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破绽

林泉掀开帘子走进偏厅的时候，正看到顾彦轩和齐卓炀并肩坐在一起，而谢音在另一边，手上拿着根拨火的棍子，若有所思地挑着暖炉中的炭火，嘴角噙着个笑。

        “顾郎中，卧房收拾好了，我哥……罗北让我来传个话。”不知道是路上冻的还是干活累的，林泉的颧骨上顶着两团显眼的红晕，鼻尖也是通红。

        顾彦轩偏头看了眼齐卓炀，却是对林泉说话：“都城所的人员安排应该出来了吧？具体的名单拿给三殿下过目，如果可以的话，后天一早就派人过来。听杜尚书说，再过几天又要下雪，一来二去又要过年了，工期可不能耽搁，还是趁早完工得好。”

        林泉在怀里掏了几下，拿出张折的工工整整的纸，上前几步，身子微弯，恭谨地行了个礼，站直身体后双手呈递在齐卓炀面前，眼睛天真而晶亮地眨了眨：“三殿下。”

        齐卓炀接过纸，也没看，径自对顾彦轩说：“反正有你带着都城所的人一起，安排的人具体是谁，你觉得好就行。”

        谢音在一旁轻笑了声：“这都城所的规矩和手续，碰上三殿下这样的甩手掌柜，办都不好办，什么过目首肯的流程，恐怕都得让顾郎中代劳了。”

        林泉往顾彦轩身边凑了凑，为齐卓炀和谢音让出了对视的空间，生怕扰了这两位爷拌嘴，脚下刚停，耳畔便听见了三殿下含笑的声音：“我这是好说话，都城所说什么就是什么，一点毛病都不挑，一点脾气都没有。全听顾郎中的……”

        这话被顾彦轩的动作打断，名单被从齐卓炀手上抽了出来，又递给林泉：“谢公子有所不知，都城所不得不把事情做得细一点。修葺房屋的事情看着小，但官舍衙署涉及到的隐私和纠葛多，万一派去的人惹了主人不快，麻烦倒要扣到工部头上来。杜尚书做事仔细妥善，这才加了这么道规矩，看似添了桩差使，实际上倒是省了不少事。”

        谢音本来就是随意插嘴，听顾彦轩解释得这么仔细，反倒不好意思起来，道了声“原来如此”，又把手上拿着的拨火棍靠着暖炉放好，站起身来，拢了拢衣襟：“本来还想讨你一顿饭吃，但我忽然想起来，铺子上还有事情要忙，消息也送到了，就不多耽搁，改天再劳驾三殿下请我吃顿好的。”

        齐卓炀也站起身来，做出个送行的动作：“有什么事情，我再差人去找你。”

        谢音点了点头，朝顾彦轩见了个礼，自己打起帘子便要走出去。刚跨出去一只脚，忽然回过头来看向站在顾彦轩身后的人：“林泉，我坐马车来的，要不要捎你一段路回去？”

        顾彦轩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林泉道：“有劳谢掌柜了！但我哥……罗北，他说晚上要带我出去吃饭，就不麻烦您了！”

        谢音眼带笑意地道了声“好”，撂下帘子就走了出去。

        “谢公子倒是个有心人。”顾彦轩搅了搅碗里已经凉下来的甜羹，吃了一口，似乎是在对齐卓炀说话，又似乎是说给林泉听。

        “他在云州可不是这样，整天吊儿郎当地拈花惹草，这才被他爹给扔到了建邑来，说是让他历练历练，收收性子。”齐卓炀伸手探了下碗壁，“凉了就别吃了，省着晚上肚子疼，一会儿直接传饭。”

        顾彦轩从善如流地放下了碗。

        林泉认真地偷听他们说话，被谢音的八卦勾得馋虫大盛，可偏偏这时，罗北带着一众侍女到了门口，一只手微微打起帘子，另一只手上提着食盒，请示齐卓炀道：“主子，饭是摆在这里，还是送到正堂去？”

        齐卓炀捏了下顾彦轩的手指，听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了句“天冷，不想折腾了”，于是便敲了敲桌案，吩咐道：“就放这儿吧。”

        一众人鱼贯而入，带来晚饭的同时，又带进来了一阵阵的寒气，摆好饭菜后，罗北顺手也把房间内多余的林泉给带走了。

        顾彦轩手上端着碗清粥，对齐卓炀道：“卓炀哥，我忽然想起来，崔子清太医前两天派人传信给我，说是今年除夕就在望阙寺和凌曙一起过，不回南边了，省着舟车劳顿还要折腾，顺便守一守我爹娘。”

        “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趟望阙寺，过年了，去探望一下他们，”齐卓炀心里盘算了下时间，“禁军年关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不打紧，等都城所这边的工程告一段落，找个晴好的日子，出趟城。”

        顾彦轩笑着说：“好。”

        带着这笑，他低头吃了口小菜。齐卓炀作为当朝三殿下，除夕之夜势必要进宫和洪仁帝夫妇一同吃那顿满朝文武百官期待盼望的团年饭，而那鼎沸喧哗的宫殿，如今的顾彦轩没有资格踏入，也不愿再踏入。

        雩城的六年，让昔日被人捧在心尖的顾彦轩被迫学会了知足。如今建邑的烛火暖黄明亮，照拂着六年后顾彦轩在淳王夫妇身边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对他而言，这就很好。

        第二天，雪霁日朗。顾彦轩一早被齐卓炀送到工部衙署，又带着都城所的人回到了府邸，正站在大门口看着几件需要他盖印的文书。

        几个合情合理却又在意料之外的人出现在了顾彦轩的眼前。

        他们是最平常的百姓打扮，边走路边说话，如若不是因为他们聊着的内容，顾彦轩根本不会注意到这几个路过的身影。

        “西山那事真的假的？不是说那儿关着的人来头不小吗……虎子怎么知道的？”

