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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十六章乌衡龙祭


龙鳞潭位于乌衡山中,地势较高,四周重峦环绕,湖水辽阔澄明。世间有言“碧龙之大,落鳞于乌衡”,说的便是这高山湖泊龙鳞潭。

        龙鳞潭由几路乌衡泉涧汇集而成,北侧有崖瀑,东南环岳峦,几方溪涧从潭的西侧沿谷而下,一路分流汇合,流入幼鹿江中。

        宽江水系,至清至灵两方水源,便是源自子瀛雪山水灵之地的凌溪和源自这乌衡山中真龙之地的龙鳞潭涧。

        而凌溪旁的青玄门与龙鳞潭也是宽江唯二的水术高门,各自清雅逸世,又相互扶持而生。

        青玄门人从乌衡山脉的西口进入,沿山涧逆流而行。走在最前的是青玄门掌门申涿,他一袭白衣,银须白发,道风仙骨,翩翩而行。

        并行其后的,是掌门的两个弟子,座首白杉和二弟子程易。问药谷大药师戚良乔和司花柳天泛又行于这二人之后。

        司花柳天泛是蔺无妆的嫡系弟子,此次龙鳞潭的盛会,花系众人必然要来捧场。柳天泛带上了座下所有弟子,一来壮场面,二来由蔺无妆随用随遣。

        司涓尹凤翎向来看不惯龙鳞潭的人,不愿与龙鳞潭多有瓜葛,便早早带座下弟子出门历练,半途说是路上耽搁了回不来,避了过去。

        司清冷折霜与龙鳞潭倒是无甚龃龉,只是他厌烦这种场面事,便随意派了两名弟子前去。而他自己则留在青玄门的飞崖阁中,说是掌门和座首既出,司花和司涓也都不在,自己需留守青玄门,不便再出山。

        乌衡山脉,重峦叠峰,春胜时节,林密光疏。

        青玄掌门之后,一众弟子列队而随。龙鳞潭举办龙祭,陆飞澜自然身在其中。奚木下曾助龙鳞潭修书,自然也在受邀之列。施照作为戚良乔的药佐,提着药箱,列于队尾。

        龙鳞潭做东,哪会邀请青玄门最末位的晴溪堂。因此林湘微和施步闲此次并未随行,留于青玄门中。

        众人沿山涧而上,临近龙鳞潭之时,沿途岩壁上隐隐出现一些浮雕,虽是经年而损,时而布有青苔,仍可看出初刻时的精湛工艺。那浮雕多以龙为题,讲的似乎是碧龙落鳞于乌衡的传说。

        施照随队而行,边走边看着这沿途的龙雕,正看得出神,忽然,大药师戚良乔从队首奔将过来,将施照拉出队外。

        “照儿,照儿,累了吧。”那戚良乔竟是满脸堆笑,把施照一直拎着的两个药箱都接了过去。

        “没关系的。”施照笑着,心中意外这戚良乔怎么忽然关心起自己来了。

        “照儿啊,你也是吃苦的孩子,平日里我也没注意给你添一身衣裳,你看,你这一身行头,太旧了!”戚良乔说道,“等回到浔州啊,我带你去制衣行。”

        施照觉得这戚药师甚是诡异,平日里都不正眼看自己一眼,怎么今日忽而在意起自己的衣着来了,竟还愿意自掏腰包给自己买衣服。

        “不用不用,我穿这粗布衣裳习惯了。”施照道。

        “那不成,你丢人,丢的也是我的脸面嘛。”戚良乔道。

        “丢人吗?”施照上下看了看自己。

        “丢人啊!在问药谷里看不出来,在这青玄弟子中,拖累了青玄门的门面啊。”戚道。

        “那你也没穿的多好”施照不以为然。

        “我,我不一样,我有地位和医术啊。”戚良乔道,“反正就是,你这一身,还有你头上那旧簪子,回头都、都换掉!”

        “我这簪子?”施照这才明白,戚良乔原来是为她头上这簪子而来,“簪子也可不换!”

        “照儿啊,你出门看看,哪个妙龄少女不是打扮得干净标致啊。你的长相也不差,就是整日灰头土脸的。回头去浔州,我给你买一颗珠钗,带流苏的,如何?”

        “我才不要什么珠钗。这簪子虽旧,却是我启蒙恩师所赠,怎可随意处置?”

