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放肆

推开白银马车的门，依旧做男性装扮的洛蒂真正出现在所有人眼中，祂淡漠的视线主动迎上每一道视线。
  恐惧的闪躲，兴奋的炙热，惭愧的黯然，不解的惊愕……种种心思在一位亚伯拉罕的天使出现在眼前时，全部变成了敬畏。
  见过所有或认识、或不认识的族人，洛蒂沉默着向前走，其他人则是向两边退，很快就让出一条通往“安德罗图书馆”的宽阔道路。
  与两边的族人相比，穿一身纯白正装、仅在胸口别一朵浅绿色百合的洛蒂显得很朴素，不像是来参与宴会，而是来祭奠。
  身处老师身后的佛尔思偷偷打量着这些。
  这一进一退的两方人就像位于不同时空，有种难以言喻的错位感。
  她突然想起一个人，那位曾靠向罗塞尔寻求改变的班杰明·亚伯拉罕，通过零碎的信息进行拼凑，他最后归于了平静，没有留下什么精彩的颜色。
  或许……洛蒂女士靠向迷雾城的选择同样不被绝大多数亚伯拉罕接受。
  眼前大概率只是不得不接受。
  因为迷雾城太强，也因为成为天使的洛蒂女士让他们无处躲藏。
  还是妥协更多。
  虽然同样来到这里，但佛尔思并不在这两方人里。
  她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自己只是一个幸运得到神灵眷顾的普通人，位于故事里最边缘的位置，会有收获，却不会有多少“戏份”，需要偿还自己得到的馈赠，并时刻铭记作为“旅者”来到、见证、记录、然后离开的扮演守则。
  “在想什么？”
  突然的话语把有些走神的佛尔思吓得一激灵，她后退半步才发现是洛蒂女士，对方正站在自己面前，笑容意味深长地打量着自己。
  等缓过劲儿来她才发现面前这个洛蒂有些不同。
  虽然穿着相同，但祂是一位年轻男性，能看到明显的喉结，眉眼间也多了几分玩世不恭。
  是密偶！
  反应过来这位洛蒂是怎么回事，佛尔思立刻原地站好，怯怯地说道：
  “没，没想什么。”
  到这会儿她才发现周围的气氛不太对劲，她和洛蒂……先生仿佛隔离于众多亚伯拉罕之外，交谈间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
  看到佛尔思脸上堆起尴尬的笑容，像个小孩子那样不安地玩手指，洛蒂没有继续捉弄她，而是笑容浅淡地抬起头，隔空对注视这里的“愚者”轻声说道：
  “抱歉，今天是私人聚会，就不招呼您了。”
  说完祂就挥手抹过虚空，将头顶的阴云换成晴天，直接把“安德罗图书馆”换了个位置重新隐藏，而一众亚伯拉罕还是什么都没发现。
  猜到眼前的洛蒂先生在做什么，佛尔思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在对方的凝视下，她心中的零星恐惧很快转化为满满尴尬。
  这种感觉很怪，像是与人热恋时劈腿被发现，像是减肥时偷吃被抓个正着……随着洛蒂故意拉长这个时间，她感觉自己的脚趾已经在鞋子里抠出一幅所罗门壁画。
  直到可怜巴巴的佛尔思差点哭出来，洛蒂才收回视线说道：
  “没事，和身为混乱使徒的我比起来，‘愚者’先生反而更有资格见证亚伯拉罕的改变，婉拒祂是我个人的意志，看在亚瑟大人的面子上，祂不会生气的。
  “至于你，既然多里安先生邀请了你，那你就有资格来看这出戏，但在族人做出选择前，我不希望祂接触安德罗先祖……
  “所以，乖一点，好吗？”
  说着话的同时，洛蒂微笑着伸出手，温柔地为佛尔思整理鬓角翘起的头发，让她的身体不自觉颤抖，不得不用咬紧牙齿和绷紧身体的方式消除应激反应。
