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鬼节

二月廿三是全年中阴气最旺的一天。

        这天晚上，阴阳生死的界限尤为模糊宽松，鬼门关大开，阴间的街市到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鬼魂可以无拘束地游走人间，而人类摆脱躯壳的束缚，魂魄自由前往阴曹地府。

        由此，二月廿三在百姓口中便有了更广为传用的名字——鬼节。

        鬼节是北海一年之中最盛大的节日。

        “我信你个鬼。”

        敖夜满不在乎地翻了个白眼，从簸箕里偷偷摸了只饼吃，“北海都荒凉成这样了，何来热闹盛大之说？要我说啊，北海这帮人还真是奇葩——”

        “咸鱼脑袋，你不会以为庆祝地点在这儿吧？”小九拍掉了她手里的饼。

        “……你是说，节庆地址在……？”敖夜后知后觉地瞪大眼。

        “没错。”小九指了指地面，抿出一个狐狸本质的笑来，“在这底下，一个叫幽都城的地方。”

        “听人说，很久很久以前本来不存在幽都城，可随着身死的人愈来愈多，有些人死前带了执念，执念太深以至魂魄无法再入轮回，于是这样的人……哦不，魂，便聚集在地底世界，也就成了如今的幽都城。”

        趁敖夜石化的空当，小狐狸口干舌燥地端起茶，水润还未濡湿嘴唇，胳膊就被某龙族公主死死抓住拼命晃荡，茶杯里的水左摇右摆溅了一地。

        “你干嘛啊！”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阿夜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整个人快黏在小狐狸身上，“九九，九妹妹，小九爷！算我求你了，带上我好不好？”

        “如果单我自己去的话，当然一切都好说啊，可现在问题是申公豹也要跟着……”

        “……”

        “而且阿父到时候肯定会留在这儿，如果他看见你不在鱼缸里，又会作何反应？”

        小九说着说着，只见方才还精神抖擞的敖夜已经变得蔫头搭脑。

        她不禁乐出了声，故作深沉地拍了拍敖夜的脑袋，“乖，你叫我声爸爸，我回来之后就都讲给你听。”

        “滚！！”

        欺人太甚。

        盼啊盼，不日就到了二十三。

        北海界原是商朝古战场，囚禁于此的无外乎罪民与妖兽，碍于昆仑封印的束缚，整整十年无人出界，因此鬼节成了北海居民最畅快自在的一天。

        阴间与阳界相互对置颠倒，人间越是热闹非凡的都城地下，阴气便越是稀薄；反之，在清冷凄清的北海古战场之下，却是此消彼长，阴爻繁旺。

        这一晚，幽都城大街小巷挤满华丽的鬼魂，摩肩擦踵，通宵达旦，一派繁荣欢乐的景象。

        一到傍晚，小九就迫不及待地拽着申公豹去往阴阳地界了。

        按照传统，前往地府的阳灵在这一夜可以装扮成各种鬼怪，以更好地融进阴界习俗。而近些年来，大概是物以稀为贵，精怪中又以扮饰龙族、凰族与麒麟族为潮。

        于是狐狸少女早在两天前就着手准备，用腊梅枝别起尖尖的耳朵，竖了两只在头顶以充当梅红色的龙角，乍一瞧倒是格外俏皮可爱。

        当小九第一次把这幅装扮搬给敖夜看时，后者差点没笑得从凳子上摔下来。

        “哈哈哈哈哈你这也配叫龙啊，梅花鹿还差不多！”

        紧接着，敖夜自豪地扬起自己的头颅，卖弄那对紫水晶似的靓角，“看见没？这才是公主的角……”

        “显摆什么，到时候去玩的又不是你。”小九一语破的。

        “狐狸精你找死！”

        ——总之，此时此刻，小鱼儿在鱼皿中望眼欲穿，眼睁睁看着小九和申公豹的背影渐行渐远。

        她想哭。

        ……可她绝不认输。

        趁姜子牙打坐正入定的工夫，小鱼儿试图施展分身术。

        于是只见一条七彩神仙鱼在水里翻来覆去胡乱扑腾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天生万物，听我号令，如幻如真，示我原形！……”

        “……咦没反应？我念错了？”

        “大化生成，幻形幻生，大化生成，幻形幻生……”

        “芝麻开门，芝麻开门，芝麻开门，芝麻开门！！”

        “日月同生，千灵重元，天地无量乾坤圈……啊呸这谁的剧本？”

        “古娜拉黑暗之神，呜呼啦呼，阿瓦达啃大瓜！……作者你有事吗？没事请从我脑子里滚出去！！”

