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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 斩魂(4)


“这就是你让白狼部在三川郡采购的东西?”

        小铜镜嵌合着,发出凶险的“擦擦擦”地声响,樊邯带着西旻奔袭数个时辰,确定身后定无追兵后缓缓停下,于溪边打了野物,烤了火,打算先修整一番,谁知西旻也不说话,只杀气腾腾地嚯嚯磨镜,樊邯忍不住开口问她。

        西旻没有否认,闷声道:“我一个弱女子想与高辛氏周旋,肯定要预备些自保的东西。”

        高辛氏人人皆化形可飞,眼睛最敏锐也最敏感,她手中的镜子采自镜楼的原料磨石,是天生克敌的东西。她早有预备。

        樊邯:“北境要开战了?”

        西旻:“对。”

        樊邯:“向陈留王开战?”

        西旻:“对。”

        樊邯皱起眉头来:“可人不是他杀的,章华太子是自己跳下去的,殿下明明知道求死之人……”

        西旻倏地抬眼。

        樊邯心口凶险地一跳,哽了一下,努力把话的尾巴接上,“……救不得。”

        西旻眯起眼:“你很欣赏辛鸾?”

        樊邯避而不答:“卑职是您的臣属,卑职只是说一句公道话,就算您早有起兵之意思,剑锋所指也不该是陈留王,还是说……殿下开战之后,还另有打算?”

        西旻将那手中镜子一摔,腾地站了起来:“你以为我只会算计?只有铁石心肠嚒?”

        哈灵斯曾说过权谋什么最是无聊,玩家只要让对手永远看不穿招式便能屡屡得手,西旻周旋其中,便属其中典型,因为她有动机,却没有人看得穿她的动机,有性格,偏让人看不清她的为人,有打算,又让人猜不透她的打算,这是女人天生的优势,弱小、善伪装、善变,只要小心,未必不能撕开自己的天地,可这话说得好像她没有了自己的感情一样……

        “辛远声,他是我丈夫。”西旻心底窜出了一股火,为身边所有人的不理解,为他们的错看,“就算我和他没有夫妻之爱,却仍有朋友之义、同盟之情,我们也是曾经为了对方披肝沥胆、两肋插刀的!现在他惨死深渊之下,我作为未亡人,难道就不配为他报仇嚒?!”

        ·

        凌晨,城门还未开,天阴得仿佛要压下来。

        中行沂一路跑马冲进三川郡通城,来不及等人通报就大步闯进了孔南心的私宅内室,直接在屏风外跪倒,奋力地喘息道:“主公!大事不好!章华,章华太子……殁了……”

        那声音颤抖,最开始两个字因气喘而挑高,尖利得仿佛天都塌了下来。

        孔南心在内室听得心头一耸,手杖都来不及拿,敞着淡白色外衣衣带绕过屏风就走了出来:“你说什么?”

        中行沂:“昨晚得到的消息,章华太子追击陈留王,于落月渊坠崖……”

        这般塌天的消息,饶是孔南心沉稳也忍不住眼前一黑,伤腿痉挛着踉跄了一下,脚下打滑险些原地栽倒,中行沂吓得心头一寒,立刻爬起来扶他,眼见着丹口孔雀的表情还算冲淡,可眼神却是痴了,“完了……”

        “一个杀其父,一个杀其子,这血海的深仇……天衍分裂之祸,再也无法挽回了……”

        ·

        “阿襄……”

        宫灯点明了,墉城的行宫之中,帝王消瘦的脸颊仿佛是被谁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两下。

        禀告的内侍面露惊恐,立刻跪倒:“陛下节哀——”

        辛涧像是没听明白,想要站起来更衣,使了力气却又颓然坐倒在龙床上,他迟疑良久,低头问,“寡人的儿子怎么会死呢?是了,一定是又跟寡人玩的把戏,去,去把他喊回来,不用他追击陈留王了。”

        内侍们的心肝都要被冻透了,却不敢不答:“陛下还要节哀,章华太子……确实宾天了……”

        “不可能!”

