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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分别就像


【承】

        轩辕坟。

        人间已经入了春,出了北海境,空气陡然温热起来。

        荒漠上,日已中天,毒辣的阳光炙烤着黑褐色的岩石,白灿灿的日晖晒得人睁不开眼。

        滚热的风浪掀起浑浊的沙土,一只毒蛇爬过腐烂的枯木,天地间一片沸郁的死寂。

        自封神大战后,妖族死伤惨重、东逃西窜,轩辕坟因此成了荒野,光天化日之下,别说人烟,妖气也嗅不到半分。

        四不相从怀里探出头来,伸出舌头直哈气。姜子牙取出水囊给它喂水,自己又摘去下半张脸蒙着的布巾,对着饮了两口后,把水囊递给帝辛。

        “不用,我感觉不到渴,别浪费了。”帝辛轻悠悠地飘在半空,眺望周身的怪石嶙峋,“爱妃会在这里吗?”

        “或许吧。”

        静虚宫执掌世间已经十余年,世道上的妖精们整日东藏西躲、离群索居,并不好过。

        可狐族跟他们不一样。狐狸是天生的群居动物,除却被归墟绞杀的那些狐族之外,还有一部分的狐子狐孙依然留存世间,揣着未来某日卷土重来的计谋,小心翼翼地密居。

        既要生存,这三界之中,能逃过元始天尊监视的地方,也无非就是这环境严酷的几个,在这种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虫子都不愿安家,自然也就没有派眼线的必要。

        而正因如此,这里太适合坚韧的狐族了。

        他们走过错综复杂的小路与崎岖难行的山道,山路两旁尽是悬崖绝壁。劈开数不尽的荆棘灌木野草,躲过隆隆从山顶砸下来的巨石,奔波了很久后,他们才终于找到一块被石板封死的墓门。

        姜子牙用打神鞭敲了敲那块成吨重的石板,后者纹丝不动。

        “纣王,烦请站远一些。”他道。

        帝辛乖乖飘到一边。

        打神鞭亮起蓝光,在空中干脆利落地一挥,只听“轰隆”一声,墓门已化成一片废墟。

        瘴气瞬时弥漫开来,那味道并不好闻,像是尸体在密封的空气里发酵了十年,四不相在他怀里剧烈咳嗽起来。

        “乖,闭气。”隔着衣料,姜子牙摸了摸它的脑袋。

        待到烟尘散去,两人才看清这墓门里是一片宽阔的山洞,绝对幽闭黑暗,也绝对深不可测。

        姜子牙生了支火把交给帝辛,自己把打神鞭末端在地上叩了叩,明亮的光芒瞬间升了起来。

        两人朝山洞深处走去。

        火光照亮之处,岩洞的顶部倒立悬挂着许多怪鸟,见姜子牙和帝辛闯进来,都张开白得可怖的眼睛,扑簌着翅膀怪叫起来。

        望着那成百上千对眼睛,帝辛的密集恐惧症犯了,抱头喊着“爱妃,爱妃”,晕头转向地坐在地上。

        还没等姜子牙扶起他,一阵异香袭来,他们耳畔都萦绕起女人的娇笑。

        “不要,不要过来!”帝辛捂着耳朵惨叫,“把爱妃还给我!”

        “大王。”两个绝色美女显出身形来,脸上的笑容好生妩媚,“才十年未见,你就已经不认得我们了吗?”

        “啊……”帝辛这才拢起他额前披散的乱发,抬起头来瞧着两个女子,“我认得你们……你是玉贵人,你是胡喜媚,是我爱妃的姐妹——她在哪儿?我爱妃在哪儿?”