        “启蒙恩师?那灵水铺老板留你住几天,就启蒙恩师啦?”戚良乔说,“那我呢?我问药谷也留你这许多时日,你不要报答我吗?你把这磨烂了皮的簪子给我,我用来入药,也不浪费。”戚良乔终于说出本意。

        “哎,我说,戚大药师,这簪子您一早也见过了,为何今日想起来问我要?”施照问道。

        “哎哟你这丫头,你管那么多呢?”戚良乔说道,“我不白要你的。你若把这簪子给我,我这问药谷就任你住着,不用你那相好再取清灵给我了。”

        “我的,相好?”施照不解。

        “就程易啊!”戚良乔笑道,“你俩不是,那个吗?”说着,还将两个拇指并排摆到一起。

        “我们不是……”施照的脸刷的红了。

        “有你这簪子,便不用他再每月给我月系清灵了,如何?”戚良乔说。

        “程易给你月系清灵?”施照惊问,“为什么?”

        “他给我月系清灵做苦寒丹药引,我收你在问药谷养着,各取所需嘛。”戚良乔答。

        “我还说那苦寒丹怎么近来没有过去那么烈了!”施照有些气愤,说道,“都说医者仁心,你怎能为做出一等灵药,便取他人清灵呢?”

        “愿打愿挨,又不是我强迫他的。一般人的清灵我还不屑要呢,也就是那小子修的是月系术法,体内清灵才有些用处。且我做出良药,也是造福世人。那苦寒丹,你不也服着呢吗?”戚良乔说,“月系清灵虽是罕有的上品,比起你这簪子,还是差了一大截。你若是心疼你那相好,便把这簪子给我,如何?”

        “不好!”施照怒道,“我离了你这问药谷便是,你莫要再取他清灵。”

        “哎,别,别啊,”戚良乔越说越急,“这样,你把这簪子给我,我传你天下药理绝学?”

        “不学!”施照心中只顾气愤,不愿理眼前这贪滑的老头儿,跑开追上了青玄门的队伍。

        二人此时已掉队很多,施照抛开戚良乔追赶队伍,而戚良乔则恰好遇到了一向远远跟在队尾的奚木下。

        “木下!你快过来。”戚良乔看到奚木下,也是兴奋得不能自已,指着施照说道,“我终于知道她那簪子是什么了?”

        “是什么?”奚木下慢步而行,缓声问道。

        “你看这浮雕!”戚良乔用手抹去旁边岩壁的一块青苔,指给奚木下看,一脸得意的笑容,神秘地说道,“如何?”

        “果然。”奚木下会意一笑。

        腾霄阁隐于龙鳞潭北崖瀑之侧的山林中,是龙鳞潭主的宅邸,主房在上,客房在下,沿山侧蜿蜒铺开。宅邸之外临近潭边,湖石砌成的祭龙台已收拾妥当。

        青玄门人刚抵达腾霄阁,掌门申涿和座首白杉便被请入位于腾霄苑较高处的会客室,陆飞澜也随去拜见外祖母。而其他人则各自被引入客房,稍作休息。

        柳司花则稍做安顿,便命座下弟子前去帮忙,搬挪撒扫,擦掸洗涮,一应接下。

        施照所住房间就在戚良乔旁边,她因得知戚良乔取程易清灵心里正气愤,又不愿再听他索要发簪之语,便一到客房避开戚良乔去了潭边。

        潭边西侧不断有各世家人到来,甚是喧闹。施照便向潭东侧安静之地走去,过了祭龙台,便是跃于潭上的一段长廊,映湖而建,雅韵浮生。

        施照走上这长廊,身处于峦间湖上,心想这龙鳞潭如仙地一般温雅高洁,怎得生出的人儿却个个傲慢跋扈呢?

        那长廊每隔一段建有一座十字亭,为了这龙祭,那亭中摆设也是事先精心布置过。几座翠玉台雕置于亭心,那玉质清透,想来是龙鳞潭独有的龙鳞冷翠雕成。

        “如此大块的冷翠,是何等稀世珍宝啊!”施照听到不远处另一个亭中有一中年男子说话,“岳母竟肯展出让我等欣赏,真是慷慨有气度!”

        “岳母?”施照心中嘀咕,“叫蔺夫人岳母,难道是陆飞澜的父亲陆韵?不对,说来这陆韵也是住在龙鳞潭,怎会对自家珍宝做出如此感叹。”

        “慷慨?哼!”说话的女子显是与之前那男子意见不同,“更是炫耀罢了!”

        “哎,滢儿,别乱说,免得让谁听见传到岳母耳朵里。”那男子说道。

        施照心想,“滢儿,那岂不是蔺夫人的女儿秦滢,那说话之人不就是长湖湖主魏芳流!?”

