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国子监(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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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月头一次吃饭吃得如此斯文,斯文得林钧都瞧不下去了。
“小越啊,你是在数饭粒玩吗?你这样一口一粒地吃下去,饭都要凉透了。”
窈月一边吞咽着饭粒,一边咬牙切齿道:“我乐意,吃凉饭总好过见某某人的脸。”
“晚死不如早死,说不定裴夫子见你认错态度好,也就不罚你了。”林钧一边昧着良心安慰,一边拿走窈月面前的饭碗,“我看你也吃不下了,乖,别再折磨这碗饭了。趁天还没黑,你快去快回啊。”
窈月自暴自弃地扔下筷子,看向坐在一旁却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的郑修,闷声道:“郑修,我走了。”
郑修垂着眼盯着手里的书册,头也不抬,只“嗯”了一声。
窈月正欲站起时,却突然被林钧拽住衣袖,凑在她耳边小声问道:“你们俩还没和好吗?”
窈月茫然:“和好什么?”
“哎呀,”林钧急了,又怕被不远处的郑修听见,声音低得都走了调,“今早郑兄替你挡下了沈煊那一拳,难道不是要与你和好的意思吗?”
“好像我们什么时候好过一样,瞎操心。”窈月嗤笑一声,拍拍林钧的肩膀,“走了,记得替我在你的那些佛祖菩萨前美言几句,保佑我回来时身心健全没缺胳膊没少腿。”
窈月走后,林钧像往常一样替窈月和郑修收拾碗筷,无意地瞧了眼郑修手里的书,顿时就乐了,“《论语》?好像还是小越的那本。郑兄,你该不会也听了小越的歪理,在温故知新吧?”
郑修一愣,凝神看了看手里的书,表情有些不自然:“嗯,是啊。”
林钧抱着碗筷,有感而发道:“这混小子看着不着调,可有时候又会蹦出几句惊人之语。说实话啊,今天小越在裴夫子课上说的那些,我当时都听傻了。我以前一直以为,他家蒙难时,他年纪小应该不记得什么,没想到他都记得只是不提罢了。看他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心里竟也藏着那么多事,唉……”
郑修似乎也有些出神,拿着书的手微微一抖,一个小物什就从书页间悠悠地飘了下来,正好落在他的膝头。
是片干枯的红叶,叶面上还有两行小小的字,歪歪斜斜的,郑修一眼就辨出是窈月的字迹。
“郑兄啊,你看你的床榻是不是比原来干净了啊。”林钧的声音又响起,郑修慌手慌脚地将那片红叶收入袖口,又强作镇定,想也未想地随口答道:“嗯,是挺好的。”
“你不在的这两天,我都好好替你收拾着呢。你看这最近越来越冷,天黑得也越来越早,晚上那风呼呼地刮呀……”
郑修不耐:“有话直说。”
“所以我今晚能不能再……”“借住”两个字林钧还没出口,郑修就冷冷地回绝:“不能。”
“哦,那我就跟小越挤挤吧。”失望的林钧正准备拿着碗筷去屋外清洗,身后又传来郑修不情不愿的声音:“睡我床上,但不许比我早睡。”
“一定一定!”林钧点头如捣蒜,“郑兄无论夜读到多晚,我都陪着!”
窈月在裴濯住处的院门外,一会跺跺脚,一会拍拍手,一会又摘摘花拔拔草,就是迟迟不愿意上前叩门。
当常生察觉到动静来开门时,门前的几盆花草差不多被窈月薅秃了。
“你……”常生看着自己每天侍弄却已经面目全非的宝贝,万分痛心地捂脸,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请进,先生在书房等你!”
窈月也没什么精神头来逗常生,把刚摘下的一朵花塞进嘴里,一边低头嚼着,一边口齿含糊道:“辛苦了。”可她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常生挪步让她进去,抬眼一瞧,却发现常生看着自己的目光异常凶狠,似乎是想要杀人。
常生急着抢救他的花花草草,无心搭理窈月。窈月便一个人在院中的小径上走走停停磨磨蹭蹭,但仍是很快地就走到了裴濯的书房外头。
此时的天色已经暗了大半,衬得烛火明亮的屋内甚是温暖。书房的窗户半开着,烛光将屋内人影的轮廓映在半扇花窗上,看不见那如沐春风的笑容,顿感清冷了许多。窈月又上前挪了几步,正好能透过半开的窗户看见屋内的人。裴濯穿着月白色的常服外裳,没有束发纶巾,长发很随意地披在身后,手上捧着一卷书,远远看去,还真有几分烟火不侵的仙气。
窈月一怔,猛地摇了摇头,想把这个念头在脑子里扎根前赶紧甩出去。不能被皮相所迷惑,什么仙人,明明就是只披着人皮的恶鬼!
