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国子监(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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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濯和窈月被仆从恭敬地领至一处湖边,月色下水波万顷,几乎看不到边界,唯有湖心一点亮光,远远地看去就像是缀在夜幕中的一颗夜明珠。
湖面上没有桥,只有岸边停着的几只小船,显然要去往湖心的小岛上,只有乘船渡水这个法子。等二人上船坐稳后,船尾的艄公微微一撑杆,小船便离了岸,往湖心处悠悠地荡去。
裴濯发现窈月自上船后,就一直用手捂着嘴,眉间更是皱得跟核桃皮似的:“怎么了?”
窈月十分艰难地吐字道:“学、学生,学生晕、晕船。”
裴濯闻言将身子靠过去,把窈月像孩子似的揽在怀里,左右手贴着她的颈侧,轻揉着她的太阳穴:“好些了吗?”
窈月浑身僵硬,半晌才无声地点点头。
裴濯轻笑了一声,又问道:“那你会水吗?”
窈月摇头。
当湖心的亭台楼阁离得越来越近时,沉默良久的裴濯忽然又开口,轻轻说了一句:“我记得你小的时候,水性很好。”
窈月默了一会,低声回道:“夫子也说了,是小时候。”
等船慢慢靠近着湖岸,岸上的几个人影走过来,最前头的人持着把折扇,朗声笑道:“明之,可算是把你等来了。再不来,我们可都准备散了。”
裴濯也笑着应声:“素臣,别来无恙。”
那人又跟裴濯寒暄了几句,目光渐渐转到窈月身上:“听说你在国子监收了个弟子,喏,就是你身边的这个吗?”
窈月摇摇晃晃地站起,垂首施礼道:“学生张越,见过诸位大人。”
就在她行礼的时候,船身恰好碰到了岸边的石壁,猛地震了一下,她在船上本就没有站稳,被震得身子一倾,眼看着就要扑进水里。若是入了水湿了衣服,肯定又要惹来一连串的麻烦事,她自以为机智地调了个方向,这下她没扑进水里,却扑进了后头裴濯的怀里。而且她扑下来的冲力还不小,直接把裴濯扑倒在了船底。
娘哟,今天的运气肯定是被狗啃过了,真不知道是哪一个的结果更糟。
窈月根本不敢看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裴濯,满脸狼狈地爬起来,不安地问道:“学生无礼了……夫子您、您没事吧?”
裴濯似乎被撞得有些晃神,好一会儿才撑着船底起身:“无事。”
岸上的人都瞧见了这看似惊险的一幕,赶忙上前把这对倒霉的师徒拉上了岸。
裴濯被几人拥着走在前头,窈月则心思沉沉地落在最后,正纠结地攥着衣角,趁无人留意时还伸手在自己胸前摸了摸。
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吧……本来就不大,加上最近束得又紧,就连穿着中衣的时候都察觉不到,更何况现在天凉还穿了好几件。之前郑修那次,她是故意没束着,才让他发现的……裴濯,像裴濯这样清心寡欲的人,肯定感觉不到什么……不会的,不会的……
“明之,你这小徒弟看起来好像挺怕你的啊。”
裴濯回头看了眼垂着脑袋远远跟在后头的窈月,只是礼节性地笑了笑,并没有回应。
这处湖中心的岛并不大,舞榭歌台都建在水边,把酒临风,对月赋诗,倒是很有一番风味。
几人边说边走,不多时就进了一处水榭。水榭内原本正在交谈的人见着裴濯都纷纷迎上来,一番寒暄客气其乐融融的样子,看来裴濯的人缘还挺好的。
窈月本来躲在后头想当空气的,不知被哪个不长眼地推了一下,踉跄几步就蹿到了人前来。裴濯朝有些尴尬的窈月看去,脸上的笑容很淡:“这是濯的学生。”
窈月在心里吐吐舌头,看来今天真的是要丢光裴濯的脸面了。
窈月跟在裴濯身后一一见礼,转了一大圈下来才终于得空坐下。在场的几乎都是翰林学士院的官员,也算是裴濯曾经的同僚,虽然个个都自带着书卷气,但文人相轻的痼疾却摆脱不了,说着说着就又争论起来。窈月开始还用心听了几句,后来发现争吵的内容无外乎是某某的新诗作得有失水准,某某某的字越来越没了风骨之类,就开始神游天外,睁眼睡觉了。
挨着裴濯坐的程白,一直都在暗中留意窈月,见她竟光明正大地打起盹来,不禁乐得推了推裴濯:“这后生怎么看都不像是你的徒弟。”
裴濯的杯盏停在唇边,顺着程白的目光看向窈月:“哪里不像了?”