        施照赶紧躲到亭壁后侧,悄悄探出头去。

        果然,在那二人所在亭外,直直立于廊上的不就是长湖湖主副使黎汶泾,一副冰冷深沉的脸是他没错了。

        “真是冤家路窄!”施照心想,“顾着生气,忘了长湖的人也要来这龙祭。对了,那黎汶泾并未真正见过我,我得快走开!”

        施照想着,便扭转头,故作镇定地原路返回,走离时,还听到那蔺夫人二女儿说着,“有什么怕的!我母亲本就是虚荣势利。家中珍宝,怕她也不知是何来源、有何用途,只是挑了几块大的,拿出来让人羡慕罢了……”

        那长湖湖主秦夫人的声音渐远,施照返回潭边岸上。过了祭龙台,人稍多些,施照这才敢加紧脚步,快走起来。

        施照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十字亭,却正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那人扶住她,关切地问道。

        施照抬头一看,不正是程易。

        “你怎么来了?”施照问。

        “方才戚先生说,‘照儿去湖边了’,我便来湖边寻你啊,照儿。”程易心情还很轻松。

        “叫我全名!”施照发现程易故意套近乎,言辞生硬的推开距离。

        “你怎么了?”程易问道,“今天怪怪的。”

        施照想和程易说戚良乔取他月系清灵之事,但又不愿再与长湖湖主等人遇上,便拉着程易继续走,从最近的小路拐入林中,找了一个僻静的石台,这才停下。

        “你之前说,你会帮戚先生采一些灵露?”施照找到机会,马上发问。

        “是啊,竹露、莲露,什么的,还有灵虫露,都采过。”程易随意从身侧的树叶上御起一滴露珠,边玩边说。

        “那你可知道苦寒丹的药方?”施照又问。

        “苦寒丹,以冷海海底冰玉为引,以竹顶雨、松尖雪、莲心露、山阴泉、月影冰凝成,每月服用。”程易似乎察觉出有些不对劲,便生硬地作答。

        “冷海冰玉为引?若换成月系清灵如何?”施照看着程易。

        “怕是不行吧。”程易苦笑着,硬撑着说。

        “你怎能让戚先生取你的清灵!?”施照心中忍耐不住,直接问了出来。

        此话一出,程易便愣住了,手中玩御的露珠也没了形状,滴落地上。

        “你,如何知道的?”程易也表情严肃。

        “那戚老头儿说的。”施照此时对戚良乔无甚好感,指代他也换了称呼。

        “这个老家伙,如此不守信用。”程易说,“照儿,那个,我资质普通,月系术法怕是难以精进,达不到我师兄的程度了。我平日里清修,攒了那么多月系清灵也用不上,还不如取出去做成丹药,造福世人。”程易知施照已知此事,也不再试图隐瞒。

        “你资质普通?”施照说,“你是我认识的人中,资质最上乘的!你尚未修成月系二式,也是因为你年纪还小,白座首长你近二十岁,自然比你精进。他修成二式时多大,你今年又才多大?”

        “你这是夸奖我吗?”程易笑道,又故作轻松地从树叶上御起一滴露珠,御到施照面前,哄她高兴。

        “这不是重点。”施照说。

        “那你是担心我?”程易又打趣道。

        “你能不能认真一点。”施照皱起眉头,将程易那滴露珠隔空打落,力度之劲让程易有些惊讶。

        “戚先生只取了一点点,我都觉察不到的,真的。”程易看着施照说。

        “若是初识之时,你如此说,我便信了。可我如今既已修习水术,便知体内清灵均是日夜清修所得,每一丝一缕都很珍贵。”施照说。

        “你也说了,我资质上乘,所以不差那一点。”程易说。

        “程易,”施照长吸了一口气,停顿了一刻,还是决定说出来,“你我本是萍水相逢,你不必如此。”

        “萍水相逢?”程易苦笑道,“就如此轻描淡写吗?”

        “幼鹿江妖邪伤我,我也并不怪你,你若是因此自责……”施照说。

        “起初是自责,”程易将话抢过来,双眼凝视着施照,说道,“现在已不是了。”

        “那是什么?你若是怜悯我,我也不需要!”施照说。

        “是什么,你当真不知吗?”程易语音平稳,语气认真了起来。

        施照此刻当然知道程易说的是什么,可是她不愿作答,也不愿往那处想。自己来这宽江上游一遭,虽是出逃,却是为了蕖塘的乡亲们,而不是为了其他的。

        程易现在如此想,怕也是糊涂了头了。一来是他对自己有所歉疚,不分怜与恋;二来是他尚处在率真之年,不知世事难。

        自己长湖逃民的身份,与眼前这人也绝不可能有什么。林家姑姑如此家世,与白杉的一段相恋尚且得不了善终。待将来程易到了需在感情和名利中选择的时候,怕也是会和他师兄一样。

        而我,施照,虽为浮海一尘,也绝不允许自己将来被践踏在他人脚下,绝不能!

