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国无二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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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以爱民。”
程式又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目光直直地看着杜津：
“这是客卿说过的话，现在送给家主，如何？”
程式依然仰视着杜津，镇定自若地说着。
杜津却是觉得程式这个样子甚是做作，他不屑的啧了一声，用力揉搓着下巴上长的那几根胡须：“你还真爱……爱那些贱民？”
民？百姓？在杜津看来不过几条可以玩弄于他股掌之间的微不足道的生命而已，一个“贱”字足以概括这些人。
无足轻重的贱民，时常会造反，到了最后，还不得乖乖的归入他的治下，挨他的压榨吗？
这样的贱民值得爱？
杜津也曾听说过卫鞅的这句话，他听到的时候只觉得卫鞅的话虚假不堪。
这样的话，不也只能哄一哄傻子吗？
他可不是傻子，怎么会任由卫鞅来哄？
如果他真的能被卫鞅哄住了，那他也不是那个足以管制秦国第一世族的杜家家主了。
卫鞅与秦孝公在秦国推行的法，号称奴隶可以得爵，平民可以显贵——正是因为如此，新法就更危险了。
那些贱民翻了身那还得了？还不会生吃了他们这些老世族？
正在杜津如是想着的时候，不知不觉中，程式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
“我从你说的贱民中来。”
杜津看着面前的程式，微微一惊。
看着这后生明明人模人样的，哪里有一丝一毫像贱民？
不过杜津也不想把思绪过多的放在程式本人身上，因为程式又发话了。
程式回答：“如果没有客卿来到秦国变法，我们的生活还将继续难过下去——推行变法，就是为了我们好。”
“对啊，是为你们好。”杜津咬紧了最后几个字，“你们好了，还有老夫的好吗？”
被他压榨的贱民好了，还有他的好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卫鞅想要那些庶民翻天，所以卫鞅要变法。
他偏不给那些贱民翻天的机会，不可以吗？
程式已经听出了杜津话里的意思。
但是他不认同那个意思，皱了皱眉头，回答道：“变法强的不是一个人、或者是一个势力，变法是为了强大秦国、让秦国从此富强起来，到了秦国富强的那一刻，人人都会受益，就算是家主也不例外——变法不是为一人而变，为人君变，它功在千秋，利在万代……”
“老夫怕是等到死也等不到那一天了。”杜津挥挥手打断了程式的说话，“老夫只知道，现在执行变法，对老夫有害——你有什么理由让老夫继续执行新法？”
程式问：“秦国富强呢？也不是杜家家主想要的？”
杜津回答：“国家与老夫无关，别扯这些有的没的。”程式听着杜津这个语气觉得有些棘手：“但你是秦国人，总得为秦国想一想。”
“老夫为什么要为秦国着想？”杜津挑眉道。
“难道杜家家主……要造反？”
程式的话语顿时微妙起来，看杜津的目光立刻不一样了。
杜津这种话，可谓冒犯之极——当着大庭广众说出这种话，当然是要造反，程式的话没有一点问题。
“什么是造反？”杜津问。
“不尊君命，是为造反。”程式答道。
杜津哦了一声：“哦，是君命啊？”
“老夫给你讲讲，什么是君。”
还没等程式回话，杜津就蹲了下来，按住了程式的案，一双苍老的眼睛凑近程式，直直的看着程式全身发寒：
“人主，就是君。”
李任看着杜津的脸颊贴程式贴的如此之近，手中的剑噌地拔出一半来，剑的光芒危险地闪动着。
程式注意到了李任的动作，拽住李任的衣袖，警告李任不要做任何动作。
李任这才将剑归了进去，目光死盯着杜津。
程式的嘴角颤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杜家家主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但是杜家家主只是靠近了他，却没有对他做出任何举动。
他咽了一口唾沫，缓声问道：“敢请杜家家主详解……”
“君上统治我们、是我们的主人，君上就是我们的君，你说是不是？”
杜津狡黠的目光眯了起来，如是问程式。
程式回答道：“是。”
