。难怪这人身形瘦弱,原来只是个半大孩子,看样子顶多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脸上全是血污,一双眼睛却十分灵活,透着一股灵气。
“没事?”谭啸朝少年笑了笑问道。
少年眼睛一亮,听出了他的声音,灵巧地跳到了谭啸的身后,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鲜血,忽地大声骂道:“有种打死小爷!今儿你弄不死我,早晚小爷弄死你们!”
这少年倒是够硬气,刚才挨打的时候,嘴里叫喊的八成也是这类狠话。
离谭啸最近的那个汉子伸手便去抓他身后的少年,谭啸眼中寒光一闪,反手一拉少年的胳膊,拉得他横向移了一步,刚好躲过了那一抓。
“当街行凶,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谭啸阴沉着脸喝问道,当日在火车上,秦自成说出这句话时他还觉得好笑,说完了他才感觉听起来有些耳熟。
换作平时,他绝对不会这么鲁莽地出手管闲事,至少也得先弄清事情缘由再说。
这世上倚强凌弱的不平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一个人就算累死,又能管得了多少?
可今天谭啸心情烦闷之下便有些控制不了情绪,不管不顾就冲了上去,与其说他在抱打不平,倒不如说他是在发泄内心的躁怒。
他的拳脚功夫平常,但那是和真正的高手相比,对付这些一看就是只凭蛮力的莽汉,四五个还没放在眼里。
被谭啸丢出去的那个汉子自觉被折了面子,朝几个同伙吼道:“打死这孙子,让他知道什么叫王法!”说着抬起拳头就要往上冲。
“柱子!”一个青年低喝,伸手拦住了挥拳的汉子。谭啸早就注意到了他,这青年方才就站在场外看着围殴,直到谭啸出现他才悄然走近。
那汉子虽然性情暴戾,对这个看起来颇为体面的青年却没什么脾气,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拳头却已经放了下去,退后一步站到了青年的身后。
其他的汉子也纷纷聚集到青年身侧,谭啸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没看出这人才是领头的,生得白白净净,穿着也整齐得体,看上去就像个做学问的。谭啸自然不会被他的表象迷惑,那双精光闪烁的眼睛里竭力隐藏的阴鸷,并没有逃过谭啸的眼睛。谭啸微微一撇嘴,这青年不像是哪家的公子,倒像是在道上混的。
青年朝谭啸抱拳一笑:“这位朋友,在下林隼,手下的兄弟多有冒犯,还请见谅,恐怕是一场误会。”
“五福哥!”被林隼叫做柱子的大汉一听自家大哥的话里有息事宁人的意思,不由大急。
林隼脸色一沉,阴狠的目光刀子一般在柱子脸上扫过,这膀大腰圆的壮汉立时噤若寒蝉。那柱子在京城混迹多年,岂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儿?见这位管闲事的年轻男子面对自己这么多人,仍是气定神闲,衣着也笔挺气派,很明显是非富即贵,有所倚仗。只是在道上混的,最重要的便是面子,今儿被许多人看到自己丢了脸面,不出三日便会人尽皆知,所以他硬着头皮也不能服软。
幸好五福哥把这烫手的山芋接了过去,柱子面上兀自一脸不甘凶悍,其实心里松了口气,别看他四肢发达,头脑却不简单。
谭啸眼神一凝,一声五福哥,让他将眼前这些人与西城黑道上的五福帮联系在一起,看林隼的眼神也郑重了许多。这人很不简单,难道他就是近几年声名鹊起的小五福之一?