        “你莫要再自损身体。”施照只平静的说。

        “罢了。”程易见施照故意没有回应,便苦笑了一声,说道,“你体内邪气未净,还是尽早入了青玄门为好。”

        “程易,此回青麓山,我便要回长湖去了。”施照说道。

        “回长湖?”程易惊讶,急急说道,“可你哥哥还未拜入青玄门。”

        “我回家等他,”施照说,“我自离长湖已经四季轮转,如今那赵夫人清灵丢失之事应该已成过往,回去也应该无碍了。”

        “可是,我想你留下。”情到急处,程易说话任性了起来。

        “程易,程公子,有幸同行一程,终究还要各走各路的。”施照说。

        “我与你既已同路至此,便不愿再把你弄丢。”程易说。

        “我有自己的路,不由你做主。”施照说道。

        程易听到此言,无语而对,愤然离去。

        夕阳穿林,树影婆娑。程易离开,施照只静静立在林中,心中颇有失落,却又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想不到啊,向来遗世独立、不解风情的掌门二弟子程易,竟也有这样的时候。”林中暗处传来一个声音。

        施照循声看去,那不是奚木下正悬坐于一颗树杈上。

        “奚公子?”施照有些不自在,问道,“你,一直在这边吗?”

        那奚木下微微一笑,从树上跳落下,说道,“冷海珍物志,你可读完了?”

        “尚未。我回长湖前,便将那书还给你。”施照说。

        “长湖污糟,何必回去。”奚木下说道。

        “奚公子去过长湖?”施照问到。

        奚木下没有作答,只望着程易离开的方向,说道,“而且,你当真愿意弃了你那情郎?”

        “你误会了。我与他不是那种关系。”施照说。

        “好,是我误会,呵呵。”奚木下笑道,“只是可惜了,本想回去将冷海异术志的译本给你看的。”

        “冷海异术志?冷海三卷的另一卷?”施照说。

        “是啊。冷海异术志是莫司远珍藏的古本,一直放在千竹阁,我最近刚刚译完。”

        “冷海异术志是你师父莫司远所藏?”施照问。

        “我虽住在千竹阁,却并未拜入莫司远座下。”奚木下说,“我入青玄门时,莫司远已远游多年,是掌门允我在阁中居住研书。”

        “哦,这样。”施照心绪黯淡,并没有兴趣多听,只简短回答。

        “冷海异术志中颇有一些有趣的记载,”奚木下提高声音,继续和施照说,“比如里面记述了一支曲子,叫做龙灵引。”

        “那是什么?”

        “珍物志中的碧龙你可读到了?”奚木下问。

        “嗯。碧龙、赤龟、金蜥三大上古灵兽,身上各有一宝,分别为碧龙角、赤龟甲、金蜥齿。”

        “没错。龙灵引呢,是冷海异术志中所记载的一支古曲,也是一种术法,可以引龙灵而出,为己所用。”奚木下说。

        “古书中的记载,果然很多是用不上了的。”施照笑道,“如今谁又得见龙灵呢。”

        施照见天色已晚,便想离开。

        “是啊,不过那曲子倒是很妙,我钻研了很久,才得其七八。”奚木下走到施照身前,把她拦住,说道,“夜色黯淡,你不妨听听,疏解心绪?”

        “也好。”施照心中对奚木下所说还是略有兴趣,便停下脚步。

        奚木下示意施照坐在身侧,傍晚的余晖中,哼鸣出一段古老苍凉之曲。

        那声音前后而行,似以低吟处安抚着龙灵的躁动,又以清咏处牵引着龙灵的形神。

        曲子是古水语写成,施照仅依稀辨得几句似咒语般的哼鸣,“同沐月,夜无休……”。

        这一曲似有魔力般,让施照沉醉其中,此刻,她只愿欣赏着那古曲,而忘了所有其他尘事。施照只觉浑身似乎充满了旺盛的力量,从未如此爽利饱满。

        而施照所看不见的,是一团莹绿龙形清灵从她头上那簪中跃出,在初升月灵照耀之下,缓缓进入了她的身体。

        她更不知道的,是远在青玄门的林湘微身上,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

        那奚木下哼鸣完毕,便释然地看着施照,脸上一副颇为满意的表情。

        “这古曲果然优美,与当今宽江的曲子很不一样。”施照说道。

        “今夜之后,谁知世事如何,这曲子就送你做礼物吧。”奚木下说罢,便又穿入林中,留施照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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