  洛蒂从头到尾都是温和、亲切的样子，没有表露出半点恶意，但近距离接触祂这位同途径天使，仅是情绪的些许波动就让佛尔思感受到本能的战栗。
  这洛蒂自身状态的原因，不受佛尔思个人意志的控制。
  明白这一点，洛蒂在话语的最后轻点佛尔思鼻尖，留下句调笑就缓缓后退、消失。
  “哎呀，看起来，我也变成那种令人讨厌的老女人了。”
  压力如潮水般退去，佛尔思身形踉跄、面色苍白的紧捂心口，很是用力的进行了一次深呼吸。
  多里安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转过身确认“流浪者遗书”还在她手中才松了口气，询问道：
  “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老师的关心让佛尔思意识到先前那种隔离现实的力量已经消散，她快速稳定住内心的情绪波澜，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般小声回应道：
  “我没事，老师，只是太紧张了。”
  听到这个理由，多里安没有太意外，点点头笑着说道：
  “呵呵，放轻松，安德罗先祖虽然陷入长久的沉眠，但祂依旧会守护所有族人，拿好‘流浪者遗书’就不会有事，如果还是感受到恶意的锁定，告诉我就好。”
  看到学生乖巧的点头回应，多里安也就不再关注这边。

  确定没有人再注意自己，佛尔思才用小幅度的深呼吸缓解先前的压力。
  回想起洛蒂先生不轻不重的警告，看了眼头顶“放晴”的天空和一无所知的亚伯拉罕们，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像个小女孩一样怯怯地又往老师身后躲了躲，只是偶尔探出头观察情况，没有再向“愚者”先生祈祷。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并不是害怕，她对洛蒂女士还是敬畏和好奇更多一些。
  敬畏是因为老师不愿多谈洛蒂女士的复杂身份和尴尬处境，她只得到洛蒂女士是一位真正的亚伯拉罕这句评价，导致她只能东拼西凑那些过于脱离现实的信息来构建认知。
  这种结果必然也是脱离现实的。
  通过休知道，在军情九处的定义里，洛蒂女士是邪神“迷雾君王”的先锋官，会为这个世界带来厄难与灾祸，是比魔女和恶魔更加邪恶的恶徒，危险等级仅次于一众邪神。
  以迷雾城和奥古斯都家族天然的敌对关系，有这种评价很正常。
  但他们那种偷偷摸摸的应对方式实在有些小家子气。
  花时间监管、收编和处理鲁恩境内所有的非官方“仲裁人”和“律师”途径非凡者，却只是用洗脑的方式反复强调迷雾城是邪神组织，是想要毁灭一切的极恶者，是国王与神灵的敌人，意图以这种方法掐灭内部出现叛徒的势头。
  不得不说，有用，但也只有一点点用。
  有些可笑，更有些可怜。
  在主持非凡者聚会的极光会A先生口中，洛蒂女士是世间最偏执的处刑人，拥有亵渎“自由”的翅膀，无处不在，永远追逐在罪人身后，哪怕有神灵庇护也无法阻挡祂的处刑决心。
  知道亚伯拉罕家族遭遇背叛的那段往事，佛尔思很好奇洛蒂女士是怎么做到一边猎杀投靠极光会的家族背叛者，一边和极光会合作应对“美人症”灾祸。
  这对当时在边缘位置参与过解决“美人症”灾祸的她来说，至今都是一个无法解开的疑惑。
  因为在她接触到的信息里，极光会的成员都是疯子，根本不需要分辨的那种，而敢和七大教会抢着处理超凡事件的那些迷雾城骑士也都是狠人，这两方原本敌对的势力居然能凑到一起合作，她实在无法理解。
  “愚者”先生说那是交易。
  当时她不明白，但此时此刻她能明白一点了。