        见纣王这副痴情模样,玉石琵琶精和九头雉鸡精都笑得快直不起腰,纤长的手指伸过来勾他的下巴,大呼小叫好可爱。

        “美人儿且慢!别、别过来了,我爱妃看见会生气,”帝辛快哭出来了,“快告诉我爱妃在哪儿……”

        两个妖精权当听不见,雪白脚尖去勾商纣王的袍带,软玉温香的就要往他身上贴,打神鞭的蓝线却忽地拦在她们眼前。

        琵琶精和雉鸡精不敢再往前一寸,讥笑着,扭头去瞧站在一旁眉峰紧锁的大神仙。

        “我当是谁,”雉鸡精细眉轻挑,冷笑一声,“原来是你这个丧门星,当年我的同胞姐妹们被你害得伤的伤死的死,你都还记得吗?想来北海十年苦寒不好受吧,难不成还没减一减你的锐气?”

        姜子牙被质问得哑口无言。

        可真相就是如此,曾经的他以替元始天尊摆平妖族祸乱为荣,杀了太多无辜的苍生,手上沾了太多血,无论他如今如何追悔,做过的事无法弥补,他永远是个罪人。

        “我们只是想知道九尾的下落。”末了,他说。

        “——你想找我?”熟悉的女音从更深的黑暗处传来。

        顿时,妖气蔓延,邪红浸染。

        姜子牙和帝辛目光一佻,这才发觉他们火炬所照亮的方寸不过是洞府的冰山一角,事实上,整座墓穴改建的府邸犹如摸不到边际的阴曹地狱,曲曲折折,令人望而却步。

        诡艳的红雾散开,岩石打磨而成的宝座之上,红狐盘踞而坐,惨白面具下是一双狭长兽瞳,她径直看向姜子牙,轻盈一跃,九条尾巴如盛开的红莲般腾空。

        “爱妃!”帝辛意欲奔来。

        “别过来!”红狐愤怒地大叫,“这里没有你的爱妃!”

        “我知道是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会继续爱你——”

        “别说了!”

        红狐猛地扑了过来,尾巴一扫,帝辛即刻晕倒在地。

        “姜子牙,你好毒的心!”她歇斯底里地狂嗥起来,“这就是你的目的吗?你把他带过来,就是为了让他亲睹我的丑态吗?你又来做什么,取我性命,好回去让你师尊为你封神吗!”

        “九尾!听我说,我做过的错事,我认,但我此来一行绝不是为了伤害你——”

        “你认?你认就有用了吗?”九尾围着他绕了一圈,尾巴扫过他的下颌,“姜子牙,你当年的无知才不是借口,我的狐子狐孙们需要你来偿命!”

        话音刚落,琵琶精和雉鸡精抢上前来,一人锢住他的一只臂膀,令他动弹不得。

        九尾长笑一声,张开血盆大口。

        “姜子牙!”

        敖夜大叫一声,惊醒。

        窗外是东海的深夜。

        蔚蓝色的海水,无边无际。

        无边无际的海水,满目同样的蔚蓝。

        她坐在贝壳床上平复呼吸,尽管揩掉额头的冷汗,却依然觉得后背皮肤贴住衣料,一片汗意涔涔。

        手里还握着那只听她讲故事的海螺,原来是她回忆着回忆着就不小心睡着了。

        可刚才那个梦……阿夜想起最后一幕那九尾的深渊巨口,不由得觉得心悸。

        太真实了。

        姜子牙如今究竟在何处?他寻到九尾了吗?他会有危险吗?

        敖夜跳下床,往日历上又加了一道红叉——一百一十二天。

        一百一十二天没出过宫门。一百一十二天没见过他。

        分别意味着杳无音讯,他的消息于她而言像是吹进了广袤无垠的沙漠,一丝风都没有。

        这些日子是无边无垠的苦刑。

        若是敖丙每天陪她聊天解闷,她的心情倒可以舒畅一些。可谁能料到,失而复得的兄妹情还没捂热乎,就出了陈塘关那档子破事。

        天劫他陪哪吒一起挨了,两个人肉身俱碎,元神尚存——敖夜也搞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概念,她哥哥到底算是死了还是活着?

        如果死了,父王母后怎么可能还沉得住气,每天心平气和地坐在水晶宫里喝茶?可如果活着,为什么虾兵蟹将一谈及龙太子的时候总要摇头叹息,还把足足当了十六年废物的她当成龙族的新希望?