“幸会。”对方笑脸相迎。不管是先礼后兵还是耍什么花招,谭啸既来之则安之,淡淡地朝林隼点了点头,一指身旁的少年,“误会不误会的我也不想掺和,只是几位当街对个孩子下死手,怎么着也有点让人看不过眼。”
林隼还没开口,柱子已经指着那个躲在谭啸身后的孩子大叫起来:“这小畜生偷偷地往我们酒中下毒,咱们好几个兄弟都不行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谭啸惊诧地扭头看向少年,他本以为或许是偷东西被人发现这类的小事,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竟敢投毒杀人,胆子固然不小,心思也过于毒辣了。
“胡说!我下的只是泻药,他们根本死不了的!”少年梗着脖子嚷道。
林隼阻止了还要叫骂的柱子,阴冷的目光扫过少年,转向谭啸时却已经柔和了下来,诚恳地说道:“我这兄弟虽是个粗人,可说的都是实话,在下的那几位兄弟如今都已经奄奄一息,不说几位有名的郎中束手无策,连西医也查不出原因,却绝非什么泻药!先生既说到律法,那么投毒杀人该当何罪呢?更何况,他自己也承认不讳的。”
“不管怎样,这种事自该官府、警察秉公处理。”谭啸有些为难,方才头脑一热,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因果,冲动过后便隐隐开始后悔,他此时已经是焦头烂额,实在不愿意再得罪一个势力不小的五福帮,又被林隼几句话给站住了道理。谭啸嘴里应付着,却已经考虑如何抽身了,他既不想引麻烦上身,又不忍眼睁睁看着这少年被活活打死,想来想去也就只能交由官府处理了。
林隼立刻点头,表示同意:“先生既然这么说,那就将他送交警察局吧,是非曲直自有公断。”
谭啸心下反倒生出犹豫,五福帮在西城横行霸道许多年,与当地的官府警察怎能没有勾连?这少年若是被送入警察局里,恐怕是再难出来了。
少年抬手用褴褛的衣袖胡乱地揩去源源不断流淌的鼻血,冷笑道:“官匪一家!不就是换个法儿弄死小爷吗?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小爷还是一条好汉!”少年说完朝前跨出一步,转身面朝谭啸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表情极为认真地说:“先生您是好人,您的恩德俺铭记五内!师傅说过男儿膝下有黄金,除了跪师傅,俺连天地神佛也没跪过,先生请不要见怪。”
别看少年年纪不大,这一番话却是说得掷地有声,谭啸眉头微蹙,仔细打量了一眼少年,小脸稚嫩却没有一丝惧色,双唇犟强地紧抿着,明亮的大眼睛流露出傲然不屈之色。
谭啸心头猛地一震,不由得感到有些羞愧,竟不敢与少年对视。他直觉少年并没有说谎,此事或许真的是另有隐情,指望着官府秉公办案倒不如盼着太阳从西边升起更容易,他若就此放手不理,这少年恐怕难以活命。私下解决?谭啸抬头扫了一眼林隼,对方正含着微笑注视着他,表情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最好的办法就是用钱解决,谭啸思索片刻,倒是可以试一试,刚要开口邀林隼单独商谈,那少年忽地朝西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师傅,徒儿无能,没法子为您报仇了!”少年站起身毫无征兆地朝林隼冲了过去,动作疾快无比,谭啸只瞧见他手中闪过一丝微弱的暗芒,似乎握着把极小巧的利器。谭啸来不及多想,横移一步,右手疾如闪电抓住了少年的衣领,厉喝一声:“不可!”
“放开我,我要替师傅报仇!”少年努力挣扎着向前,却是无法挣脱谭啸的胳膊,咬牙切齿地盯着一步之外的林隼,恨不得扑上去咬死他。
谭啸没想到这少年竟刚烈至此,听他话里的意思,他投毒似乎是为了给师傅报仇,只是既然有着血海深仇,又为何只投泻药?可是少年连死都不怕,更不至于撒谎吧?
正僵持间,胡同口传来一阵喧哗,远远地谭啸便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叫嚷:“都老实点!警察办案,闲杂人等退避!林老五,你小子又闹什么幺蛾子?”
谭啸听到这个声音先是一愣,嘴角渐渐翘了起来,是杨老歪!
四周围观热闹的人群发生了一阵骚动,忙不迭地退后闪开一片空场,谭啸拉着那少年与林隼等人立在当中。
“不要怕!”谭啸轻声安慰道。
“怕什么?”少年反问,好笑地看了眼谭啸,“不就是个死吗?”
