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西奥多突然从噩梦中惊醒。

        病房里没有开灯，还关了遮阳窗，眼前一片漆黑，静得只能听见心跳声和呼吸声，鬼怪的嚎叫还在耳畔萦绕，仿佛还陷在恶鬼沼泽中。

        西奥多掀开被子仓皇地下了床，落地踩在冰凉的地面上，一脚没站稳险些摔倒。

        他大口喘着气，快要窒息，揪着胸口衣料，呼吸急促，满头大汗，半跪在病床边上，扶着病床栏杆，缓了一会儿才缓过来。

        室内系统检测到病人的异样情况，闪着红色警示灯，发出了紧急呼叫信号。

        通讯迟迟没有被接起，护士调出监控也只见病房内黑得什么都看不清，意识到情况不对，急忙赶往病房。

        途中撞见了正好来送饭的侍从官，得知皇帝陛下“病危”，当即顾不上保温盒里的热烫会不会洒出来，带着亲卫和护士同行。

        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赶到病房，开了灯就见跌坐在病床边的西奥多。

        这可太失礼了！绝不能让外人看到皇帝陛下如此失礼的样子！侍从官心中大惊，第一反应便是冒出这种想法，随后又甩甩头将这个念头甩出去，把保温盒交到亲卫手中，上前扶起西奥多。

        护士看了眼自己停在半空的手，眯眼看了看侍从官，收回了手，敬业地给病人检查身体情况，拿着便携仪器扫描过西奥多的身体，查看了仪器给出的报告单，点出几个略微超出常值的数值，“他的情绪很不稳定，精神状态略显衰弱，身体状况倒是很健康，我建议你们带他去精神科看看，或者给他找个心理医生。”

        侍从官摸到西奥多满手的汗，清楚西奥多的状态确实不对经，他对护士点点头却没有立刻应下，事关皇帝陛下的身体精神健康，需要保密。

        待护士交代完康复建议，联系叫来了医生，才退出病房。

        侍从官记下了医生的遗嘱，将医院得出的报告转发给皇室太医，紧急调来太医，又将报告发给了通讯录里某个并未备注的通讯号码。

        那串通讯号码很快发来回复：【正好借这个理由把他带回首都星。】

        侍从官划过这条通讯记录，他关闭智脑光屏，“陛下，太医明日会抵达w-2星为您做更详细的全面体检，我认为应当暂停巡讲，您先返回首都星养好病更稳妥，我相信民众也能理解您因病暂停巡讲。”

        西奥多没有理会侍从官的提议，他盯着侍从官看了许久，明明仍是熟悉的面孔，侍从官却感觉自己的心跳有一瞬间停滞了。

        如同被强大的存在注视，自己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对方眼中，又像被猛兽盯上，强烈的危险感敲响了警铃，身体僵直，侍从官感觉背后发凉，无知无觉中竟惊出了一背冷汗。

        侍从官此刻才清晰地认识到，在他面前的，是帝国至高之上的皇帝，赫尔曼皇室唯一的继承人，掌握半个人类族群权力的存在。

        能以傻子身份在皇位上稳坐二十年，西奥多·赫尔曼绝不是人们所认为的那样“智力缺陷”。

        侍从官不禁同情那些背后搞小动作的人，究竟是谁给了他们自信，让他们用以前的态度糊弄现在的皇帝陛下。

        他的指尖打颤，几乎要在下一秒窒息。

        但这种心脏被攥住的感觉在西奥多移开视线时也同时消失了。

        “我不会回首都星，至少现在不会回去。”西奥多喃喃道。

        他低头揪着手指，似乎在思考什么，随后抬头说出了自己短暂思考的结果：“我会在w-2再待一段时间，直到邢玉堂愿意跟我一起……走。”

        “陛下，长老会叮嘱您尽快返回首都星，他们不会同意这个提案……”侍从官的话语骤然一顿，在西奥多的注视下，他宛若失声一般，再发不出一个音节。

        西奥多站起身，俯视着站在身前的侍从官，沉声道：“如果我没听错，你是在违抗我的命令？”

        侍从官噤声不敢多言，他这时才发现皇帝很高，平时为对方弯腰沏茶时可从来没有发现这一点，他意识到自己在违抗皇帝的命令，违背帝国之主的意愿，而比这更糟糕的是，他缺乏对君主的敬畏。

        西奥多没管被自己吓到的侍从官，继续说道：“告诉长老会，我会把皇后带回去，让他们别再拿立新后的事情来烦我。”

        虽然还未查清邢玉堂的身份，但长老会断然是不会同意帝国有这样一位平民出身的皇后，长老会由老贵族组成，他们不会允许平民的低贱血脉玷污贵族的高贵血统。

        脑内闪过诸多思绪，侍从官将想法压下，“是的，一切都将遵照您的旨意。”