        作者：“呆鱼！你再磨叽下去会错过关键剧情的，快来跟我一起念。”

        小鱼儿一激灵：“啊，念什么？”

        “三部生神，八景已明，急急如律令！”

        霎时间金光一闪，敖夜像被什么力量推出来似的，如梦初醒般从鱼皿里化出人形，跌了几步。

        她回头望去，只见小鱼儿本体正静悄悄浮在水中，宛若入梦。

        “哇，好厉害！”她惊喜地睁大眼，“喂，谢谢你教我分身术！”

        可周际空气静悄悄，已然杳无回音。

        说来也奇怪，打记事起，敖夜便有位只为她一人所感知的朋友，名为“作者”，作者无形也无声，两人交流全靠心电感应。最令人摸不着头绪的是，这位作者朋友平日神出鬼没，有时一失联便是十天半月，却又总在她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

        可到底为何会如此呢？敖夜从来也懒得探寻究竟，大概因为她是话本中的女主角吧。

        敖夜披上斗篷，提了灯笼便匆忙溜出木屋。

        只是她的心太雀跃，完全没注意到身后通体雪白的四不相竟也跟了她一路，直至北海阴阳结界。

        要说这世间万千生灵的本质，大概都是贪玩的吧。

        是夜。鬼门关被一团白雾笼罩，空阔如宇，古意苍茫。

        敖夜攥紧了手中的灯笼把儿，抬起头细细瞧着，只见关前两旁排列着形态各异的罚恶刑鬼，一个个花颜色绿，张牙舞爪。

        得亏节日的喜气冲淡了漆黑山门前的森冷，她随着人潮走，心中倒也没多少阴森恐怖之感，更多的还是对地底世界的好奇。

        荧绿色结界宛如幽幽鬼火，敖夜一咬牙跨过去。再睁眼时，已换了一幅天地。

        从长街直转湖上水榭，处处火树银花，耀如白日，随处可见龙灯、狮舞、高跷、花船，更有几处灯楼格外壮观，其热闹繁荣非人间的春节可比。

        这便是幽都城。

        高楼内外到处可见浓妆艳抹的女子，那些寻欢作乐的游客纷纷而来，络绎不绝。

        一行娉娉婷婷的阴界女子与敖夜迎面而过，朱粉腊脂的奇香便像蝴蝶扑扇着翅膀萦在她鼻尖。

        “哇，好漂亮的女鬼……”敖夜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脚像生了根。

        她们好整以暇地慢慢走着，散发着妩媚动人的气质，当最后一名女子走过敖夜面前时，对方突然转过头，看着阿夜的方向，开朗地大笑。

        “你好啊，红云仙！”她笑道，“多年不见，你怎么也到幽都城来玩了？”

        “？”敖夜看看四周，确认了旁边没有人后，才意识到漂亮女鬼真的是在跟自己打招呼。

        “你是谁？”

        “你不认得我了？”

        何止是不认得，这是她第一次来人间，此前打交道的可只有海底生物。

        “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吧？……”

        阴界女子眨眨眼，看敖夜的颜色变得炯炯，让她不自在起来。

        半晌，女子勾勾唇，弯下腰来与敖夜平视。

        尽管她仍笑着，敖夜却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凄怆。

        “我不会认错人的，就是你……可你如今已经比我还要小了呀。”

        “……啥？”

        这话的信息量已经严重超出了一条龙的脑容量。

        这些话很诡异，在地底下听便更显得诡异。

        也许只是鬼魂捉弄凡人的把戏，敖夜深信不疑。

        可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那女人的眼睛。

        因为那目光实在太真诚，让敖夜直接屏绝了一切她会伤害自己的念头。

        “你……”

        敖夜忽然感觉什么东西在猛拽她的裤脚。

        她转过头，一眼便看见地上通体雪白的神兽。

        “四不相？！”

        “你不好好在家呆着，跑到这儿干嘛！！”

        阿夜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而小皮狗却不以为然，拖着她的裤脚把她往后方扯，下巴指向不远处卖糖葫芦的小贩。

        “你还指望我给你买吃的？”敖夜气到叉腰，“我没钱，请你吃拳头行不行？”

        小白狗听罢如一道闪电窜进那位漂亮女子怀中。

        “呀，好可爱的小狗！”

        女子柔软的指尖抚过它的脑袋，后者讨好地拱了拱她的手背。

        “不就是糖葫芦吗？来，姐姐给你买。”说罢，她抱着四不相径直走向小摊。

        “欸……”