说得谭啸反倒有些讪讪,也不知这少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真的堪破了生死难关,听这少年言辞,却不像个普通人。
七八个警察就像冲进羊群的虎狼,引起一阵鸡飞狗跳的骚乱,谭啸趁机又问那少年:“你投的究竟是泻药还是毒药?”
少年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恼声道:“先生不相信俺?那药量顶多让人上吐下泻个两天,绝不会要命!”
听他说得这么确定,谭啸心下微安,只要不闹出人命,他对保住少年的性命生出了几分把握,同时也有些好奇:“你就敢这么肯定?”
似乎对谭啸的啰唆有些嫌烦,少年翻了个白眼:“俺从六岁就跟着师傅四处行医,一味泻药的剂量还不至于搞错。”警察越来越近,少年昂首挺胸,很有点视死如归的气势,谭啸愈发觉得这少年有趣。
林隼朝杨老歪迎了上去,低声说了几句,杨老歪狐疑地抬头朝谭啸望了过去。谭啸装作没认出杨老歪,故意大声对少年说道:“你只需实话实说,只要你没有投毒杀人,警察一定会主持公道,还你清白的!”
少年哪里知道谭啸是故意说给杨老歪听的,有些好笑地瞥了眼满脸正气的谭啸,暗叹这人心肠挺好的,只可惜太天真了,肯定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富贵人家少爷。
“嘿嘿!主持公道?那些个黑皮狗子不过是披着官衣的……”少年讥诮道,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谭啸握着自己胳膊的手猛然用力。他奇怪地抬起头,看到谭啸使了个眼色,虽然不解却也住了嘴。
林隼指对杨老歪也不隐瞒,简单将起因经过说了一遍,原来这少年和师傅前不久来到京城行医,恰是在林隼的地头儿上讨生活,因为医术高明、诊费低廉,生意竟是出奇得好,惹得五福帮的弟兄红了眼,找碴讹诈。却没想到这师徒两人都属倔驴的,也不知是不懂还是不屑破财免灾,死活就是不肯服软掏钱,结果师傅挨了一顿毒打,悲愤之下竟然一命呜呼,而徒弟便趁着林隼领着一群兄弟到酒楼喝酒的时候偷偷下了毒。
合该林隼命不该绝,赶往酒楼中途遇到了件急事,领着几个手下解决之后才又赶了过来。这时嘴馋偷吃的那几个已经毒发,上吐下泻、腹痛如绞,林隼找来的几个大夫全都束手无策,这边略一盘问便查出了下毒之人,这少年竟没有逃走,躲在酒楼外等着看戏……
放在平时,这事再简单不过,拉上公堂走个过场,一个四处流浪的江湖大夫,一条烂命都不值那颗枪子钱,可是见到这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竟然是谭啸,杨老歪的头就大了。林隼不认识谭啸,他远远地就认了出来,无论是袁十小姐还是袁二公子,都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谭啸装着没认出杨老歪,杨老歪却不敢,快步走到谭啸身前,未语先笑,拱手道:“呦!这不是谭公子吗?您老这是……”
谭啸眯着眼睛,盯着杨老歪那张笑得菊花一般的老脸足有三五息,做皱眉苦苦思索状。
“您不记得小人啦?”杨老歪丝毫不觉尴尬,弓着腰将脸朝谭啸凑了过去,“杨老歪啊!前几日小人护送袁十小姐去普化寺礼佛……”
“哦!杨大人!”谭啸恍然大悟,轻拍额头,矜持地笑了笑,“看我这臭记性!”
杨老歪眼中立刻冒出光彩,连忙摆手,“您是大贵人,哪能记得些许小事儿呢?”
谭啸呵呵一笑,随意地道:“前日我与大爷、二爷和十小姐喝酒时,十小姐还着实夸奖了杨大人你一番呢!”
