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还思义渠

公孙壮本来是想要离开这里的，但是他突然听到有人如是叫他。

        “公孙将军。”来人这样叫他。

        他回头，看到了魏国的河西大将龙贾。

        不，肯定不是叫自己，要说氏公孙的，左庶长卫鞅其实也可以叫做公孙鞅——秦国还有一位太子师，名叫公孙贾。

        而且，谁又知道魏国的营帐里有几个叫公孙的将军呢？

        那么多公孙，一定不是自己。

        对的，不是自己。

        但龙贾又叫了一声：“公孙将军？”

        不，是在叫自己。

        公孙壮这才回过神来，怔怔的看着龙贾，指了指自己，表示迷惑。

        龙贾确定了公孙壮的想法：“没错，是在叫公孙将军，我有话想要和公孙将军说。”

        龙贾的话，十分客气。

        但这客气的语气反而引起了公孙壮的警觉。

        因为自己根本不值得龙贾重视，只是个小小的将军而已，爵位……还没有升上庶长，虽然奉命保护秦孝公一行人，但其实自己根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龙贾为什么知道他，而且还有意留他下来谈话？

        自己，很重要吗？

        为什么要找他？

        公孙壮听话的走过去，盯着龙贾看：“不知龙将军……”

        “听说公孙将军是义渠人？”龙贾开门见山地对公孙壮说。

        公孙壮是义渠人，这是明摆着的事儿，连公孙壮本人都不想遮掩。

        于是公孙壮肯定道：“没错，我是义渠人。”

        答完这个问题之后，公孙壮便没有再开口了。

        他看着龙贾，仿佛在说：那又如何？

        龙贾觉得公孙壮的眼神有些扎眼睛，不由地轻轻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的口气变得轻松了一点：“那么，公孙将军想念自己的故国义渠吗？”

        龙贾想要用话语漫不经心地击破公孙壮的防线。一个长期漂泊在敌国的人，不可能不想家，龙贾是这样认为的。

        但公孙壮的神色根本没有动。

        是他的人显得太木讷了呢？还是龙贾的话根本没有打动公孙壮？

        龙贾不知道，但是他，只看见公孙壮沉默的脸。

        紧接着，那张脸之下的嘴吐出一个陌生的词汇：“故国？”

        “我已经没脸回去，为什么要想呢？”公孙壮不理解。

        他不理解龙贾，不理解龙贾为什么要和他提这个？

        至于龙贾这样做背后有什么阴谋，公孙壮根本没脑子去思考这个。

        然后，公孙壮纠正道：“而且，义渠不是国，只是一个部族而已，不是国——秦国是我的国。”

        听到公孙壮这样说，龙贾的整个人都一震。

        公孙壮的话里没有半点迟疑，就仿佛这是与生俱来无可动摇的道理，配合着公孙壮看不出表情的面庞，龙贾的内心升起一丝挫败感。

        如果对这个男人提起要他背叛秦国，那大概是一种侮辱吧？龙贾相信，如果他敢直接对公孙壮说，要他背叛秦国，他的人立刻会被看上去人高马大的公孙壮捏扁。

        不，事实上那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想要说服这样的男人，其实很简单。

        尤其是这种脑袋好像缺根筋的男人。

        龙贾舒出一口气来，想要指出公孙壮话里的缺陷。

        他的手指指出来，直直地指着公孙壮的胸膛：

        “可是，秦国真是你的国吗？对于义渠人来说，它是义渠人的国吗？”

        他本来以为这几句话可以对公孙壮造成打击的。

        但是没有，公孙壮听了这几句话之后，想了想，疑惑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难道没有关系吗！

        龙贾听了这话，几乎要晕过去。

        这人难道什么都不想的吗？

        让龙贾生气的公孙壮，看着龙贾惊诧的神情，竟然还歪了歪头：“秦国对我好，我就对秦国效忠，这？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一直提义渠？”

        “将军是什么意思？”公孙壮的语气加重了。

        其实公孙壮只是诚恳地发问而已，但是龙贾听了这话，心里发起慌来。

        他以为公孙壮看透了他想要干什么，连忙辩解道：“不……没什么意思。”

        “我真心想问，将军是什么意思？”公孙壮还不依不饶上了。

        龙贾这才反应过来，公孙壮只是较真而已，根本没有察觉出什么东西来。

        他不禁松了一口气，慢慢地开口：

        “在下，只是想……”