  毕竟“安德罗图书馆”的虚影曾出现在贝克兰德上空，那种身与灵差点被强行吸走的感觉她至今无法忘记。
  那时候的她不知道在天空中闪现数次的古老建筑是什么，现在补全一些关键信息后，有些事也就能想明白了。
  老师口中这件遗失的级封印物，可能比她想象的更重要。
  而找回它的关键就是洛蒂女士。
  塔罗会的“世界”先生直言祂是最麻烦、也是最危险的那种非凡者，拥有神眷的祂在危险程度上丝毫不弱于那位分身无数的造物主之子阿蒙。
  在破坏力上，可能还要更强。
  兼具“占卜家”和“学徒”双途径，祂能轻易做到一人成军，随时随地掏出任意途径的半神级、天使级非凡能力，半神时就能让正神教会忌惮，一旦晋升天使，完全能正面对抗任意一个正神教会。
  贝克兰德东区那处仍有超凡残留的燃烧废墟，不过是洛蒂女士给鲁恩皇室的一点小小教训。
  这份危险让佛尔思忧虑迷雾城的立场，更担心休的未来。
  洛蒂女士已经足够能代表迷雾城。
  其实佛尔思一直很好奇，好奇这位集无数位洛蒂于一身的女士背后，那位真正的洛蒂女士是什么样子？
  一人千面的同时又千人一面，还能保持良好的人性，她从未接触过这样的存在。
  曾数次想把这位女士写进自己故事里的她，总是因为不够了解无法下笔。
  这是她的一点遗憾。
  毕竟祂是“愚者”先生之外真正改变自己命运的人。
  当补全休的部分视角再次见到洛蒂女士，见到对方如同另类般行走于心思各异的族人之间，她突然有种阅读一本优秀侦探小说终于找齐所有关键线索来到真相面前，又或是经历一场曲折冒险终于抵达终点的感觉。
  她很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从老师背后探出头，佛尔思看着洛蒂女士独自通过族人们让开的道路走到“安德罗图书馆”门前，然后在一众亚伯拉罕的惊呼中拿出一把螺旋状的黄铜钥匙，打开“安德罗图书馆”的大门。
  天空的“放晴”终于被人们发现，杂乱的花园和破败的“安德罗图书馆”如同时光倒流般重现过去光景。
  古老的竖琴伴随着灯火的重燃奏响乐曲，花园里四季的繁花同时盛开，一条璀璨星河凭空出现，围绕着“安德罗图书馆”流淌，最终首尾相接成一个圆环，然后落下一枚枚星屑形成宛如童话故事里才存在的梦幻光雨。
  抬头望去，还能在那条环形星河中看见种种星象生物。

  双鱼、巨蟹、狮子、金牛等。
  这才是亚伯拉罕家族圣地“安德罗图书馆”真正的样子，就连从那场背叛绝境中存活下来的家族高层都没见过，是洛蒂用自己的力量激活了它。
  经历千年消耗的“安德罗图书馆”早就无法自我复苏了。
  只可能失控！
  那些花朵与星象生物都是经过封印的非凡能力，梦幻美丽的背后是无穷无尽的杀机，种类过百，数量过千，使用后还能自行补充，说无限并不是夸张。
  千言万语不如亲眼所见。
  心思各异的亚伯拉罕们在这种家族底蕴面前，再也无法按捺内心的火热，有侥幸、有野望、有期待，他们终于不再只是看着，愿意挪动脚步跟在洛蒂身后。
  看到这一幕，多里安不知为什么神色有些黯然，哀叹一声后，他叫上佛尔思也跟在队伍后面进入“安德罗图书馆”。
  而作为所有视线焦点的洛蒂，已经不在意身后族人是什么想法了。
  走进悬挂巨型水晶吊灯的空旷大厅，洛蒂没有唏嘘这里落满灰尘的现状，直接看向正前方蜿蜒向上的黑白阶梯旁那架黄金竖琴。
  透明水晶般的琴弦正自动奏响。
  曲子是古典音乐剧《归乡》的第五幕终曲。
  讲述一位游子经历过漫长而精彩的旅程后回到家，发现父母已经去世，弟弟被强制征兵死于战场，年幼的妹妹和一只老狗相互依偎饿死在破败的房屋废墟里，悲痛万分的主角无法接受现实，最终自杀死在一片太阳花花田里的故事。
  这是一个标准的悲剧，却是那个时代亚伯拉罕们最喜欢的三部歌剧之一。