“那都是小人该做的!分内之事!”杨老歪眉开眼笑,心中暗赞自己明智,袁十小姐还真把自己的事放在了心上。谁都知道大总统最信任的子女就是他的嫡长子,大爷若是能为自己美言几句,想不发达都难啊!而这位谭公子能和袁大爷一起喝酒,又与二爷、十小姐打得火热,那是绝对不能得罪的。
谭啸计算着时机差不多了,将脸上的些许笑意一收,神色严肃地指了指林隼,又指了下迷惑的少年,“我是恰巧路过此地……”他心知林隼肯定已经将经过告诉了杨老歪,却仍又讲了一遍,那杨老歪也有意思,竟也装作头一回听说似的,嗯嗯啊啊听得极为认真。“杨大人,这事儿你说应该怎么办啊?当然,一定要秉公处理!”顿了顿,谭啸笑着补充道,“我瞧这孩子不错,呵呵,他说只是投了些泻药,绝不致命,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年纪轻轻能在鱼龙混杂、水深道浑的北京城里闯出不小的名头,林隼自然不是个笨人,听谭啸说出“大爷”、“二爷”、“十小姐”,又瞧见杨老歪比见到亲爹还恭敬的姿态,就知道这个人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不禁暗暗叹息一声,若是这人铁了心保那个小崽子,自己那几个兄弟恐怕只能白死了。
杨老歪朝林隼使了个眼色,嘴里附和道:“一个孩子,哪里有那么大的胆量谋害人命?我看是有误会!”
就算林隼再不甘心,这时候也不敢反对,否则不仅得罪了谭啸,更得罪了杨老歪。杨老歪的翻脸无情、心狠手辣他是深有体会的,别看这老东西平时没少收孝敬,可在杨老歪的心中,只怕他林隼还不如一条狗。
杨老歪罩着林隼所为的不过是钱财,只要有钱拿,他管那人是林五福还是王六指?
所谓“升官发财”,只要升了官自然不用担心发不了财,林隼在江湖道上浸染多年,怎可能连这点道理都看不明白?为了升官,估计就算是杨老歪的亲娘老子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更何况手下的一条狗?
“在下最佩服的就是有胆色讲义气的人,这位小兄弟年纪虽小,可是这份胆量和担当真是让在下佩服不已!”林隼朝谭啸身侧的少年挑起了拇指,真诚无比地叹道。形势比人强,这时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咽下肚子,转头朝杨老歪解释道:“都是误会,前两日在下的兄弟与这位小兄弟的师傅发生了些口角,也怪在下对手下人太过纵容了,既然小兄弟说是泻药,那必定就是泻药的!”
林隼心下已经有了打算,谭啸又不可能保他一辈子,今日暂且放他一马,改天要杀要剐还不是由着自己?
那少年本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没想到局面竟发生了惊人的变化,迷迷糊糊地听谭啸随便说了两句话,“投毒害命”就变成了“误会”。少年脾气倔犟刚毅,反应却很敏锐,也不出声,等听到林隼轻描淡写地将害死师傅说成是误会,再也忍耐不住,破口大骂:“胡说八道!我师傅是……”
谭啸手上一紧,少年发出一声痛哼,顷刻领悟了谭啸的意思,牙咬得嘎嘣作响,却是不再说话。
杨老歪看出来谭啸没有为难林隼的意思,事情到了此时也还算是圆满,赔笑道:“谭公子这是……若是现下有闲,还请您老赏脸让小人做个东道,这胡同里有处会馆的菜式还不错。”
“改日吧。”谭啸含笑道,“今晚谭某有约了。”
不管是真是假,杨老歪只能作罢,虽然不免有些惋惜,对谭啸道:“既然只是个误会,就算了吧,谭公子贵人事忙,您老先请,这里交给小人处理便是!”
谭啸是掐着点儿出来的,没想到半路上遇到这么一桩事耽误了许多时间,尽管他现在对秦自成半点好感也欠奉,表面上的礼节总是要保持的,亦好奇秦自成宴请自己的目的。谭啸闻言略一沉吟,点头说好,拉着少年的手却没有松开,回头去找来时所乘的洋车,却已经不见了踪影,不由纳闷那车夫连车钱都不要了?