        帝王腾地站了起来,飞快地踱了几步,茫然四顾,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一般。

        喃喃道:“……阿襄呢?寡人的儿子辛襄,寡人的太子阿襄……”

        内侍们肝胆俱裂,不敢答应,只能放声大哭,哭这悲惨乱烈的噩耗,哭这盛世帝国的太子。终于,内侍们的哭声唤醒了帝王的神志,他头痛欲裂地捏住太阳穴,喘息问:“谁杀的?太子的尸骨呢?”

        内侍哭喊:“是……是陈留王!太子在落月渊失救,尸骨无存……”

        帝王点了点头,居然有难得的宽容,“好,你们去把阿襄带回来,寡人要亲自举行国葬,去……去把他的尸骨带回来……”

        内侍如蒙大赦,大声应和一句,立刻叩着头立刻领旨而去,完全没有意识到寝宫之中人都已失了魂魄:落月渊,其深可落日月,不见其底,哪还有尸骨可收……

        天衍十九年,四月二十二日夜。

        辛襄辛远声丧命,享年,二十二岁。

        一代天骄骤然薨逝,所有人皆是难以置信,跟随帝王墉城驻跸的各士族高官晨起骤然听此消息,皆是腾地从榻上坐起,以为犹在梦中。

        可再可怕的梦也不会如此了。

        辛远声,这国家曾对这个年轻人,寄予厚望。

        陈留王宣战,在东朝看来虽然棘手,却并不致命,和陈留王一辈的辛远声,远比陈留王更优秀更卓著,一朝风起云涌,还不知将来是谁会左右乱局,勘定天下,他们气定神闲地在辛远声身上押下所有赌注,从不怀疑自己会输。

        可这颗极闪耀的星竟如此轻易地落下了,没有大杀四方,没有一战转折,没有来日登基,没有以震万国,灰暗暗的天像是揉皱的帛布,衬得漳河不流,天地惨淡,卯时,墉城忽然鸣钟击鼓,急迫激烈,空空地震响在所有人心上,油然生出恐怖的不安。

        “复儿!你给为父站住!”

        回廊上,司空老大人气喘吁吁地拽住蛮牛一样的小儿子,“你要去哪?”

        “我……”司空复眼睛通红,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我去落月渊,他不可能死,他怎么可能死?”

        老大人睧耗的眼睛流露出强烈的心痛来,他四处看了看,拽着神思不属的儿子回屋关门,斩钉截铁道,“复儿,你就在这屋中呆着,哪都别去。”

        “可……”

        “你还要不要我司空家的将来了?”宽仁慈爱的老父亲忽露铁血峥嵘,覆压四野的气势几乎让人不得动弹,“复儿,你记着,我司空家的未来不在为父,在你。同理,这天衍江山的未来,不在陛下,而在辛远声,今日失去的,不是你的一个玩伴,是我们国家失去了国本储副。”

        辛涧得位不正,许多人效忠于他本就各怀心思,与其说他们向陛下折服,也不如说是他们是在辛远声身上看到了更远的未来,可如今变局就好比当日南境痛失飞将军,这天下的走向到底如何?辛涧还有无坐定天下之底牌,都要重新考量。

        “我们这些老家伙,总是要死的,复儿,你要给自己留后路,懂嚒?”司空老大人眼见自己的儿子冷静了下来,这才缓缓直起僵硬的腰杆:“陛下那里一定乱成一团了,为父先去看看,然后咱们父子再想想……再看看……”

        ·

        墉城、南阴墟、行宫。

        这几日,好像所有人都睡不好,三年前就在行宫一里之外发生了骇人听闻的漳水河惨案,数万冤魂困葬此处,夜来风中哀嚎不止,处处显得凶杀不详。

        辛涧疲累地坐在御座上,脚下是自己的四个庶出的儿子,最大的今年二十岁,最小的才十四岁,听他们异口同声地表态:“父王,儿臣愿意领兵,为兄长报仇!”

