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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病殁


六年后,上和王朝,都城建邑。

        冬雪覆盖建邑,又在温暖的春天消融,洗涤天地,留下些澄澈通明的气息。时间可以消磨一切情感。整整六次的复苏之后,都城似乎被彻底清洗干净。

        洪仁帝齐敏中端坐在正阳殿的高椅上。

        齐卓炀站在高椅旁侧,侍立御前。他的身影瘦长,一袭红色官袍衬得身型更为锋利,冠帽下是条若有若无的玉带,长发被束起,倒意外地显得人极温和。

        高椅对面站着个拱手垂立的人,那人身上穿着从一品的官服,已经上了些岁数,头发略有些花白,长相平庸端正,眼神中露出的却全是精明。这是当朝户部尚书姚仁飞,在直省总督府上便跟在齐敏中身边,资历够老,深受宠信。

        “姚仁飞,你急匆匆地要来见朕,究竟有什么话要说?”洪仁帝开口,打破了大殿上的寂静。

        姚仁飞闻言躬下身去:“内务府刚给老臣递来的消息,说是……淳王夫妇殁了。”

        “殁了?”洪仁帝脸上有一闪而过的震惊,随后又是那副平淡的表情,“什么时候的事情?因为什么?内务府去查了吗?”

        姚仁飞跪在地上,一一如实回答:“淳王是今早子时三刻病殁的,内务府接到消息便匆忙赶往,可夫人已不胜悲痛,服毒而亡。眼下,内务府已经派人去收敛,先停灵府中,等候发落。丧事需要拨银子,这才来寻了老臣,老臣想着,这事情不能自行做主,便来请示陛下。”

        齐卓炀听着两个人的话,如坠深渊。

        淳王夫妇殁了,顾彦轩怎么办?顾彦轩那么在乎他的爹娘。

        这是要了顾彦轩的命。

        这六年来,齐卓炀每隔三个月都会经由云州巡抚之手收到一封有关顾彦轩情况的信。字数寥寥,云州巡抚知道的有限,也不能写得太详细。齐卓炀虽然不知道顾彦轩具体的生活细节,但他知道顾彦轩过得尚且算是安好,也能放下一半悬着的心。

        齐卓炀没办法想象,顾彦轩知晓此事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可齐卓炀知道,他和顾彦轩之间,恐怕这次真的要恩断义绝了。

        他们隔着倾覆的家国,顾彦轩的六年,以及淳王夫妇的两条命。

        顾彦轩得有多恨自己啊。

        齐卓炀觉得自己的心脏揪着疼。

        洪仁帝珠帘后幽深双眼中的意味晦暗不明,似乎在看一旁脸色煞白的齐卓炀,又似乎在看姚仁飞。

        未几,他缓缓开口:“既然殁了,那便酌情发送,这是小事,户部和内务府看着办便可,不必再请示朕。”语气中似乎还带上了些若有似无的怜悯,是高高在上的施舍。

        姚仁飞站起身来,恭敬地答:“臣遵旨。”

        然而,就在他要退出大殿的时候,洪仁帝忽然又开了口,“朕记得,淳王家的顾彦轩在雩城也有六年了……你差人去把他叫回来,让他送一送爹娘。”语气随意极了,仿佛谈起的不过是大殿角落里一只不起眼的花瓶。

        齐卓炀却震了一震,呼吸不稳。

        六年过去了,他终于又要见到顾彦轩了吗?

        顾彦轩,顾彦轩。

        他从未放弃过伸向顾彦轩的那只手,现在赎罪还来不来得及?

        齐卓炀忽然向前跨出几步,站到了洪仁帝对面,开口道:“父皇,您优待前朝王公,宽厚仁慈,泽被天下,举世皆知。淳王地位特殊,在遗臣遗民心中意义不同。儿臣觉得,父皇理应派人送一送淳王。”

        洪仁帝想起了六年前齐卓炀拦住自己质问的那个夜晚,眯起了眼睛。

        他凝视着齐卓炀,这双眼睛和六年前一模一样,少了些愤怒,多了些沉静,可是依旧炽热。

        洪仁帝轻飘飘地开口,道:“说的有道理,既然如此,就辛苦炀儿了,这事情交给你去办,替朕多操点心。”

        齐卓炀躬身行礼:“儿臣遵旨。”

        千里之外的雩城。

        云州巡抚派人来给顾彦轩递消息。

        那人打开门时,顾彦轩正倚在不远处的墙根下。一身黑衣,抱臂站着,脚边蹲了只白猫。他的身材单薄纤长,面容瘦削而白净,一头极长的黑发披散在身后,明眸如水,却盛满了沉静淡漠,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他把手上那封宫里快马加鞭送来的信递给了顾彦轩,原封不动地转达着巡抚的话:“消息刚到雩城,你爹娘都病死了,半个月前的事情,陛下恩准,传你回建邑奔丧。”

        顾彦轩站在原地没动。

        那个人说什么?

        他的耳朵里听到声音,脑子却嗡的一声,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他听到了什么?爹娘病死了?

        爹娘怎么可能会死?

        爹娘怎么可能会死。

        顾彦轩脑子里紧崩了六年的弦瞬间断了。一刹那,所有的绝望和仇恨都溃堤而出,争先恐后地朝着他的脑子里涌,他的理智被血红色的情绪冲垮,他在乎的整个世界瞬间陷落崩塌。

        六年前那个红色衣服的小世子赤红着双眼,在建邑的雨夜里四处奔走,所到之处,唯有背叛和杀戮。

        那夜太黑了,透不进一点残破的星光。

        顾彦轩觉得,这个世界都该为爹娘陪葬。

        小猫在他的脚边轻轻地叫了一声,顾彦轩僵着的身体终于有了动作。

        他从靠着的墙根上站直,人显得更加高,脸色煞白,走上前来接下了信,手腕上缠着的铁链叮当作响。拆开了信,一字一句认真读着。

        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吗?那时候天还要更冷些,爹娘的衣服够穿吗?