        “可别乱说，虎子也是碰巧路过，平时哪儿敢主动凑过去？这还把他吓了个半死，生怕回头查起来，再把他给揪出来。”

        “虎子逮着谁跟谁说，也没见他想保密，咱们有必要替他考虑这么多吗？”

        “哎，哪怕不是为了虎子，那地方也不是咱们随便能议论的，万一真出了事可咋办？我可不想担这责任。”

        顾彦轩听到“西山”两个字，心里便是一紧，眼神朝身边的林泉一扫，林泉立刻会意，跟着他们几个就走了过去。没过多久，带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回到了顾彦轩身边：西山松清园遭了刺客，里面有人受了伤。

        “……顾郎中，松清园那地方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到底住的是什么人。以前在王城宫里的时候听见有人说，关的是位失宠了的娘娘，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西山松清园，这地方是皇家的别院，顾彦轩再熟悉不过。六年前，庄烈帝兵败之后，便被悄无声息地软禁在了那里，这倒是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顾彦轩朝着西边扫了下，隐隐约约能望见个小山头，却又看不真切：“都是传闻，可信可不信的，听听便罢了。”

        西山松清园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而刚刚路过的几个人，究竟是将这个消息有意地透露给了他，还是真的巧合？

        一边心里盘算着，顾彦轩一边转身朝着院子里走去，跨过门槛的时候，忽然眼前一片漆黑伴着天旋地转，可瞬间便恢复了清明。身边的人只见到顾彦轩扶了下门框，只当他不小心绊了一下，都没放在心上。

        “顾郎中，正堂已经开工了，您过来看看吗？”一个穿着皂吏官服的人正打发着工匠往来有序地忙着，看见顾彦轩，便热络地对他汇报，话还没说完，又狐疑地打量着不远处盯着他的几个禁军服制的侍卫，压低了声音道：“……郎中大人，这三殿下府上管的可真严，本尊不在，还留了这么多人把守，是把咱们都城所当贼防着？”

        顾彦轩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人多眼杂，说话小心点。”

        小吏扫了眼周围，觉得在这距离下，没人能听见自己磨牙说闲话，并不当回事，但看着顾彦轩较往日更为严肃的神情和略显苍白的唇色，忽然便想起了都城所里的八卦：顾郎中似乎和三殿下交情匪浅。

        想通了这一关节，小吏看不远处侍卫的眼神都变了，只觉得他们在替三殿下监视着顾郎中周围的人。这可是三殿下的地盘。他的背后忽然浮起了一层冷汗，忙不迭地道：“顾郎中先忙，小的去卧房看看。”

        看见顾彦轩点头之后，小吏便一溜烟地跑走了。

        齐卓炀在城西巡防营忙了整整一日，骑着马回到府邸时，正看到顾彦轩站在院子中央，手上拿着摞文书，不知道在对身边几个手下说着些什么，那些人看着比他年纪还大，却恭恭敬敬地点头哈腰，满脸顺从信赖的神色。

        皂吏使役看似不起眼，但个顶个都是人精，顾彦轩一定是有他独到的法子，才能把这些滑不溜手的人都收拾得心悦诚服。

        不愧是他。

        顾彦轩还未回头，便看到身边的人呼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对着宅邸大门口的方向叩头，齐刷刷地唤着“三殿下安”。

        顾彦轩半瞬未迟疑地转过身去，也要朝着齐卓炀的方向见个礼，无论他们私下如何，这都是他作为都城所郎中的礼数，在众人面前马虎不得。可他的腰身还未弯一弯，齐卓炀便如同脚下生风一般，掠到了顾彦轩身边，只留下了空中飘过的一句“见过三殿下”。

        “顾郎中客气了。”齐卓炀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扶住顾彦轩的手，可随即便皱紧了眉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众目睽睽之下，顾彦轩愣在原地。所幸大多数的人还都老老实实地跪伏在地上，没人往他们的方向看。

        齐卓炀早忘了身后的人，只觉得自己触手之处一片滚烫：“你发烧了？”

        顾彦轩疑惑地抬手摸了下自己的额角，他这一天都有点头疼，却还只以为是昨晚换去客房没休息好，没当回事，可是看着齐卓炀的身影，只觉得早上那种眼前一黑的感觉似乎又要出现：“烫吗？我怎么没感觉出来？”

        “你在外面站了一天？脸冻得这么红，能摸出来就怪了！”齐卓炀有点生气，“罗东！去把凌大夫叫来！”

        在墙角守了一天的罗东朝着凌曙的屋子去了。

        顾彦轩还顾忌着院子里乌压压一地都城所的下属，拽着齐卓炀的衣角，用眼神示意着，齐卓炀别扭地没看他，却还是出声把人都唤了起来。顾彦轩低声吩咐了几句，都城所的人便把东西都归置好，纷纷回家去了。

        林泉离开的时候三步一回头，但很快就被其他的同僚叫住，兴冲冲地聊着刚刚在院子里听到和看到的事情，揣测着三殿下和他们顾郎中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件事情很快便有了公诸于众的答案，但那是后话，现在的众人仍旧蒙在鼓里。

        院子里，顾彦轩跟在齐卓炀身边，晃晃悠悠地朝着客房的方向走。也许是见到了齐卓炀，顾彦轩觉得身上瞬间脱力，还没走到门口，脚下便是一软，朝着地上便倒了下去。齐卓炀虽然没牵顾彦轩的手，可一直用余光扫着他的身影，见状，又气又急又疼地把人接住，小心翼翼地抱起来，朝着里屋走了进去。

        “罗东！凌曙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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