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本书

惊醒时，漆黑满布她的视野，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她用力咳嗽，差点要将整个肺都咳出来。喉咙的灼烧感、周遭包裹她的柔软、丝滑的布料，还有一旁的轻声细语将她从怔愣中拉回现实。

        「噢，你醒了。」

        就算她看不见亨特，他的声音依然如鬼魅般纠缠她的耳朵。

        「原来你不会在水中呼吸啊。」

        亨特的声音从左边移动到右边。

        没有脚步声，那地上应该是铺满了地毯。

        「我忘了，虽然你不是斯提姆人，但你跟我们都是差不多的生物。」

        是遗憾的语气。

        有人掀开床帐，光从外头探进来。

        「您好，唐小姐，我是您的主治医师。」一文质彬彬的男人打开他的木制手提箱，里面排列了一堆密密麻麻的工具，仔细一看，还有一把金色的小锤子。

        医师的动作并不温柔，他不顾卡捷琳娜的拒绝双指扒开她的眼皮，用放大镜观察她的虹膜，接着又用那把金色小锤子敲打贴在她头皮上的传声杯，耳朵凑得很近，也许是想听听她的脑袋里有没有进水。

        那乱七八糟的工具被他用了大半，最后的诊断被卡捷琳娜强硬叫停，她无法容忍这个陌生人企图以做进一步检查的名义来给她做开颅手术。

        医师被她用枕头打走了，走时一步一回头加以劝说，似乎不愿意放弃研究这个非斯提姆人的身体构造，唯有她发火黑了脸，医师才灰溜溜地逃走。

        亨特旁观这场闹剧，待卡捷琳娜起伏不停的胸膛逐渐平静时，他施施然说：「挺有精神的。」

        卡捷琳娜抹了把脸，把劈头盖脸的头发往后拨，刚醒来的茫然片刻消散，她想都没想就用枕头扔亨特，「我需要一个解释。」

        难得怒意没有冲散她的理智，即便神经紧绷在发狂的边缘，她还记得专门挑不值钱的小东西接二连三地扔过去。烛台上的蜡烛被她折下来，桌面的火柴盒被她拆开，里头的火柴分成一根一根地扔。

        要不是怕赔钱，她甚至还想点燃火柴把这里全烧了。

        亨特一一躲开她的攻势，他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冷静，冷静，我可以解释这一切。」

        卡捷琳娜手里还抄着一把圆面四脚椅，她顿了顿，以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等亨特继续说下去。

        亨特没有立马给她阐述理由，而是叫来几位女仆给她更替衣服。

        「有什么事情不能边喝茶边说呢？」

        他边走边自己整理因大幅度动作而凌乱的衣服，他的袖口有多层布料重叠，金属钮扣闪烁着暗色的光泽，衬衫熨得妥帖，搭配贴身的黑长裤居然还能让他显露出那么一丝贵气。

        她在帝国图书馆里粗浅地了解过亨特家族，他们历史的长度能与建国史媲美，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山间猎户，因在山中救下险入虎口的年轻国王，继而被赐予「亨特」的姓氏和子爵的地位，但只有在近两三百年的时光长河中，他们才发展到势力遍布斯提姆兰德富饶的南方，成为人才辈出的名门望族。

        就在一百年前，其中一位亨特偶然发现了储藏电力的方法，他的发现大大推动世界的发展，造福了斯提姆人。自那时起，各种象征新时代的新奇发明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斯提姆兰德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急速发展，仅在一百年间，从火烛照明到家家改用电力点灯，镶嵌在楼宇里名叫「电梯」的移动装置走入人们的视野，楼层越来越高，出现历史上第一栋高达一百五十米的大厦。

        亨特家族不止在科学界有所建树，后人在其他的领域都有出色的表现，其为世界作出的无数贡献使他们摆脱子爵的地位，由国王授予伯爵地位和更多的领地。

        虽然君主制早是过去时，但这些贵族的爵位依然可以靠世袭而传承下去。

        奢华的屋内摆设、处处可见的水晶吊灯、墙上名贵的画、就连分发给下人的服装都是平民百姓用不起的布料，这一切无一不在彰显亨特家族的显赫财力。

        她原来的衣物被侍女长替换，口袋里的物品被安置在梳妆桌下的柜子里。她本想过去翻查，却被侍女们拦住，这些侍女七嘴八舌地扯着她经历沐浴、洗发、按摩、抹油等一系列的过程，她被强摁着换上贵族女性繁复的衣裙，若不是她抵死不从，侍女还会让她穿束腰。

        等侍女终于领她去接待室时，她已经被折磨得没脾气了。

        刚刚给她看诊的医师正和亨特商讨着什么，见她来了，医师草草在纸上写下一行字，提着工具箱道别，「……那我过几天再来，伯爵阁下，请不要忘记吃药。」

        医师与她擦肩而过时还依依不舍地打量她的脑袋，那眼神若果具象化作手术刀，她现在已经被对方当场开颅做研究了。

        她提起裙摆大咧咧地坐在亨特对面，侍女陆陆续续端来刚做好的点心，管家在一旁为两个人泡上热腾腾的红茶，一切安排妥当后侍女们退出房间，只留侍女长和管家在门口守候。

        吃食的香气钻进她的鼻子，肚子发出不合时宜的呼噜声。

        肚子很饿，但也很胀，那水箱里的水仿佛灌满了她的五脏六腑，每走一步她总觉得有水在身体里晃荡，迈出的步子虚浮无力，听到水声她会下意识地呼吸困难，沐浴时她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制止不自觉的颤抖。