        她被锁在宫门内一无所知,每天心情都很愁闷,像是火炉里被人一搅再搅的死灰。

        “你刚刚梦见他了吗?”床头突然传来一记微弱的声音。

        “!”敖夜吓得差点把床掀了。

        一只翠绿的小脑袋从她枕头下探了出来,打了个哈欠,“别怕,是我。”

        “爬爬?”阿夜皱起眉,大步走到床前,一把将它从她被窝里薅了出来,举到头顶高高拎着,“你什么时候溜进来的?在这里呆多久了?快说!”

        “哎呀讨厌,放我下来!我明明有名字的好不好,我叫绿扶——”

        “谁让你整天都在地上爬啊?你就叫爬爬!”

        敖夜手一松,把它扔在半空中,它便顺着水波重新趴进她的被窝里。

        爬爬,哦不,绿扶其实是一条长相呆萌的藤蛇,又瘦又扁又绿,不说话静静浮在水里的时候,像极了一片随风飘零的细长叶子。

        可一旦它游动起来,或者开口讲话,你必定会因为它太欠扁了而忍不住胖揍它。

        “你刚刚梦到他了,是不是?”绿扶问。

        “……谁,谁啊!”敖夜开始装傻。

        “大神仙啊。”绿扶眯起那双无辜的大眼睛,“你的心上人,跟海螺念叨了一下午的‘驸马爷’。”

        听罢,一股子阴森之意陡然爬上敖夜的面庞,“不要脸的死蛇!你到底在老娘的寝宫里苟了多久!”

        绿扶倒是反应敏捷、行动迅速,没等小龙女伸手去掐它,便先一步如闪电般蹿了出去。

        “别跑,我要宰了你!竟敢跟本公主同床共枕,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掉的!”阿夜随手抄起鞭子就要往它身上抡,“你那层细皮嫩肉做新鞭子正好!”

        于是,一龙一蛇在偌大的公主殿里蹿来蹿去,蹿来蹿去,蹿来蹿去……

        乒乒乓乓,琉璃盏、珍珠砚、水晶灯、琥珀碟、玛瑙碗……数不完的奇珍异宝,全都在鞭子的一挥一扬中顷刻间化为碎片。

        趁某记响鞭没来得及落在头顶的罅隙,绿扶一溜烟闪进床底的黑暗里。

        “你给我出来!”小龙女在外头气势汹汹地叉腰。

        “你现在这个样子,”它蜷缩起来大喊,“姜子牙看了才不会喜欢你呢!”

        房间里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唯有窗外海浪轻拍,飘摇的波光揉着屋内的烛火,在墙壁上影影绰绰。

        绿扶不安地扭扭身子。

        中午它顺着门缝溜进来,本意是找敖夜解闷,却意外看见她趴在床上放声嚎哭。这可难倒了这位蛇中君子,它沉默也不是,安慰也不是,只好爬到敖夜枕头上在她发丝旁边晃,可对方压根儿没发现它。

        后来阿夜就开始对着海螺讲她的北海之旅,绿扶躺在软塌上听得入迷,她讲累了不小心入睡后,它也蜷成一只小团子,在她枕边进入梦乡了。

        然后就演变成了现在这样……

        “阿夜?”小蛇从床底爬出来。

        少女缩在房间的一角环抱着自己,下半张脸埋进膝盖,光线太暗,绿扶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怎么了?”它顺着少女的裤管往上爬,三角形的蛇头拱了拱她的手。

        阿夜把手掌摊开,绿扶顺着她的指尖向上,缠在她骨肉匀亭的手腕上。

        “爬爬,别再提他的名字了。我就要成亲了。”她说。

        绿扶感受到她的脉搏在缓慢跳动。

        万般皆是命,半点儿不由人。

        失去向往地活着,人就成了行尸走肉。日子仿佛平静的水面,光阴在下面不动声色地流淌着,却没有任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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