他方才只顾着与杨老歪和林隼周旋,压根没有注意到一众警察在杨老歪的暗示下,早不着痕迹地将围观的人群给驱散了,那车夫虽然心疼车钱,可看见杨老歪对谭啸恭敬有加,哪还敢上前索要车资?
不过这里距离德云馆已经不算很远,谭啸索性步行过去,牵着少年正要离去,不经意间看到林隼的手下脸上都流露出悲愤之色。他略一思索,对林隼道:“不知贵属下现在情形如何?”
林隼眼中浮现一抹悲痛,深吸一口长气:“请来的大夫都毫无办法,虽尚未气绝,却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看他的神情却不似伪装,倒让谭啸觉得此人还有几分义气,也越发觉得奇怪,少年与林隼究竟是谁在说谎?
“咳咳!”杨老歪大声咳嗽两声,狠狠瞪了林隼一眼,截口道,“连大夫都不能诊治,显见并非泻药所致。”
谭啸掏出一张百两的银票递向林隼:“人既未死便要想想办法,这是谭某的一点心意。”
杨老歪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幕,暗暗点头,这位谭公子行事倒是老道得很,毕竟是人命关天,弄不好极易引起波澜,但若是林隼接下银票,便等于同意私了,谭啸也省了日后或有的麻烦。
林隼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咬牙伸手接下了银票,眼中一抹屈辱瞬间即逝,恨恨地瞪了一眼谭啸身旁眉头紧皱的少年。
“不对!”那少年忽地大声嚷道,“我下的剂量绝不至于致命!喝过酒的人都中毒了吗?都有什么症状?他们还吃了什么东西?”
一连串的问题让众人都有些愣神,倒是最为耿直的柱子想也没想地吼道:“娘的!小杂种你敢做不敢当!明明是你下的毒……”
“闭嘴!”林隼陡地发出一声暴喝,反手一巴掌抽在柱子脸上。柱子黝黑的脸颊登时浮起五条红印,迅速地肿了起来,林隼白净的脸皮勉强挤出一丝阴鸷的笑意,朝谭啸晃了晃手中的银票,“那在下就替那几位兄弟的家人谢谢谭公子了!”
显然他认定了几个兄弟虽然还没断气,却难逃一死。
“快说他们还吃了什么没有?”少年血污的小脸急得通红,“说不定还有救!”
谭啸心中动了动,却没有说话,这少年对自己的医术似乎极有信心,而且急切之意绝不像伪装出来的,但毕竟双方有弑师之仇,若是自己劝说林隼允许少年出手施医,而结果不能救命,那时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林隼显然也有同样的顾虑,迟疑不语,脸色变幻不定。
“五哥,”一个站在林隼身后的消瘦青年犹疑地说道,“小铁当时也喝了酒,可是他只是跑了几趟茅房,没有像其他兄弟那样……”
林隼霍地回头盯住说话的青年,催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好像,好像就是腹泻……”
林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少年,却没了先前的阴狠冷厉,眼神中审视疑虑交替变换。少年昂着头,不躲不避地与之对视,谭啸知道他动心了。
“如果小兄弟能救下我那几个兄弟,林某必有重谢!”
少年不屑地哼道:“谁稀罕!”
林隼也是个意定即行的人,做了请的姿势当先带路,手下的人分散开来将谭啸与少年围在中间,看似是保护,说是裹挟也不错。
这么耽搁了半天,月亮已经升上中天,谭啸看了眼时间,不由苦笑一声,这宴席算是去不成了,有心赶去向秦自成道个歉,也免得让他苦等,却怕林隼对少年不利,想了想,心说天大地大人命最大,请杨老歪遣人去德云馆报信:这顿饭只有改天了。
谭啸根本不知道自己无意中躲过了一劫,秦自成与那个认得真谭啸的人此时正度日如年地在德云馆的雅间内等候,四周早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一旦确定无误便出手抓人。
秦自成甚至交代了下去,若是谭啸敢拒捕便当场击毙!