        只是想……

        “了解一下义渠而已。”龙贾肯定道，“想要听一听秦国和义渠的故事，公孙将军讲些什么都好。”

        总算搪塞过去了，要是让公孙壮发现自己在挖秦国的墙角，那可大大不妙……

        “这个有什么用呢？”公孙壮不解。

        龙贾干笑了两声：“只是想听而已。”

        “哦……”

        公孙壮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声音。

        龙贾捏紧了手。

        然后。

        “那么，将军愿意听？”公孙壮问道，“一些很烦人的话。”

        平常很少有人愿意听他说这个，因为秦人和义渠世代对立，一定不会有人愿意听义渠人的故事，公孙壮也很少讲给身边人。

        而龙贾是第一个要求去听的。

        于是，公孙壮并没有觉察出龙贾话语中的异常来，而是急切地想要对龙贾讲述他的往事。

        龙贾肯定道：“是在下主动要求的，怎么会不愿意听呢？”

        ……

        广阔的草场，健壮的马匹，临时搭建的帐篷，成群的勇士，这一切，在义渠王的率领下发展着、扩张着，这就是义渠的全部。

        逐水草而居的义渠部族，本来不能成为一个国。勇士们带着自己的家人、带着自己的孩子，漫无目的地在草场上迁徙着，一旦遇到了饥荒，便向南掳掠，抢劫秦人的物品。

        这是理所应当的——这就是义渠人的生活。

        没有固定的领土，只有不变的勇士，不管如何都豪迈无比的义渠勇士。吃饱了睡，睡饱了起身烤肉、喝酒，吃饱肚子了，然后策马在草场上奔腾。

        望不到边的草场，肥美的牛羊，抢来的女人，烈的熏人的酒，大口的烤肉。

        这也是曾经公孙壮生活的全部。

        但是，后来，变了。

        义渠人跟着獂王去进攻秦国，结果，惨败。

        公孙壮也失去了原来的那一切。

        战败并被秦军俘虏的义渠勇士，无颜再回到义渠的领土。

        有时候，他思念，但他不留念。

        他细细地向龙贾讲述着自己在义渠的生活，渐渐地，低下了头。

        故乡的风，再也吹不到自己的脸颊，他的人，再也沾不到草叶子上的露水，无法在草地上打滚，吃不到故乡的烤肉，睡不到故乡的姑娘……

        故乡的一切都还在，但，不属于公孙壮。

        他的情绪随着对义渠的描述而低沉。

        再也见不到了，就算现在的他认为秦国比义渠要好一些，但失去义渠的一切，还是让他难过。

        然而，这正是龙贾将他带入这个话题的目的。

        龙贾问道：“将军，不想家吗？”

        “想啊。”

        公孙壮和龙贾边走边说，人已经到了杜平别宫的门口。

        他望着下面——这是魏国的杜平城，再往远望望，或许能看见秦国的城池。

        望着远方，公孙壮若有所思。

        但他不能有所思：“想有什么用？”

        “或许将军能做到些什么……”龙贾依旧在循循善诱。

        “多谢你。”公孙壮打断了龙贾的话。

        龙贾的人一怔：“何谢之有？”

        “说出这一切，让我爽快多了，龙贾将军。在他们秦军营帐里可不能讲这些。”

        公孙壮心中属于义渠勇士的伤感尽数淡去——此刻，他是一名秦国将军。

        龙贾犹豫了一下：“将军如果还闲、还想找我聊的话，就来找我。”

        他有些不忍去挖这个墙角了，再反复表示那种东西，会让公孙壮生厌——

        说话，要把握住分寸才好。

        但是，小心的同时可以留一线——和公孙壮打好关系，自然有更多的文章可以做。

        龙贾如是想着，看着公孙壮一拍巴掌，对他说道：“好。”

        说着，公孙壮告辞，转身离去。

        龙贾微施一礼。

        接下来怎么走，他已经想好了。

        虽然那样显得自己有些卑劣，但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不过，似乎刚刚有人看到了自己与公孙壮对话？

        是谁呢？好像是秦国的左庶长？

        不过是谁看到，都无所谓。

        因为龙贾，正是想让他们看到——这样，才能达到他的目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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