        四位王子的名讳分别是:移、和、程、秩。娇儿继承了高辛氏的英朗相貌,难得的是都已化形,按照年岁分别是:狐有翼、凫有翼、琴虫有翼、雌雄同体。

        他们很清楚,大哥死了,太子出缺,父王哀痛不止,这一次若是能表现抢眼,难保不是天衍未来的国储。况且东境兵力被父王一手掌握,中境六军却一直以来都是太子府整合,这次争取,不仅仅有东宫之位,还有天下四分之一的兵权。

        可是辛涧没有表态,他浑身透着父亲刻骨的疲惫,缓缓揉动着额头,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

        “他有民心,有威望,神京许多世家子弟与他皆交往甚厚,章华太子一去,对辛涧这个天子的人望、威信、势力都是难以想象的打击。”

        徐守文难得直接盯着辛鸾说话,专注的眼睛紧锁着他的眉峰嘴角,妄图捕捉到主君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动。

        此地地形南北狭长,地形十分险恶,虽属西境地界,但是严格来说是西境外围,因着群山阻隔得不到西境任何的补给接济,满目都是连绵乱草和粗枝大叶的树林。

        辛鸾、仇英、红窃脂、徐守文四人坐在一起开临时会议,远处是一批批暂时休整的军队。

        仇英口气挺高兴的:“等我们出去了,也不能说辛襄是自戕弃世死的,要说成是殿下和辛远声对决,胜了他……辛远声的名声不差,殿下有了这战绩,那是何等的震慑力?将来战场上也能让敌人望风披靡。”

        红窃脂点头:“同意。”

        徐守文又瞥了辛鸾一眼:“说来也是我们走运,章华太子若不是出了意外,来日战场相遇,还不知道要死我方多少将士。”

        仇英牙酸地看了辛徐二人一眼,紧接着,笑了笑,“小松仁儿,这世上没有无因之果,也没有无果之因,当年辛涧杀了他自己的亲哥哥,现在殿下又杀了他儿子,以血偿血,以牙还牙,也是弟弟杀哥哥,你看,这显然就是老天安排好的呀,是他辛涧注定要吞食的恶果!”

        辛鸾一直没说话,闭着眼睛抱着手臂,空虚瘦长的身体宛如风中芦管。

        徐守文眉峰一皱:虽然事儿是那么回事,但仇英说得怎么这么难听呢?想到此,他忍不住瞪了仇英一眼,仇英倒是笑嘻嘻,耸了耸肩膀,当做无事发生。

        忽然间,辛鸾抬了下眉毛:“别说这些闲话,说正事。”

        三人一愣,紧接着立刻将活络的表情敛住了。

        辛鸾:“咱们人还没到家,辛襄死了,你们预测辛涧会有何种反扑?这几日可有危险?”

        他好像闭目养神一般,表情冲和,声音沉静得不见悲喜。

        “首先排除中境。”红窃脂笃定道:“现在咱们已经出了中境的包围圈,辛远声又死了,相当于辛涧对整个中境的兵力控制暂时斩断了,他想重新组织有效攻击,我们就是游山玩水也游回西南了。”

        徐守文:“如果是丹口孔雀亲自调动中境呢?”

        红窃脂:“他不会。富庶之民,安居,厌战,他躲都来不及,不可能主动来打我们,哪怕辛涧逼迫他,他也完全有周旋之策。”

        仇英:“我就说辛涧当年不能这么乱改军制,想要一口气号令最多的军民,结果把开国的赤炎撤销了,中境丢给了儿子,结果儿子没了,中境一下子瘫了。”

        辛鸾:“那辛涧若是调集自己麾下呢?”

        仇英:“距离太远。长途奔袭又要一击即中,谁有这个魄力实力?辛远声活着他能做到,赤炎也能,可是现在他们都没了,我们也不是躺着任打的,姐姐带这一万人难道是白带的?”

        辛鸾倏地皱眉:“一万人?”