杨老歪才是最希望这件事尽快解决的人,按他的想法,林隼接过银票,谭啸领人离开就是最好的结局,没想到又节外生枝,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林隼的手下被救回命来自是皆大欢喜,若是死在那少年的手里,这些汉子到底是混黑道的,凶性蒙心时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偏偏又不能让谭啸出事!杨老歪愁眉苦脸地带了两个手下跟在后面,又吩咐去局里多叫些人手来,狗急了还跳墙呢。
少年投毒的酒楼离海柏胡同不远,只隔着两条街,林隼那些中毒的手下都就近安排在一家医馆中,医馆本就不大,被七八条大汉挤得满满的。
路上少年详细询问了一番宴席的菜肴,听到菜式中有一道红烧鲤鱼,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就是它了!”
等到了医馆,少年稍一查望众人病状,便端坐桌前面色冷峻地提笔挥毫,将药方一挥而就,递给站在一旁斜眼偷瞧的老大夫,“喏!以大火将三碗水熬成一碗饮下即愈!”别看他年纪不大,衣着褴褛,浑身上下脏破不堪,此时却自有一股令人不敢小觑的庄重气度。
老大夫愣愣地握着方子,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少年瞪眼斥道:“还不快去!耽误时机出了人命,你担当得起吗?”
“可是这几味都是虎狼之药,药性相冲相抵、配伍畏反同用,这哪里是解药……”老大夫哆哆嗦嗦地手指方子,胡子吹起老高,“分明是毒得不能再毒的毒药哇!”
“五福哥……”柱子低吼。
“不要说了!”林隼面沉似水,斩钉截铁,“用人不疑!”
不光众手下脸色大变,连谭啸也有些担忧,奸猾似鬼的杨老歪从开始就躲在门外,打定主意只要保护好谭啸便可,至于别人的死活他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少年大怒,一拳砸在桌上,吼道:“若是出了人命,小爷自会偿命,与你绝无半点关系!药量你须得称准了,不可多一分亦不能少一毫,快去!”
少年这一发火颇有气势,老大夫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转身匆匆地抓药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几个口吐白沫的濒死汉子喝下了药剂,过了盏茶时间,忽地抽动起来,“哇哇”呕吐出一堆混杂着酒气的秽物,奇臭无比。
少年紧紧地盯着他们,对那臭味如若未闻,等到这些人吐无可吐,干呕不止的时候,他一挥手,对站在门外紧捂口鼻的林隼等人命令道:“快给他们灌水!”
灌了吐、吐了灌,直折腾到中毒的众人吐出来的水汁再无异味,少年松了口气:“好了,休息几天补补身子就没事了,不过以后怕是吃不了鱼喝不得酒了!”
这些人虽然被折腾得虚弱至极,却已经气息平稳,脸上的黑气也都消退不见,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显然体内剧毒已解。所有人都长出一口气,再看那少年的目光便不同起来,那位老大夫更是又羞又奇,有心想请教其中奥妙,却是拉不下老脸向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求教。
林隼少不得说些感谢的话,少年却冷着脸看都不看他一眼。
“谭公子,多有得罪,还请您见谅。”林隼将谭啸给他的银票双手奉上。
谭啸笑了笑:“送出去的东西岂有再收回来的道理?给兄弟们补补身子吧。”
“他们到底中的是什么毒?”谭啸与少年同乘一辆洋车,他担心林隼为难少年,索性带着他一同离开,打算安全之后再让少年离去。
少年撇了撇嘴角,说道:“俺给他们在酒里下的是药鱼草,剂量不大,顶多让这些人腹痛水泻,可是他们吃了鲤鱼便坏了事,药鱼草与鲤鱼都是寒性,皆入肝脾,这两味药虽然不属于十八反之列,却比干草反甘遂更毒三分呢!”