“老夫统治杜家的这些生民，我也是他们的君，我对他们行生杀大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是秦国先君、是先祖赋予我们杜家的权力，你们谁也管不着，卫鞅管不着，新法管不着，不管是卫鞅还是你，你们休想从老夫这里夺走丝毫权力……”
杜津慢条斯理地说着，正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到了程式咬牙的声音。
没错，是程式在咬牙。
他咬着牙说出了这么一句话：“秦国没有第二个君主。”
“常言道：‘国无二君，民无二主’——而且杜地的百姓，是君上的子民，不是你的。”
紧接着程式又补上一句。
杜津看见程式紧张的神情，不由地愉悦起来：“老夫并没有不承认我不是君上的臣子。”
程式听着杜津的话，整个人都为止一愣。
“老夫之所以敢自称为君，是因为老夫的手里有封地，有封地自然有封君——老夫作为杜家家主，手握封地，自然是杜地的君，封地里的事情，自然是老夫这个君说了算。”
“老夫再说一遍，这是秦国先君——是先祖给我留下的天然权力，不容任何人夺走。”
“老夫没有半点不臣之心，只是想维护自己的权力罢了。”
杜津淡淡地说着，重新站起来，低头望着程式。程式看着杜津，有些不解——他不解杜津的话是什么意思，事实上他也怠懒去管那些权力的事情。
他只知道自己手里端持着法度，肩负着客卿给他的任务，他此行来，他认为自己是为杜地的百姓讨公道的。
权力？那是什么？
程式不会懂，也永远不会懂。
而李任对这种话题却是懂的。
听了杜津的话，李任的脸就低沉了下来：“难道杜家家主就这么自私？连章蹻老将军都知道要顺应变法，秦国大大小小的世族，就算对变法有意见，哪一个又和杜家家主冥顽不化、反抗变法了？”
“只有杜家家主在抗法！”
李任厉声喝道，盯着杜津的目光无比锐利。
而杜津的目光就像一个无底洞，将李任的锋芒全都吸了进去。
“老夫不自私，还能剩下什么？”
杜津反问道，目光望向李任，随即又转开，语气黯然下来：
“就这一块封地，按照新法法度，三年后就要没了——不自私，我杜家祖传的封地，就要没了，你叫老夫到时候双手乖乖的将封地奉上？”
“卫鞅，他休想。”
语气转而高昂了起来。
杜津的话很轻，落在每个人的心中。
经卫鞅之手制定的秦国新法是这样说的：给世族们三年时间，如果拥有的封地在这之间立了军功，则封地都可以保留，否则，受封封地将会被官府全部褫夺——而杜津没有既往功勋，只是继承着祖传的封地，又没有能耐立军功，杜津自认为到时候只会把封地丢掉。
就算这个时候他丢不掉封地，谁能保证以后卫鞅不会突然来那么一下、把封地全部没收？秦国是在变法，针对的就是他们这些握有封地的世族，不管早完迟完，反正都是完，死的快一点或是慢一点，又有什么区别？
想要保住封地，没有功绩、年老体衰的杜津只有抵抗变法一条路。
但程式受了卫鞅的命令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追究杜家是否执行新法，而是为了查杜家的罪过。
杜家是否有不臣之心、是否执行新法事实上并不在程式一行人的查察范围里，程式此来，是为了查察杜家的罪过，最后一体报给禁室，由禁室加以定罪。
此行不为杜家之行，却单为杜家之罪。
对杜津的苦处，程式不了解；对杜津的说辞，程式不同意。
于是程式张口，如是说：“在下目前不在乎家主对新法是执行还是不执行，那不是在下的本分。”
杜津冷笑道：“你不是禁室来客吗？不管这些可是太不像话了点……”
“程式此来，是来为民做主的。”
程式打断了杜家家主的话，重新站起来，与杜家家主对视着。他的眼里平静如水，但他的手在发抖——面前站立的是秦国第一世族杜家的家主，这个时候的他却要和这样一位大人物反着来。
不得不承认，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心里很慌张。
但是他在这个时候想起来了客卿，内心便重新温暖了起来，手虽然依然在发抖，但是已经恢复了些许血色。
何况他的背后还站着李任。
“为民做主？”
杜津的声音十分讽刺，他的目光看着程式，似乎在奇怪这世间为什么还有这么天真的人？
明明只是一颗卫鞅的棋子，却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奇哉怪也……
杜津就这样看着程式。
而程式，又答出了那句话——那句他记得最牢靠的话，是卫鞅说的：
“法以爱民。”
程式吐出这四个字，砸的这室内轰然作响。
所有人都看着程式，不知道接下来他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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