        于是敖夜眼睁睁看着四不相一颗山楂接着一颗山楂地吞。

        她犹豫着到底要不要阻止，这阴界的东西还能随便乱吃吗？

        “放心，”女人一眼看穿她的顾虑，“吃了不会闹肚子的，你要不要也尝尝？”

        阿夜脸上飞过一抹红痕：“不、不用了。”

        她一把捞起肚皮渐渐鼓圆的小白狗，“吃几串了，你不撑得慌吗？”

        “呜！”四不相含糊不清地叫了声，表示抗议。

        “它是你养的吗？”女子问。

        “不是，”阿夜一时间想不出怎么解释，“它……呃，是我朋友家的狗。”

        “呜！呜呜呜呜，呜呜！（瞎说什么！你明明是姜姜的鱼，我才是你的朋友！）”

        四不相蹦回敖夜肩头。

        “你今晚话太多了。”敖夜生无可恋地捏住它的腮帮子。

        这一切全被女子瞧在眼中。她扑哧一笑，用袖子掩着嘴角。

        敖夜望着她，想，海底的任何一位姑娘与眼前的佳人相比，都会逊色。

        她有一种柔与媚兼并的美，让敖夜想起柳树柔软的、轻盈的枝条，水波荡漾，随风摇摇。

        “在下阿夜，我没有姓，敢问小姐芳名？”

        暴露姓氏就等于暴露龙族公主的身份，这一点她还是有分寸的。

        女人眨眨眼，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脸上，明明面容风华正茂，却带着种已然洞悉万物的洒脱，眼神像长辈对待晚辈那般慈祥，“你不必问了。”

        “为什么？”

        “……因为今晚过后，我便要开始一段全新的人生。”

        女子望着阿夜困惑的表情，笑着眯起眼睛，“我没有骗你，这并不是个比拟句。”

        “噢，你的意思是，”阿夜挠了挠头，这才反应过来，“你要转世了？”

        女子点点头。

        幽都城容纳着万物生灵死后带着执念的灵魂，此地被划出六界之外，不受任何管辖，但也正因如此，其气候之混乱、环境之严酷非常人能忍耐。久而久之，再苦涩的回忆、再凌乱的心结也都敌不过想脱离这里的心。

        鬼差府上投胎转世的名单已经排到了大后年，每年二月廿三，幽都城都会挑选百名阴界资质最甚者入归墟，重归六道轮回。

        “那真要恭喜你！”敖夜听后由衷地祝福起来，“希望你的下一世依旧像现在这么漂亮，还要生在丰衣足食的人家，有疼你爱你的爸爸妈妈。”

        “对了，”她补充道，“你一定要自由自在的，看遍所有人间的美景，无拘无束，不负此生！”

        “谢谢你，红——阿夜姑娘。可下辈子，我还是希望自己生在尼姑庵吧。”

        女人递给敖夜一张昆仑奴面具，“戴着吧，驱邪。”

        敖夜听得一知半解，只好接过面具，小声嘀咕：“虽然你们都是鬼，可我感觉你们都很友善啊，一点都不邪……”

        女子听罢，眼波弯弯：“以防万一，怕你被人盯上。看样子你不是在扮龙，而是在用你的真身。”

        “被人盯上会怎样？”阿夜一哆嗦。

        “喜欢你缠着你，随你一同去阳界。”

        “然后呢？”

        “你会感冒、流鼻涕、发烧。”

        “……害。”阿夜长舒一口气。

        话虽这么说，可敖夜毕竟是不愿意发烧的。世界上没有会发烧的鱼，那样会被姜子牙识破的。

        于是她乖乖把面具戴上了。

        不仅如此，她还给四不相买了个迷你款。

        “你也戴上！”

        “呜（丑拒）。”

        小白狗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了它的抗拒——撒腿就跑！

        “喂！别跑！”阿夜拔腿就追。

        “我这是为了你好，而且这面具不退不换的！你快给我站住！！”……

        少女追着小神兽一路跑远，不一会儿便消失在百鬼夜行的人潮。

        女子仍伫在原地，注视她们远去。

        “红云仙，别来无恙。原来你……已经死了这么久啊……”

        眼上不自觉铺了一层水光。

        古往今来的伸张正义者，似乎都无一例外地不得善终。

        而如今这满天神佛之中，又有谁在替这苍生疾苦喊一句“不公”呢？

        “姽婳。”身旁的友人唤她，“还愣着干什么呢？百戏园就要开张了呀。”

        “来了。”

        她终是转过了身，将几十年光阴置之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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