        她强迫自己吃点东西，但每份糕点甜得发苦，腻人的味道在口腔内经久不散，引人不适。

        糖在斯提姆兰德是金贵物，富人为了显摆自己的财力，通常会吩咐厨师在烹饪时多放糖，但她没想到能放这么多。

        「我昏迷多久了？」茶也放了糖，她不太适应这种味道，以至于侍女长频繁地替亨特倒茶，而她这边顶多虚抿几口。

        「没多久，小半天吧。」

        窗外的太阳正在沉底，这是十月份的斯提姆兰德，夜幕在六点就会降临。

        「给我住一晚。」她向来是不客气的。

        「为了你的身体健康着想，我更愿意邀请你在这里小住几天，客房早已准备好了，请随意使用。」亨特说道，「我可不是那种会在夜晚赶走淑女的人。」

        「你的绅士风度为什么不体现在几个小时前呢？」

        亨特明白卡捷琳娜是指她差点被淹死的事，他大喊冤枉，苦口婆心地讲述他的想法，冗长的一大段话敲不开她的耳朵，她此刻的大脑只能处理零星几个关键字眼。

        依亨特的意思，人鱼会无差别攻击他人，在展览期间，人鱼就表现过对参观者的极度厌恶，几次三番冲参观者呲牙咧嘴示威，还伤害了好几名来喂食的工作人员。然而前些天在锅炉室里，人鱼只攻击他和约翰却放过了她，今天落水人鱼竟然也没有伤害她，这让他产生好奇，想查出人鱼是否只对她一人特别。

        「假设上一次只是巧合，你有想过人鱼这次是会直接将我撕碎吗？」

        「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提前喂它，就是避免你成为它的食物。」亨特很无所谓地说，「我观察过，饱腹状态下的人鱼杀意依然很重，可它没有动过哪怕一点啃咬你喉咙的心思，这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他换上一个很肆意的笑容：「放宽心，你这不是没死吗？」

        那一刻卡捷琳娜很想找些什么东西箍死他的脖子，同时爆出最歇斯底里的粗口，但她用惊人的意志力压制住这股暴虐的冲动，代价是她近乎咬碎的后槽牙。

        医师走得太早了，真正脑子进水的应当是前面这位。

        面对亨特无耻的发话，她纵使万般气愤也只咬牙切齿地说出她对斯提姆人仅四个字的印象词：「草菅人命。」

        亨特没有回应她这不属于赞美的词汇，但一时的欲言又止极为意味深长。

        卡捷琳娜不欲深究当中的含义，她起身就走的行为明示了谈话不欢而散的结局。

        「我很愿意带你参观庄园，但我想你现在应该不乐意见到我。」亨特不多说什么，笑吟吟地邀请她共进晚餐，「那么我们会在七点的餐厅见面。」

        她用头也不回的背影表示抗拒。

        距离晚饭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侍女轻车熟路地带她在这偌大的房子里转悠，介绍沿途经过的房间的主要功能。她心不在焉地应着，默默记下位置。

        侍女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微弱的烛光照亮房间内堆积的书海，空气中漂浮着古朴陈旧的书香，不习惯的人初进来一定会打上好几个喷嚏。

        「历代伯爵大人都热爱读书，所以庄园内的藏书数量非常可观……」侍女见卡捷琳娜探头探脑的，以为她十分感兴趣，略微自豪地讲述藏书的历史。

        往里走才会被书房的面积所震撼到，上百个三米高左右的书架森然而立，当中的书籍厚且数量繁多，有的崭新得像没翻阅过，有的封皮残破不堪，肉眼可见修复过的痕迹，有的不见封皮，只剩下虫蛀过的内页。

        奇怪的是，这么多的书架愣是没有一个标明类别的。侍女说是因为书实在太多了，多到类别千奇百怪，曾经的主人有耐心地整理过一小部分（也就是靠近门口的书架，那里的书摆放得特别整齐），但因为收藏越来越多后，主人没有心思打理，多出来放不下的部分就被堆在尘封的角落，再加上家族后来的主人没有阅读的爱好，久而久之这里就被荒废了。

        杂乱的书堆有一人多高，她随手抽出一本，其他的书纷纷掉落，扬起好大的灰尘。

        封皮边角的烫金藤蔓花纹往上攀爬，在封面中围着几个大字缠绕成圆。她倾斜书面，烛光映照着那暗金色的书名——《兰德的旁山》。

        翻开第一页，上面是一行手写字，字迹苍劲有力。兴许是书写者不擅长使用蘸墨羽毛笔，导致墨水分布不太均匀，笔画有粗有细，个别地方还把纸戳破，不过总体上不影响阅读。

        「唐小姐，晚餐时间到了，请您随我前去餐厅用餐，伯爵大人在等您。」

        侍女长彬彬有礼的声线打断了她，她合上书，「这里的书我可以借阅吗？」

        侍女长没等到她的回答反而等来一个问题，「您如果有心仪的书可以先交给我，我拿去请示伯爵大人。」

        她转头又抽出好几本，一并递交给侍女长。

        晚餐出人意料地美味，厨师现场为用餐者片羊腿，摆好盘端到桌上，侍女积极为卡捷琳娜布菜，从前菜到饭后甜点，比她曾经见过的高级餐厅都要精致。亨特坐在长桌的另一头，遥遥向她举杯致意。

        晚餐才进行到一半，管家在亨特身旁耳语几句，后者扔下餐巾便匆匆离席，剩下的时光都只有卡捷琳娜一人在享受。

        结束用餐后回到房间，她要求借阅的几本书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她让侍女调整油灯的亮度，翻开《兰德的旁山》第一页，只见上面写着晚饭前来不及读的文字：

        【致——我最亲爱的朋友，我特地找到一个无光照拂的角落藏起这本不符合你品味的书，猜测着你什么时候能发现我留给你的恶作剧。】

        指尖往下移，停在落款：

        【沃伦·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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