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头颅

那还是今年春天的事情，萧三等人都记忆犹新。

        程式也听过无数次了，这个故事已经被他听了无数次，等他来到坟前的时候，才感受到那段悲凉……

        被葬在这里的，曾经和萧三他们一样，是被杜家逼上绝路的游民，他们也曾反抗杜家，然后，在暴乱被平定之后，被杜家追杀……

        居无定所，风餐露宿，他们活的就像一群野人。

        变法开始了，开始登记户籍，杜家也在煞有介事的“变法”，也在做这项工作，而且声明说只要他们这些游民来登记户籍，他们所有的罪过就会被赦免，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不再风餐露宿、不再受饥饿之苦。

        他们曾一度以为他们有救了，他们能回到杜地属于自己的家里，开始自己崭新的生活。

        他们和萧三不同，和蒙虎不同，他们轻信了杜家的流言，他们来到了杜家登记户籍的地方，想要登上自己的户籍，让自己过上安定的生活。

        第二天，他们的头颅就挂在了杜地的城楼上——一颗颗鲜血淋漓的人头挂在上面，看的人触目惊心。

        任任何人都知道，这是杜家在蔑视变法法令，在向变法示威。

        但是栎阳却没有人知道这间事情——如果不是蒙虎带着人去了栎阳上告了卫鞅，只怕这件事情现在都会被蒙在鼓里。

        他们到死，也没有享受过一丝变法的恩泽，反而受尽了苦难。

        而剩下的人，纵然人多，但是这些人比起杜家来说，是如此弱小。

        他们又能拿杜家怎么办呢？

        剩下的人，将他们的头颅偷偷的偷了回来，然后找到了刘光的住所，准备暂避……

        不料在此时，杜家的追兵又至，这些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将头颅下葬，便匆匆离去……

        这大半年，萧三也是第一次回到这里。

        几个人中间的气氛变得伤感起来。

        萧三愣怔怔的看着，然后和田仲一起，深深的跪了下去……

        然后他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坟墓，轻声说着——声音听着让人有些不忍：

        “你们知道吗？我们现在还活的好好的……”

        “蒙虎他们去了栎阳，找到客卿了！他们现在过的听说特别好……特别好，再也不用颠沛流离了。”

        “大家都去栎阳了，去过好日子了……”

        “但是我还在，我还在这里——我要陪你们，我要看着这杜地，我要看着这里改换新天。”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我要为你们报仇。”

        “大家再也不会杜家蒙骗了……”

        声音很平和，之中是对死去的兄弟最深切的哀痛，但更有着一份决心在里面。

        他望向坟墓的眼神中，分明有一种已经沁入到骨子里的恨意，不是对坟墓中的人，而是对遥远的杜地那些人生发出来的恨意……

        可是，只有他们这些人，又能干什么呢？那光芒一闪而过，转而变成了一声长长的悲叹。他看着面前的坟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然后，他低下了头。

        刘光看着萧三跪下去的样子，深深叹了一口气。

        程式和李任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一种伤感的感觉从心头涌了出来——那种感觉很真实，绝对不是虚像。

        然后，萧三转向刘光：“请你给这位程式先生讲一讲……他们的故事。”

        刘光尽管他对程式依然有着几分不信任——但这是萧三信得过的人，刘光自然也会信得过。

        他望向程式，欲要说什么……

        却被程式打断了：“不必说，我们知道了。”

        李任听到这里纳闷了：“就算你知道他会说什么，也总得听听才对吧？”

        程式回答道：“有些话，不说，大家都明白的。”

        其实，是他不忍再听了——摆在面前的一切实在是太沉重了，他不忍、也不想让萧三一行人再将这份惨烈和悲痛重新回味一遍。

        是的，大家都明白的——这片土地之下那些人所受的所有所有苦，在场所有的人都懂的……

        刘光的眼神又转回了萧三的身上，征询着萧三的意思——但还没等萧三对他说什么，刘光的眼神就又转回来了，直直的望着程式的眼睛：

        “我觉得这位……先生，你有必要听一听。”