许是窈月摇头的动静大了些,屋内的裴濯循声抬头看了过来,微微一笑,唇角的弧度没有白天时的那么有距离感:“进来吧。”
“是。”窈月没法子再拖延,认命般地垂着脑袋进了屋,把在肚子里酝酿了一路的说辞干巴巴地说了出来,“学生在课上无礼顶撞,还请夫子看在学生年少轻狂不懂事的份上,从轻责罚。”
“坐,”裴濯仿佛没有听见窈月认错的套话,语气甚是和蔼亲切,“会下棋吗?”
“啊?”窈月一时没反应过来,待看清了裴濯身前摆着的一副棋盘,才迟钝地点点头,“略懂。”
“好,那你执白先行。”说着,裴濯就把盛着白子的檀木盒推至窈月面前,窈月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应下。落子时,她还偷偷留意了一下裴濯手边放着的一卷书册,《武经》。
哟,文武全才的夫子还爱看兵书呢。
只下了片刻,裴濯好看的眉宇就蹙了起来,窈月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刚进国子监时,她的确是在课上认真学过对弈的,还粗翻过几本棋谱,自认为棋艺不错。可郑修只跟她下过一次,就发誓再跟她下棋就是孙子。好脾气的林钧被她折磨了几回以后,也止不住地骂她是臭棋篓子。那段时间,同窗们只要看见她抱着棋盘迎面走来,都是转身就跑的。后来,她也懒得再自讨没趣,就再也没碰过棋子。于是乎,眼下她的棋,烂得可想而知。
裴濯凝目棋盘许久,才勉强在窈月毫无章法的白子堆间落下一子,缓缓道:“你恨岐人?”
“是,”窈月回得毫不犹豫,落子也毫不犹豫,“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尽其血。”
看到窈月走的这一步棋,裴濯苦笑地摇摇头,修长的手指执着枚黑子,却迟迟不落。
“因为家仇?”
“亦有国恨。”窈月扯了扯嘴角,冷冷道,“如果夫子十年前在桐陵城中,就会知道什么是人间地狱。沂北沂南一带更是近乎绝户。如学生这样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命硬者,不过尔尔。”
随着一声落子声,裴濯轻叹道:“十年前的那一战,我的确不在桐陵。但比那时更早些,我也曾慕名前去桐陵,拜见过燕国公与令尊。”他顿了顿,似乎被自己记忆中人和事牵住了思绪,半晌才又抬眼看向窈月,笑得异常温柔:“我还抱过你。”
窈月准备落子的手臂一抖,差些让白子从指尖滑了下去,赶紧随意放了一处,挤弄出个意外惊奇的表情来:“真的吗?学生并没有印象,也不曾听家父提起,还请夫子见谅。”
“你那时才四岁,自然是不记得。不过,你与那时相比的确是变了许多。令尊望子成龙心切,早早地便让你拜在一位棋坛国手的门下。”裴濯的目光移到窈月执棋子的右手,眼眸里映着的烛光闪了闪,“我犹记得那时,你跟着那位国手前辈学棋对弈,爱用左手执子。”
窈月的整条右胳膊瞬时僵硬,虽不知裴濯所说是真是假,但她依旧没有自信敢与他对视,垂着眼在棋盘上的黑白子间不断地游走,脑子里已经转了千八百种思绪。她脸上勉强笑着,可声音并不是很有底气。
“夫子说的这些,学生都不记得了。十年前的那场劫难里,学生的亲人……所以,学生一直都不太爱回忆之前的事情,慢慢地就忘了许多。夫子莫怪。”
裴濯似乎也没有细究下去的意思,只是在又一次地艰难落子后,玩笑般地提了一句:“倒是你的棋艺,与十年前无差。”
窈月怕自己多说多错,干脆不再接话,闷声下棋就是。她正准备又胡乱扔下一子时,却被裴濯伸手拦住。
裴濯的手指微凉,指腹处有层薄茧,五指松松一搭,就将窈月纤细的手腕整个握住。他握着窈月的手略略偏了点方向,在另一处落下,声音轻得近似耳语:“这一步,应该下在这儿才对。”
窈月完全没心思看自己的白子落到了何处,只觉得手腕那一圈像是被烧红的铁链缚住了一样,正想挣脱时,裴濯就已经松开了。
“这么瘦,是因为监里的饭菜不好吗?常生同你一般大,腕骨可足有你的两倍。”
窈月有些不自然地把手收回身前,“没、没有,是学生自己不爱长肉。谢、谢夫子关心。”
“你们现在正是年少气盛爱逞能的年纪,熟读经史子集磨练策论文章之余,下棋也正好能帮着磨磨你的戾气,让你学会沉稳从容。”
窈月埋着脑袋听着听着,觉得有些不对味,忍不住抬头去问:“夫子的意思是?”
裴濯看着窈月的目光和煦如春风,一副殷殷期望的慈父模样,“以后,我教你下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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