        死亡,疼吗?

        如果他的爹娘很痛,那害死他爹娘的人就应该承担更大的痛苦。

        顾彦轩看着给他送信的人,开口发问,声音低沉:“什么时候出发?”

        他要回到爹娘身边,一分一秒都不想耽搁。

        来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抬手指了指门外的马车,道:“随时都行。”

        顾彦轩点头,抬起手腕,便立刻有人上前来替他解开栓了他六年的铐子。骤然一松,顾彦轩并不适应地恍惚了一下,迟疑地晃了晃手腕。

        他眯了眯眼,朝着建邑的方向看,喃喃说道:“那,现在就走吧。”

        和他来的时候一样,雩城的天气依旧压抑着发灰。

        顾彦轩什么都没带来,除了那只猫以外,也什么都没带走。

        马车的帘子被微风吹起,忽然有一束阳光投到了他的脚背上。赶车的人惊呼了声,“居然出太阳了!”可顾彦轩缩了缩脚,躲回了阴影里。

        他终于要回家了,可他已经没有爹娘了。

        淳王殁了的消息在建邑城四散开来,朝堂上,人人都盯着即将从雩城归来的顾彦轩。

        齐卓炀斜倚在小有天顶层暖阁的软榻上,一双眼漫不经心地去扫玄武大道上往来的行人,手指随意叩着,像是去和外间缠绵朦胧的琵琶声,可明显敲得慌乱无序。

        他在想,顾彦轩应该在路上了。他知道淳王夫妇病殁的事情之后,情绪到底还好不好,这一路上这么远,有没有人能陪陪他,他还有多久才能到建邑?

        他记得,以前顾彦轩拉着自己逃学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玄武大道上闲逛。

        齐卓炀身旁站着个男子,身上穿着青色的长袍,手上捧着一盏剑州红,腰间悬着一支竹笛,正是云州巡抚的长子谢音。齐卓炀的朋友并不多,谢音算是最要好的一个。六年前联系云州巡抚时,两个人开始了交往,秉性极为相投。

        谢音并没有入仕,也没有随着父亲留在云州,而是在建邑开着铺子,做着自己的买卖。他生意做的究竟有多大,齐卓炀也说不清。

        三年前,谢音替齐卓炀做掉了雩城县令。冬日的夜里,先是把人暴打了一顿,之后挂在悬崖边吹冷风,冻了好几天,后来割断了绳子,只说是意外坠崖身亡,也没人起疑心。

        两人就这么无言相对,谢音默默地抬手啜饮了一口杯中的茶。

        谢音早就听他爹说过齐卓炀和顾彦轩之间的关系,而且三年前就猜到,齐卓炀让自己收拾雩城县令,多半也与顾彦轩有关。他有心打听几句和顾彦轩有关的消息,可齐卓炀那人对自己毫无耐心,他又不敢贸然开口,要是一个问题问错了,怕是又要挨一顿骂。

        齐卓炀的耐心,全用到顾彦轩身上了。

        齐卓炀扫了谢音一眼,无视了他憋着话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翻身下榻,坐到暖阁的酒桌旁自斟自饮。

        谢音顺着方才齐卓炀盯着的地方看,好奇是什么吸引了他们三殿下,可那里却根本空无一物。

        建邑城的人都知道,三殿下齐卓炀最讨厌逛街。无论是除夕、上元、端午还是中秋,无论街上有多么热闹的庙会集市,齐卓炀都不会参加。

        他能盯着玄武大道看这么久,也真是奇了。

        谢音咬了咬嘴唇,正在犹豫要不要开口的时候,齐卓炀仿佛忽然间想起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朝他扬了扬酒杯,道:“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有话别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说。”

        谢音半口茶卡在嗓子里,呛得满脸通红:“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纯属好奇,八卦而已。”

        “八卦什么?”齐卓炀抬着眼皮看他,“顾彦轩?”

        他心里等得发慌,故意开口逗谢音,也是想抓住个人聊一聊顾彦轩。

        谢音见齐卓炀自己送上门,眼睛都亮了,凑上前来:“早听说顾彦轩和你交情匪浅,可咱们认识这么久,可从没听过你讲他的事情。人家都说,不愿意随便提起的人,要么是别有用心,要么是问心有愧,三殿下,你俩之间的关系,到底属于哪一种?你看我平时给你提供了多少消息,今天也轮到你给我讲讲。”

        “要么是别有用心,要么是问心有愧?”齐卓炀重复了一遍谢音的话,谢音连忙点头。齐卓炀看着他憧憬的眼神,淡淡地勾起了嘴角,“都不是,但也都是,比这要更严重些。”

        谢音听得云里雾里,问:“这是什么意思?”

        齐卓炀道:“我没保护好他,恐怕他要恨死我了。”

        谢音想想,的确,横在这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有些复杂。

        齐卓炀喝了口手上的酒,想起往事,“以前我答应过他,不管发生什么,只要他需要我,我都不会扔下他不管。但不管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都是我爽约了。”

        六年前,那不就是顾彦轩家国飘零,被送到雩城去的时间?

        谢音咂舌:“那三殿下打算怎么办?”

        齐卓炀放下手中的酒杯,说:“不怎么办,都是我的错,只能顺其自然。但是这辈子我都不会再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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