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雾中的复活08

“当心。”钟离稳住小羽在空气中伶仃发颤的身体，沉声嘱咐。

        小小的孩子，在竹椅上团成一团，瑟瑟地抖动着。如同一只被夜雨淋湿的雏鸟那般，他垂下头，双臂环抱紧自己的身体，悄悄躲进自己构建出来的堡垒中。仿佛这样将自己闭锁，更能安稳一些。

        钟离收回了手，嵯峨的眉宇蹙了蹙，却是并未开口劝解。情感，往往是任何人都无法相助的难关。

        这时。

        只听哐当一声，是画轴坠地的声音。

        一直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桥西，被这股乍然而出的响动惊的回过神来，他抬起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双手。

        哦，原来是自己…失手跌了画。

        “抱歉。”他用着平板的语气向钟离致歉，弯腰，准备把画轴捡起。

        却又听见一声压抑的哭腔。

        “呜……”小小的、低低的一嗓，像是被遗弃在路边的小猫小狗。

        他连忙撤了弯腰的动作，将声音的源头拎到自己的腿上，低声哄道：“小羽？别怕，叔叔在的。”

        “小羽？”

        小孩听见了桥西叔叔的呼唤，艰难的从臂弯中抬起自己的小脑袋。

        眼里仍是泪水不断的模样，却又不肯在外人面前露怯，只是使劲按住那副早已掉漆的黑框眼镜。

        “桥西叔叔，您说那个女人。”他哽咽的打了个哭嗝，“是那个女人，杀人了吗？”

        桥西无法作答，他…其实也很难给出答案，毕竟，现有的线索全部指向小羽的母亲。可是面对小孩子那副纯挚乌蒙的眼神，他压住心底的燥意，将自己的推测说得更加委婉：“小羽，或许事情不是你想那样……”

        在他们二人说话之际，陆景璃弯下腰，将掉落在地上的那副画轴捡起。

        在她总觉得那幅画，有些怪异。譬如，帝君特意让身为千岩军的桥西打开；譬如，这股画像本身……

        她拎着卷轴，一点点抖开，淡色眸光在画中美人身上停顿片刻，而后猝然一紧。

        为了再次确认自己的猜想。

        陆景璃柔嫩的指尖点上女子姣好的面容，顺着她的柳眉琼鼻寸寸划下，最后落在她殷红如血的丹唇上。

        反复摩挲几遍。指尖传来细细碎碎的触感，干燥的颗粒让她忍不住拢起眉头。

        是的，这颜料的质感与色泽，都不像是日前才成画的。反而，成画时间至少有月余。

        可钟离先生，为什么说这幅画是千岩军的侧写？又为什么，特意指名让桥西打开？

        他是为了暗示桥西，还是她呢？

        陆景璃垂下鸦羽般的眼睫，一点点将画轴卷好收拢。

        须臾之后，她方才对钟离先生开口：“先生，这幅画先交由我保管，如何？”

        “甚好。”钟离不以为意的点点头，指尖的白玉扳指间华光流转，“要谨慎保存。”

        这厢，桥西仍然用着他特有的语调安慰着小羽：“也许案件与你的母亲无关，她或许只是关键的证人罢了。不信你去问大姐姐，是不是？”

        陆景璃拿起画轴的手一顿，无奈的摇头，桥西这种说辞只能掩盖一时，无法真正的解决问题。

        不过，她也不欲拆穿桥西的安慰之语，点头道：“若你的母亲真有重大的杀人嫌疑，前来此处勘察的就并非钟离先生，而是负责查案的千岩军了。”

        “当然，小羽也要做好准备哦。这位先生必须去你家里，询问你母亲一些关于案件的细节，小羽乖哦，不要多想啦。”陆景璃揉了揉他细软的头发，继续哄道，“再说了，就算有什么问题，小羽也不要害怕，你可是家里的男子汉哦。”

        “嗯，是的，小羽是男子汉。”

        “那，那先生打算做什么？我，我可以带你们去见那个女人。”小孩儿眼里犹然挂着清亮的泪珠，他努力撑大雾蒙蒙的双眼，透过那副呆板的黑框眼镜，想要看清楚眼前几人，“姐姐说的没错，无论是谁，做错了事都要承担。所，所以小羽马上就，就带你们回家。”

        “不过，小羽有一件事想，想要请求哥哥姐姐。爸爸很爱妈妈，很爱很爱。但爸爸现在病重在床，肯定接受不了这种打击，所以请求你们，千万千万不要让小羽爸爸知道，他受不住的。”

        “一定。”