        他朝亲卫使了个眼色，转身把西奥多的命令转达给长老会，果不其然得到了长老会的抗议，若是皇帝本人出现在他们面前，这群最好面子的老贵族肯定说不出那么尖酸刻薄的话，但谁让侍从官只是一个传话工具人，他的乡下小贵族身份根本不配被帝国贵族视作自己人。

        预料到长老会接下来可能的动作，侍从官再无同情，仿佛已经看到长老会吃瘪的模样。

        时至今日，仍看不清局势，活该家族日渐没落，就算西奥多心软，海伦娜也不可能放过他们。

        大多数时候，西奥多的态度都很随和，他拒绝下属的提议时也不显态度强硬，说好听点是平和亲民，说难听点则是懦弱，他有王者罕见的仁慈，却没有王者应该具备的残酷，他坐在皇位上却距离人民太近，这令他有失君主的威严，也使得人们很容易就忘记他的身份，以及他手中所掌握的权力。

        贵族和长老会习惯了视王座上的君主为傀儡，一时忘了皇帝早已不是傻子，亦不是任他们摆弄的傀儡，这个帝国的主人是皇帝，而不是他们这些寄生虫。

        赫尔曼的地位不可动摇。

        鉴于西奥多身份特殊，侍从官没有选用与医院合作的接送服务，让亲卫收拾好不多的行李，准备将皇帝陛下送回星际级酒店，又在西奥多的执意下，最终回到旧公寓。

        西奥多站在门前，手停在感应门锁前，然后左右看了看身后的一行人，“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您昨日遭遇袭击，还未排查危险，所以亲卫会贴身保护您。”侍从官给出的解释合理，但看他的样子，他也在这个贴身保护的队伍里。

        西奥多打开门，再看了看公寓窄小的空间，又看了看随行的十几人，说道：“我觉得这个主意不太有实践的可能。”

        他先进了屋，看到自己住院前煮好的早餐已经在餐桌上放凉了，屋内没有其他动静。

        邢玉堂还没回来。

        “他人呢？”西奥多蹙眉看向侍从官。

        没有指名道姓，但侍从官读懂了皇帝的意思，这才想起来，自己还肩负着皇帝交代的另外一项任务，而他一心只有调查皇帝遇袭案，忘了搜寻邢玉堂的踪迹。

        侍从官立刻低头，认错态度良好，“邢先生踪迹不明，我们调取了w-2的公共监控录像，请求主系统帮忙扫描，也并未查到邢先生的出现痕迹。”

        他悄悄抬眼，被西奥多黑下来的脸色吓到，纠结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个人怀疑，邢上校失踪了。但距离失去踪迹不过二十四小时，还不足以立案，其余的护卫正在星球各处搜查，一有消息就会传回来。”

        迟迟没有回应，公寓走廊里静了下来。

        过了会儿，西奥多拽过门后挂钩上的外套，撞开侍从官的肩膀，大步走出了公寓，侍从官和亲卫急忙跟上。

        “先生！”侍从官焦急呼唤，他小跑着来到西奥多身边，劝说道：“遇袭案还没结案，周围的危险排查工作还没做完，我们无法确定安全系数，请您在安全的地方等候，护卫很快就会带回邢上校的消息！请您相信我们！”

        西奥多在楼梯前停下脚步，侍从官松了口气，以为自己说服了皇帝，转头就对上黑黝黝的枪口，侍从官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亲卫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

        西奥多眼神冰冷，侍从官再次感受到了心脏被捏住的感觉。

        “相信你们？”西奥多反问，他的视线再落在亲卫身上，亲卫下意识屏住呼吸站直，所幸西奥多针对的不是他们，他主要针对的是屡次逾矩违背自己医院，甚至代自己做决定的侍从官，他透出了一丝杀意：“一群跪在威廉大公脚下的走狗，也配得到我的信任？”

        “如果听不懂人话，就滚回你们主子身边，我更相信他能听懂你们的狗吠。”

        亲卫猛然被劈头一顿骂，茫然地看看同事彼此，并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发怒。

        侍从官却是心底一凉，看着西奥多的背影，他心中就一个念头。

        完蛋了！这下威廉大公和皇帝陛下的误会要更深了！

        西奥多启动智脑，点进后台，开启了某个挂着红色感叹号，被标注危险的软件。

        w-2星的立体投影出现，蓝色光芒中，位于星球一角的红点很是显眼，它时不时闪烁一下，象征另一端感应的信号间断。

        西奥多看清红点的位置，眼神一怔。

        郊区别墅群，所属者……球长？

        西奥多压下心中涌出的诸多情绪，勉强令自己冷静下来，越是压抑越是难耐，杂乱的思绪闪过，激动、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双目变得几乎和红点同色。

        微型定位仪依旧运作。这是它第一次被启动，西奥多原以为它不会有被启动的一天。

        他的本意并非如此。

        他不想限制邢玉堂的自由，也不想监视邢玉堂的隐私。

        但他不得不这么做。

        因为他预感，自己就快要抓不住邢玉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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