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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带剑之罪


杜挚的眼神为之一呆。这明明是最简单不过的问题,可在此时这个问题的答案明明就在嘴边,杜挚却怎么也吐不出口!

        “你真的知道你口中的穆公霸业它应该成为的样子吗?”卫鞅又质问道。其实,他也不甚清楚秦人眼中的“穆公霸业”到底是种什么东西,可就他记忆里的穆公霸业,对于春秋的大局来说,实在是不够看。

        但他们口中的穆公霸业只是个幌子罢了,所以卫鞅也无需去了解杜挚心中的想法,就这样逼着杜挚,就够了。

        “我心中的穆公霸业……吗?”杜挚沉默良久,问。

        “是的。”卫鞅答道。

        他现在的样子很狂傲。他明明只是一介布衣,而他面前的人却在秦国官至大夫,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来质问杜挚,而应该让杜挚来问他。

        李任也只是一个郎官,可他却敢闯到杜挚的府邸上和杜挚讨要说法。

        他们二人真是很奇怪的组合,换句话说,他们都是怪人。

        而杜挚愿意和他们讨教道理而没有很粗暴的将他们赶出门去,也是很稀奇的。

        杜挚面对着卫鞅的问题,没有拒绝回答,也没有将他们二人撵出门去,他只是认真思考着——他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然后好不容易,从自己的心念中间,抓住了一个答案给卫鞅看:

        “我只知道,穆公称霸的时候,是秦国最好的时代,我们这些后来人不肖,超越不了穆公,只能尽力恢复穆公时候的光景罢了。”

        杜挚说着脸上浮现出来一丝惋惜:“只是我们这些愚笨的人,用和穆公一样的手段,却永远也赶不上穆公,只能用次一等的手段来实现穆公霸业了——哪怕只是差相仿佛?”

        “为什么?”卫鞅问,“为什么穆公的手段放在今天实现不了穆公的霸业?”

        “因为我们这些人资质愚笨,心性驽钝,体会不到穆公为什么能成就这番霸业,就算按照穆公那样子原模原样的做出来,也是班门弄斧罢了——穆公如此伟岸,百里奚如此贤能,我们这些人,却连他们的千分之一都比不上……”

        杜挚说着遗憾的叹了一口气:

        “是今人比不上前人。世道渐渐的坏了,前人尚贤而今人逐利——今天我们中间又哪里能出现如同百里奚一般的人?今天的国君也是万万比不上昔日的穆公的。我们只能寻找些别的手段,来达到与穆公相同的目的。”

        “至于它是如何的恶劣,那就不是我们所能考虑的的事情了。只要能达到目的,能成就与昔日穆公一样的霸业,我们就该用,理应用。”杜挚说着,脸上抹上一丝坚定的眼神。

        他坚信,他与他老师走的路是对的。

        “你说的还有几分道理。”

        卫鞅竟然点了点头。

        杜挚听见自己的东西被卫鞅肯定了,隐隐间也有些开心。

        李任在一旁听着,目瞪口呆。这杜挚说的倒还真有三分道理,竟然真的说的他的心有点动摇了

        但转眼卫鞅又有问:“但,你用的手段,无论再恶劣也没有关系吗?”

        “只要我问心无愧,当然没关系。”杜挚答道。

        “破坏法度也是没关系的?”卫鞅问。

        “你看秦国有法度?”杜挚反问。

        “那你随便处置几个贱民,当然也是没关系的喽?”卫鞅问。

        “几个贱民罢了,随便处置几个还能伤了秦国的国本?”杜挚不以为然的问着。

        “几个贱民?”卫鞅皱起眉头,“如果每个像这杜济这样的人都随便滥用职权处置几个贱民,秦国的国力从何保障?民心不稳,你是想要秦国大乱吗?”

        杜挚理直气壮的回答道:“贱民本来就是秦国国力的源泉,他们不听话,秦国才会乱,我派杜济这样的人来管这些贱民,管狠了,他们才能更努力的源源不断的生产粮食,产生人力,来提供动力——这些就是国力,有了国力,秦国才会强,才有可能达到穆公的霸业,不是吗?”

        “不是!”卫鞅听得杜挚这番话,只觉头大,“你这是压榨生民!把他们压榨干了,你等贵族的吃穿用度哪里来?秦国必定败亡!”

        “不压榨还能怎么的?”杜挚看怪物似的看着卫鞅,“难道你愿意和这些贱民培养感情?还是你本身就是从贱民里出来的,所以才和这些贱民感情深厚?”

        卫鞅冷冰冰的说:“法以爱民!”

        “法?你的法又在哪里?”

        杜挚笑了起来,是无情的嘲笑,他笑面前的士子怎么还那么不识趣,竟然还这么倔强和他谈法?