        红窃脂停顿了一霎:“……对,我看队伍集结了,就带来了。”

        仇英:“殿下不用担心,兵嘛,多多益善,人多也有底气。”

        辛鸾的声音立刻冷下来:“姐姐也知道中境之民安居厌战,咱们区区几十余人领一万兵卒背井离乡,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一早报我?”红窃脂自负这些都是自己练的兵,气息一提,正要辩解,辛鸾左手却淡淡地一抬,忽地泄露出疲惫的样子:“下不为例——这一万人你们等下便均分下去,吃喝住行观照着,不要生出乱子。”

        徐守文知道辛鸾担心什么,当即点头:“是。”

        仇英、红窃脂对视一眼:“……是。”

        辛鸾捏住自己的太阳穴,“那现在唯一的变数也就是北境了,他们将来若是与我们宣战,够我们喝一壶的。”

        仇英心气有些不顺,嘲讽道:“堂堂七尺男儿害怕一个小姑娘?”

        “北地这些年内战不止,能活下来都是以一当十的武士,”辛鸾倏地抬起头来,闭眼转向仇英:“不要小瞧他们。闾丘西旻,也绝非池中之物。”

        ·

        “这消息……居然是太子妃传给你的?”

        通城,丹口孔雀目露震惊。

        中行沂不解地看向他,“对啊,这……可是有什么不妥?”

        丹口孔雀摇了摇头,只怅然道:“……居然是她。”

        许多事情,当时局势错综,晦暗难明,真相往往是要在许多年后才能逐渐的被人知晓。譬如辛鸾第一次和辛涧垚关对峙,十六岁的辛鸾的确是因为毫无政治经验被辛涧杀得大败没错,但是当年辛涧能顺利的颠黑倒白,也是听说是有人帐前献策,拿出了辛鸾身边之人就是邹吾的有力证据。后来总总,他也总能听到一个若隐若现的名字,藏匿很深,但是不可忽视,他甚至听过一种说法,说辛涧评辛襄与儿媳,说:“闾丘幼女擅出奇谋,未来可掌天衍刑杀之权,章华太子之果敢强横与闾丘之灵巧鬼魅,夫妇二人合力,天下群雄,皆可慑服。”且将闾丘西旻与配天王后作比。

        说来重名鸟对自己的长子给予厚望,为他选的正妻,定也是有过人之处,这几年北地之乱,很多人都说西旻只是天子一员钦使,可是不可否认,许多齐嵩都解决不清的争乱,这小姑娘挨个摆平了。

        “东方、北方、西南还有大片易帜的南方,她加入进来,整个局面只会变得更加复杂。辛远声一死,整个天下的平衡全部被打破了,他的妻子,他的父亲,他的朋友,他的下属……会发疯了一样为他报仇,哪怕民心不在他们那里,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丹口孔雀的目光一下子虚了,眺过窗户,看窗外清润的江山。

        “我原本想中境要么彻底避免战争,要么避免率先开战,可如今四面战火,我中境虽想独善其身,亦是不能保全了。”

        这天下,还是要乱了。

        先帝啊……这天下,还是乱了。

        中行沂犹疑起来:“那这是不是就要开战了?那……能不能给卑职安排一个职务,我那先夫人卷走了我内史郡近一万的新兵,我怕陛下怪罪,想抓紧机会赶紧将功赎罪。”

        丹口孔雀看他一眼:“我同你亲切,这事可以帮你兜揽,但眼下不成。陛下不会找我,我没有这个机会。”

        中行沂露出惊疑目光:“那陛下还能找谁?”

        丹口孔雀:“你太小看重明鸟了,他知兵,军方势力更是深入根脉,可用之人不少。”

        况且,东境现在就像一匹奋蹄狂奔的怒马:辛涧引兵快战,必然不会来和中境扯皮。

        ·

        “……陛下,人来了。”

        几位王子在下首已经跪了半天了,内侍小声地在帝王的耳边轻轻提醒,像是生怕惊醒帝王的思梦。

        “从从。”辛涧倏地睁开眼睛,抬头,看向来人。

        特殊时期特殊恩许,那人披甲带剑一身风尘,大步走来时像是一柄嵌着金丝的黑色匕首,浑身充满刃的锋芒:“陛下。”

        “长话短说。”

        辛涧绷直背脊,看向他,“辛鸾杀了我儿。你想办法,让他再回不得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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