谭啸饶有兴趣地听少年侃侃而谈,他对医术不甚了解,却知道中医用药,药性、配伍,甚至剂量、煎熬的火候都十分有讲究,有相须、相使、相畏、相反等所谓“七情”的变化,相反指的就是两种药物合用后改变了原来的药性,产生了副作用,甚至毒性。
“看不出来,你的医术挺高明啊!”谭啸打趣道。
少年小脸上流露出一抹骄傲,转瞬便化为哀伤,低头道:“俺连俺师傅一成的本领都没学到呢……”清亮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大颗地滚落。
谭啸叹了口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为什么还要救你的仇人?”
少年抹了把眼泪,抽泣道:“医者须得正心淡欲,方可借术以济世,药饵为刀心为刃,医杀存乎一念之间。俺师傅是被他们气死的不假,那些恶棍就是死一万次都不冤枉,可是俺不能杀他们,师傅临走前嘱咐过俺,不可为他报仇,他说因果循环,公道自存。”
这句话谭啸却是听说过的,心中对少年的师傅感到由衷地敬佩:“这是当年神医叶天士说的,据说是他对子孙的训诫,你师傅看重此语,必然是位了不起的有大德之人。”
少年点了点头,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这是俺师傅的祖训。”
谭啸随口应了一声。“你说什么?”他猛地反应过来少年说的是什么,瞠目结舌地瞪着被他吓了一跳的少年,“你师傅的祖训?莫非你师傅是神医叶天士的后人?他该不会是半仙叶永绿吧?”
少年奇怪地看着谭啸,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大惊小怪,嗯了一声,问道:“你认得俺师傅?”谭啸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叶永绿这个名字或许名不见经传,而“叶半仙”这三个字上至达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鲜有没听说过的,尤其是在江南一带,更可以称得上妇孺皆知。
此人先祖就是百多年前乾隆帝钦赐“天下第一”的神医叶天士,只是他性格颇为怪异,喜好四海云游,救人无数,留下许多传奇一般的轶事传说。
然而这位号称“半仙”的神医竟然死了!死在了一群欺行霸市的地痞无赖手里!想到此处谭啸就觉得满腔恨怒无处宣泄,砰地一拳狠狠砸在扶手上。车夫大吃一惊,确定自己的车完好无损才放下提在嗓子眼的心,嘴里兀自小声嘟囔着:“拉您围着北京城跑一圈才半块钱,这车可押了一百银元呢!”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过了好一会儿,谭啸才算恢复了平静,只是心底那抹痛惜却始终挥之不去,他对这少年的无畏不屈本就颇为欣赏,又知道了他是神医叶永绿的弟子,开口时自然而然极为尊重客气。
少年胡乱地抹了把脸,认认真真地答道:“俺叫十二,师傅当年从乱葬岗的狗嘴下救了俺一条小命,他老人家说,在俺之前他收过十一个徒弟,俺是第十二个就叫十二了,俺跟师傅的姓。”
“叶十二。”谭啸喃喃重复了一遍,默默地注视着神色黯淡的少年,忽地觉得自己与十二的身世竟是惊人的相似。
谭啸这些年用过无数的假名,常常是信手拈来便用,用完便抛弃甚至忘记,而属于他自己的那个名字也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数字——九,祁九。
师傅说,当日从雪地里捡到他时,他被冻得青紫的身上有九条伤口。
这些往事谭啸当然不会说出来,然而心里对十二却多了几分亲近。
十二挠了挠头说:“先生,俺师傅说过,滴水之恩要涌泉报答,要不是您,俺早被那些恶人活活打死了,可是俺没银子,也不知道咋报答……”十二稚气的脸上满是难为情地嗫嚅道:“请先生告诉俺您的高姓大名,俺这辈子都不忘记您的恩德。”
谭啸交代车夫走街过巷地绕到了前门火车站,一路上留意地观察着,夜幕中行人往来匆忙,并没有发现可疑的人。谭啸拉着十二下了车,将身上带的银洋、现银都掏了出来:“十二,离开京城吧。”
十二慌忙摆手,死活不接:“谭大哥,俺不能要您的钱!您的救命大恩尚不知如何报答呢!”