  其中安德罗最喜欢《归乡》。
  根据家族记载，早些年安德罗先祖的幽灵还会现身弹奏竖琴，但自从600多年前“安德罗图书馆”为了躲避灵界中的危险转移位置，这位先祖的状态就断崖式下滑，意识逐渐陷入沉睡，再也没有出现在族人面前。
  现在竖琴重新奏响，却不是那位先祖苏醒，仅是曾经的超凡残留被触动，很快就会消散。
  缓步走到竖琴前的过程中，洛蒂的形貌和衣着不断变化，来到竖琴面前时，祂已经变成一位身穿有着夸张灯笼袖的巨大金色裙子，头戴金红色塔型王冠，背后展开一对白色翅膀，手持一柄巨大钥匙状权杖的女王。
  变化成儿时幻想成为的那位英雄，洛蒂轻抚琴弦，轻声说道：
  “先祖，您在最黑暗的时代守护着族人存续下来，可我们终究是让您失望了，我以为努力成为拯救一切的英雄就可以，可我错了，亚德尔爷爷才是对的，他早就看出来了吧，亚伯拉罕需要的从来不是英雄……”
  黄金竖琴依旧自顾自弹奏着，没有回应祂的诉说。
  又或许，《归乡》本身就是回应。
  在洛蒂与黄金竖琴对话的时候，所有亚伯拉罕都进入了“安德罗图书馆”，有他们这数百人填补空挡的大厅，华丽的衣着、璀璨的灯光和悠扬的音乐结合起来，倒是真有几分贵族舞会的样子。
  见时候差不多，没有期待获得回应的洛蒂转过头，视线在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人脸上一一扫过，经过视线的交汇、避让和躲闪，她笑着收起那本《大魔术师爱德华》。
  画着“英雄”的那张纸页飘落，于灵性火焰中燃尽。
  上前一步，祂的气质瞬间转变，眼中没有了淡然，只有刺目的锋芒，犹如高高在上的神灵俯视着蝼蚁般问道：
  “你们在期待什么，开一场蠢货的舞会吗？”
  一句话就让隐隐有升温趋势的现场氛围降至冰点，谁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他们或是惊骇、或是愤怒、又或是忧虑地看着洛蒂。
  这里的很多人都是洛蒂的长辈，祂的言语实在有些……冒犯。
  但这还不是结束。
  看到众人脸上的精彩表情，洛蒂脸上浮现极具讽刺意味的笑容，祂随意扯掉两边的夸张灯笼袖，撕掉巨大金色裙子的裙摆变成短裙，露出光洁的手臂与长腿，紧接着打掉头顶的王冠让它掉落在地上，然后拨乱经过精心打理的金色长发，唯一留下的钥匙权杖也被祂当成锤子砸碎王冠后缩小变短，变成一柄装饰性的手杖。
  所有被舍弃的部分都化作星屑飞散消失。
  亲手把自己变成自己，洛蒂再次上前一步，笑容明艳地说道：
  “怎么，你们好像很不服，是一位天使不够强大，还是一位神灵眷者的身份不够尊贵？
  “我拼命从极光会手中拿回‘安德罗图书馆’，又不求回报要将两把‘安德罗门钥匙’归还给家族，这就是你们态度，这就是亚伯拉罕的礼节？”
  连续的质问里没有掺杂任何威压和非凡能力，就是普通的讲述，可正是因为这种普通点爆了一众亚伯拉罕的情绪。
  “洛蒂，别忘了你也姓亚伯拉罕！”
  一位身穿鲜红礼服、搭配繁多金饰的中年男人压抑着怒火做出回应。
  有人开了口，现场的气氛瞬间爆炸，质疑和批判接踵而来，他们很多人都是被洛蒂强行转移过来的，已经过上优渥普通人生活的他们根本不想被打扰，更别说那些守旧派的老人，在他们眼中只是个小丫头的洛蒂实在太放肆了。
  不得不说，“安德罗图书馆”给了他们勇气。
  而在这种紧张时候，佛尔思双眼放光的从老师身后探出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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