“哪里都不像。”程白把玩着手里的折扇,“本来听说你收了个弟子,都在猜是哪家的神童能入你的眼。亏得我自以为了解你,赌了郑相家的那位公子,没想到啊。”
“教神童成才有什么意思,”裴濯把目光从窈月身上收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点石成金才是本事。”
程白笑着点头:“是是是,你裴二公子说的都是。不过,”他刻意压低了几分嗓音,“当年你执意辞官进国子监,我还以为你就是奔着郑遂那宝贝儿子去的。”
程白扫了一眼在场的众人,声音压得更低了:“明年春闱,主考官多半是礼部的曾侑,他可是郑遂一手提拔上来的……若那小郑被点了状元,必然也是要入翰林院的,你就不担心……”
裴濯笑道:“有素臣你在,又何须我担心呢。”
程白一怔,随即也笑了:“我这个小小的翰林侍讲,哪有如斯本事,唯尽本分而已。”
裴濯想了想,有些惋惜:“郑修我在国子监见过,品性和学识都极佳,日后未必不能成国之栋梁。”
“也许吧。”程白拿着折扇在掌心中敲了敲,“你也别忘了,只要有他爹这只蠹虫在一日,他也就仅能是只小蠹虫。不信的话,你且看明年春闱吧。”
裴濯放下手中的杯盏,无声地叹了口气:“素臣,你之前一直问我为何放弃仕途。方才你所说的,就是我放弃的缘由。”
“可你现在就能置身事外了吗?并没有。”程白定定地看着裴濯,“明之,你的身份决定了你永远都是局中人。”
裴濯苦笑:“是啊。但你瞧,如果我眼下还在翰林院,做这些事的,就不是你而是我了。我改变不了你们任何人,就只能改变自己。”
程白蹙眉,还想再反驳,水榭门外突然传来一句高声问候:“陆某俗务缠身,未能远迎诸位,鄙舍简陋寒微,怠慢之处还请宽宥一二。”
窈月被这声猛地惊醒,不由自主地循声抬头看去,确认是所想之人后却不敢多看,立即又垂下目光。裴濯就在不远处,她不能被他瞧出异样。
来者是芳草汀的主人,陆琰。虽是商人的身份,举止言谈间却颇有儒士风度,是不少朝廷官员家中的座上宾。他笑着与在场的每一位问候,亦没有忽视不常来此的裴濯:“多时不见,明之清减了许多。”
裴濯举了举手中的杯盏,笑道:“皆是想念贵府佳酿之故。”
程白抢话道:“伯珪,你也别太跟他客气了。明之每次来,都是冲着你这儿的美酒来的。你瞧,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这一壶酒都见底了。他若是多来几回,你可得向他讨要酒钱呢。”
水榭内瞬时笑声一片,陆琰状似不经意地发现了站在裴濯身后的窈月,笑问道:“这位小公子是?”
“明之的高足。”
窈月走上前来,朝陆琰施了半礼,努力令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在下国子监监生,张越。”
陆琰虚还了半礼后,目光并没有在窈月身上做过多停留,十分自然地朝裴濯夸奖道:“令徒有文魁之相,来日定也是国家栋梁。”
裴濯微笑道:“过奖。”
因为主人来了,宾客们也不再散坐闲聊,陪着陆琰聊了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后,有人大约觉得无趣,便问起了裴濯:“听闻明之近年在国子监中修史,可有所得?”
“《胤书》已校勘过半,明年应当就能付梓。”
不少人顺势称赞,但仍有人忍不住又犯起了文人相轻的毛病:“胤事多鄙恶,明之修前朝史,难不成是要鼓励那些腌臜龌蹉流行于世吗?”
窈月一听,不是先去看正受刁难的裴濯,而是看向陆琰。安然坐于主位的陆琰看着神色自若,但握着杯盏的右手却因过度用力,而已经骨节泛白。
“恶以戒世,善以劝后。善恶备载,以史为鉴,本就是修史的目的。”裴濯正色说完后,又朝发问那人微微一笑,“请恕濯才疏,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那人被裴濯顶了回去,似乎并不服气还欲再争,陆琰却开口道:“府上乐师刚编了一支新曲,正好配此时的美景良辰,不知陆某可有幸请诸位品评品评?”
当乐师们拿着乐器进来时,窈月凑上前到裴濯身侧,皱着一张小脸可怜巴巴道:“夫子,学生可否去方便一下?”
裴濯应了一声,窈月便捂着肚子,一副内急难忍的模样奔出了水榭。
程白摇着扇子,悠悠道:“令徒的脸面不错,很厚,像你。我手下新来的那几个书吏,撒个谎还会红脸,真是让我伤透了脑筋。”
“承让。”裴濯一边品着杯中的酒香,一边不动声色地看着陆琰。当看到陆琰悄然起身,朝水榭外走去时,裴濯只觉得咽喉处一紧,竟再也饮不下杯中的美酒了。
看着前头正忙着准备演奏的乐师,程白兴奋地用扇子敲了敲桌案:“伯珪居然请来了武陵的莫大师,真是大手笔,今晚可以一饱耳福……欸欸,明之,明之你去哪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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