“既然叫我一声大哥,就不要客套!”谭啸将钱强硬地塞进十二的手中,“那些人是京城的地头蛇,心狠手辣,在你手上吃了这么大的苦头,恐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回家乡去吧。”
“家乡?”十二的目光一暗,喃喃地说道,“俺从小就跟着师傅到处漂泊,哪里有什么家乡?”
谭啸在心里叹息一声,十二与叶永绿师徒二人相依为命,如今师傅殒命京师,对十二而言不啻天崩地陷一般,他却也无能为力,生逢乱世,谁不是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生离死别他已经看得有些麻木了。
“小兄弟,做人要有骨气,却也要能屈能伸,保重!”谭啸拍了拍十二瘦弱的肩膀,“山水有相逢,说不定哪天你我还能再见面。”
说完,谭啸转身离去,心头竟然罕见地生出一丝离别的惆怅,见惯了人心冰冷、尔虞我诈,才知道如十二这样恩怨分明的赤子之心是多么难得一见。
谭啸心绪有些凌乱地走向一辆候客的洋车,正思酿着回去如何向秦自成解释,毕竟是自己爽约,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认为是自己故意扫他的面子,身后忽地响起急促的脚步。“谭大哥!”
谭啸奇怪地看着气喘吁吁的十二。“谭大哥,让俺跟着您吧!俺能吃苦能干活,只要您帮俺安葬了师傅,俺这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十二神情认真地说道,望着谭啸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乞求的目光。等了片刻不见谭啸开口,他涨红了脸补充道:“俺,俺不要工钱……”
十二的小脑袋可聪明得很,他身无分文,师傅到现在都不能入土为安,想了两天最后一咬牙,决意卖身葬师,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就遇到了林隼一群人,于是动了报复的心思,这才遇到了谭啸。
谭啸出手大方不说,连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警察对他也恭恭敬敬的,一看就是非富即贵,更重要的是为人仗义又和气,心地善良,这样的主子打着灯笼都难找。
最重要的是在十二的心里,除了这种办法,他不知道还能够怎样报答谭啸的救命大恩。
别看他年纪不大,有恩必报的道理早深刻心间。
谭啸眉头微皱,想了想从衣袋内掏出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了过去:“好好安葬你的师傅。”
停顿了一下又嘱咐道:“此间事了尽速离京,此地绝不宜久留!”
十二起初见谭啸递过来的银票,以为他应允了自己的请求,转而听到后面一句,伸到半空的手如遭雷噬似的收了回来,脸上满是愤愤之色望着谭啸,大声道:“谭大哥,您看不起俺?十二对天发誓,字字真心!”
其实谭啸还真的没有怀疑十二是骗钱,他自有他的顾虑,今日之事全是一时冲动,冷静下来后也有些后悔,如今他的处境用如履薄冰形容最恰当不过,自顾尚且不暇,又怎顾得上照顾十二?
更深一层,谭啸尽管不愿却仍不得不有所怀疑,这件事实在太巧,又与杨老歪和林隼有关,对于十二自称的身份他也没办法确定……
非常之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再说祁门弟子向是独来独往,拖着个小尾巴算是怎么回事?
“十二,谭大哥对你绝无半点轻视之心……”谭啸和声微笑道,“只是谭大哥自己现在也无家可归,又怎么安顿你呢?”
十二神色稍缓,眨巴着大眼睛想了一会儿,伸手拽住了谭啸的衣襟,坚定地道:“谭大哥,俺懂治病,俺能赚钱养活自己,俺绝不给你添麻烦。”
当初师傅常戳着他的脑袋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在十二的心中,便觉得谭大哥恐怕也和师傅一样,不要自己是因为怕被吃穷了吧。
“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已,不要挂在心上。”谭啸笑着对十二道。
“对您是举手之劳,但是对俺是天大的事,俺的命是您救的!”
谭啸有些不耐烦,这少年难道还赖上自己了不成?脸色一沉刚要说句狠话,无意间瞥见十二清亮的眸子里流露出落单羔羊般可怜无助的眼神,心头倏地一痛,眼前那张倔犟的稚嫩面容渐渐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了少年时候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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