        得到几人的保证后，小男孩推起滑落在鼻尖的眼镜，收起了满身的脆弱。

        他率先走到前头，熄了炉子，又将茶棚外的帷幕放下，然后，为他们领路。

        此时，万家灯火亮起，墨蓝的天际上星子点点。夜市内，除了几家零星散布的摊贩以外，其余的业已收歇。

        一行人静默的走在寂静无人的青石板街上，月光温柔的浮荡在他们身旁。

        月色、孤街，行人。

        树影间的灯火时明时暗，街道上的几粒小小的影子，萦绕着星光的碎影。气氛古怪又凝滞。

        辉子有些害怕，又觉得有些恐慌，心底里慨然生出一股的悲凉感。就像是失路之人，永远找不到归家的路。

        就像是他，永远无家可归。

        他左右瞧瞧，却并无一人开口。似乎在场的每一个人，沉浸在自己思绪中，无暇分心。

        他又看了一眼领头的小羽，回头望向茶棚，叹息道：“小羽也真是可怜，这么晚了还要看守的茶棚。唉，可惜，要是我没被你逮到的话，我早就躺倒在营地里，呼呼大睡了。”

        粗噶的鸭嗓在空寂的街道四合响起，极强的存在感简直是不容忽视。

        陆景璃回过神来，脑袋上打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

        回头看去。

        哦，原来辉子是无聊到在跟狗说话啊。

        大壮汪汪几声，狗眼瞪的圆圆的，仿佛是在嘲笑他，他仍然混不在意的笑着。

        小小的声音混在风中嘟囔了几句。

        “也不知，像我这样，从小被父母抛弃更加不幸呢？还是小羽……”他的声音很低，恰好被一阵风掩盖过去，又偏偏吹入陆景璃耳中。

        她一怔，抬起清凌的眼，退后几步与他并肩而行。

        拍上他微微佝偻的肩膀，“以后，都会好的。”

        “啊哈哈，你在说什么？”他飞快眨了眨眼，散去眼中一颗晶莹的珠光，又故意粗着嗓子转移话题，“唉，桥长官，你说我这种盗窃未遂的人，要被关上几天呀？”

        “……”

        “我说，乔长官，你别老是板着个脸行不行？小羽竟然喜欢你，简直是个奇迹！”

        “……”

        “喂，我说理理我啊，这样沉闷无趣，岩王爷是不会保佑你的！”

        ·

        在辉子的刻意插科打浑下，小羽苍白的面色要好上许多。

        他带着一行人，穿过波光粼粼的码头，绕过丛丛的芦花荡，拐到一处草屋前。

        房子倒是挺大，皆是是由茅草搭成的，四间齐齐整整的埃在一起，尽数沐浴在月色之下。

        房前有一架木车，里面有零星的茶叶碎末，想来是主人用来搬运茶叶的工具。木车后头，便是一丛木制的栅栏。

        栅栏有些朽坏，被庭院里密密匝匝生长的野草攀藤覆盖着，一看便知这里的主人，很久都无心打理自己的家庭。

        小羽把他们领到草屋前，突然却步。

        像是一只卡壳的玩具那般，孤独的停顿在原地。他沉默片刻后，又推起自己的黑框眼镜，望着自己的家里。

        向来昏黄沉闷的屋内，今天却散出不一样的色彩。

        暖沉沉的烛光荡漾在爸爸的卧房内，又有淼淼的白烟自厨房方向升起。还有，一股霸道的香气……是那个女人的味道。

        饿了一天的肚子，开始咕咕抗议起来。他垂头按了按自己空空荡荡的小腹，咬住唇角。

        那个女人，好像是，是真的回来了。

        曾经每日每夜梦中都会出现的场景，突然在现实生活中重演，他却感觉自己尤然在梦中。

        小羽狠狠揉了揉自己眼睛。

        那光影飘荡，白烟依旧。

        撤开草屋前的栏杆，打算将桥西叔叔一行人邀请进家。

        只听吱呀一声，紧闭的门扉突然洞开——

        屋里温暖的光亮便霎时照亮了昏暗的庭院。

        一名明眸皓齿的女子，自灯火璀璨处，缓缓出走来。

        柳眉、杏眼、桃腮。当真是个标志的美人。

        陆景璃细细打量着，只觉得眼前此人，气质与画中的大相径庭。

        画中之人，举手投足间都藏着万种风情，仿佛一个眼波便可勾得一众男子为她倾倒。而眼前的女子，却无端给她一种恬淡安静之感。

        女子的眼神晦暗不明，可是，自见到小羽那刻起，昏暗的眸中迸发出一种名为思念的清光。

        当她的目光卜一接触到他们时，温柔如水的眸光却骤然变得凌厉起来

        “你们是谁？跟着我家小羽做什么？”

        她急步向他们走来，想要把自己的孩子护在身后，看到桥西的身影时，却骤然停住了脚步。

        柔软如波的目光往桥西身上绕了绕，而后，语气变得有些拘谨，“桥西先生，原来是你啊！他们是你的朋友吗？”

        小羽撇过头来不说话，桥西点点头，一如既往严肃的开口，“他们是我在路上认识的朋友，有些事想向您请教。”

        说到‘有些事’的时候，他刻意加重了一下，俊朗板正的眉宇在淼淼烟气中变得有些模糊。

        “哦，原来是这样啊。”女子顿了下，轻轻颔首，“那么请你们先在堂屋稍待片刻，等孩子他爸服药睡下后，我们再行商谈？”

        她的眉宇平淡，不见任何恼怒，仿佛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也许，她也早就料到了，有人会找上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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