        “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看着刘光恳切的眼神，程式微微笑了笑：“我们当然愿意听——请讲。”

        于是刘光就坐在了当地，抬头望着他二人。程式和李任望了望周围，也坐了下来，听着刘光讲话。

        刘光便将他所见识的一切，缓缓的向程式道来：

        “我是家里的独子，上面只有年纪已经很大的老娘，日子很不好过——我靠着自己种田与乡邻周济，勉强过着日子。”

        “我本来不认识这些埋在坟里的人——我是不可能跟着他们一起造反的——虽然杜家很过分，但我如果造了他的反，我的老娘怎么办？”

        程式和李任都点了点头——这是人之常情嘛……

        “所以当年杜地那么乱，我也没有参与暴乱。”

        刘光解释道，接着说：

        “但是我后来还是认识了他们中的几个人——在他们被杜家追杀的满地乱跑的时候，是我收留了他们。尽管我并没有参加那场暴乱，但是我真的很佩服他们，佩服他们敢听子尸的话，站起来争夺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我不能。”

        说到这里，刘光语气中隐隐然有些怀念：

        “我接济了他们很长时间……萧三是在我家避风头的那些人当中的一个，大家也过的还凑合，至少吃饭不用发愁了——因为他们为我们带来很多粮食，那年粮食收成不太好，又被杜家压榨，本来余粮已经不够吃了……”

        “我很感谢他们。”

        程式看着刘光，发现刘光接下来的神色有些黯然：“可是没过几天，杜地的风声就愈发的紧起来，在这边晃荡的杜家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在我这里实在躲不住了，然后就逃进了深山。”

        “再见到他们，就是今年春天了。”

        刘光的话语并没有因为“春天”两个字就变得开朗起来，语气反而变得更加郁结：

        “秦国要变法，杜家开始颁布‘新法’，我们尽管知道君上颁布的变法一定是好东西，但是我们不敢相信杜家——秦国第一世族，什么时候听过君上的话？”

        “但是杜家搬出来的那一条实在是太诱人了。”

        刘光生生的说着。

        程式自然知道是哪一条，问刘光道：“是那一条‘只要去登录户籍，在规定之内的罪过就能被免除’的新法吗？”

        “是的。”

        刘光肯定道：

        “这对于他们来说，是多大的好处！只要去登个户籍，往日暴乱的罪过就可以一笔购销，他们就不会被杜家追杀、可以过上和常人一样的生活……”

        “但是，这世间最不该做的，就是轻信杜家，轻信杜家真的能放过他们——”

        “血！血！鲜红的血！血淋淋的人头！十几颗！就那样挂在城楼上！”

        刘光的语气变得嘶哑起来，好像见到了无比恐怖的事情。

        血！

        这是程式和李任听过无数遍的话，听过无数遍的景象，面对着面前的坟墓，听着刘光的描述，此时的程式甚至能感觉到脖子的背后在发毛——似乎他真的看见了！

        刘光依然继续讲着，脸色发白：

        “那时候我就在城楼底下，我抬头望着，看着鲜血滴答滴答的从那端口落了下来，像是凄凄沥沥的……在下雨……”

        “啪的一声，一滴血就滴在了我的鼻梁上。”

        “我被吓坏了，望着鼻梁上依然发热的鲜血大叫了一声，拔腿就跑……”

        “真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刘光的语气里有哭腔：

        “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他们怎么可能轻信杜家能给他们便宜占呢！”

        说完这句话，刘光沉默了。

        听着刘光沉痛的话，程式脸上也跟着沉痛了起来。他静静的看着刘光，半晌无语。

        而李任听着这话却是觉得抓心抓肺。

        刘光一定还知道别的什么事情，不然……

        见刘光良久不肯再说话，话语里带着焦急，李任对着刘光低声喊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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