        而且,法?爱民?

        果然还是太年轻啊……法竟然也能爱民,真可谓天下一大笑话。

        此时的杜挚竟然忘记掉了面前这个士子的年龄其实和自己差不多,不由的发起了感慨。

        这时候卫鞅却没心情去看杜挚的脸色,苦苦思索着,突然想到了一条秦国的法条,他的嘴角突然抹上一丝笑意:“法就在卫鞅的手里啊。”

        “哦?你拿出来给我看看?”杜挚好奇的望向卫鞅。

        “秦简公元年,令吏初带剑。”

        这是卫鞅仔细翻阅秦法发现的一条律令。

        “对,那又怎么样?”杜挚莫名其妙的问道。

        “杜济是吏吗?”卫鞅问。

        杜挚愣了一下:“不是。”

        杜济做的连个官都算不上,更不能算是吏了。

        “那杜济手下的人呢?”卫鞅又问。

        “更不是了。”杜济失笑,“你问这干嘛?”

        “令‘吏’初带剑啊。”卫鞅脸上的笑容更盛,“他们既然不是吏,是谁给他们的权力在腰间佩剑?又是谁给他们的权力持剑伤人?”

        “你……”杜挚愣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厉声喝道,“这和你前面说的东西有什么关系!”“穆公霸业,和他压榨生民、作威作福又有什么关系!”

        卫鞅脸上的笑容尽皆化作肃杀,冷冷说道:

        “你拿穆公霸业做幌子,纵容你手下的人,大言炎炎,实则你所作所为,和穆公霸业哪里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关系!”

        卫鞅接着说:

        “今人难以重现穆公霸业,那就意味着要做那些恶心事情借此达到一样的目的?今人难以实现穆公霸业,就意味着能拿穆公霸业当借口安慰自己?穆公宽厚爱民,百姓安居乐业,你又何曾抚恤人民?你把百姓当贱民看!怀着这样的心,让你做穆公做过的事情,你又如何能做到?”

        杜挚连连后退了几步,像是在躲避,躲避着卫鞅话中所藏的剑锋。但那剑是无形的,他又如何能躲开?

        最后他一直退到了案前,他的手向后摸着,终于摸到了那方案,喘息着:“……不!不不不!我是真的想要实现穆公霸业!”

        “百姓才是国家的根基,你视百姓如牛马,百姓如何肯将他们的一切尽数献给你?如何肯为你做牛做马?”卫鞅问道。

        杜挚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几乎要瘫倒。

        “就算杜大夫真只做穆公时候做的一切,遵照穆公的法令,卫鞅也会对杜大夫多出那么几丝敬仰。”卫鞅说着,“杜大夫,你太让我失望了。”

        “你为人,太伪。”

        我……太伪?

        杜挚顿时茫然了起来,他看着卫鞅,卫鞅竟是转身便要走。

        李任拉住卫鞅:“你如何这便要走了!”

        “我还有何话可说?”卫鞅反问道。

        “起码再说几句话啊!”李任说着,“你甩手将我扔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卫鞅看了李任一眼,只是说了一个字:“剑。”

        “你是要我拔剑还是?”李任有点懵。

        “我前面不是说——‘吏带剑’吗?”卫鞅问。

        “对啊。”

        “你看他连一个收粮的手下,手下人都带剑……你再看他门前。”卫鞅觉得自己提醒的话已经够多了,李任该不会连这都反应不过来吧?

        李任一瞄那大堂之外,两个小小的仆役,竟然……也带剑!

        李任冷冷的目光望向杜挚。

        杜挚听着这边却是冷汗下来了:“别家也是这样的!李郎官总不至于连这些都在乎吧?”

        李任这边看着杜挚,却是冷笑了起来:“这些我可说了不算,君上说了才算。”

        “你难不成真的想将这一切告诉君上?!”杜挚惊慌了。

        这虽然不算什么大事,可用这种事情做点文章,足以让君上怀疑他想要做什么了。

        比如……养私兵图谋不轨什么的。

        况且,仆役佩剑,这种事情向来都是瞒着自家君上的。

        “李郎官……我觉得我们还是朋友吧?”杜挚干笑道。

        “你只要把你这下属处理了,我们当然还是朋友。否则……”李任说着,“你懂的。”

        “你只是一个郎官,你难道以为拿这种事情真的能威胁到我?”杜挚强自镇定下来问,可他的心里却没有话那么镇定。

        “我只是一个郎官,可卫尉呢?”李任却像是看穿了杜挚的镇定似的,一句换便想戳穿杜挚虚假的镇定。

        卫尉,便是章华。

        章华,便是章蹻的二子。

        秦国章家,军功起家的,又有几人敢去招惹?

        “这事儿又关章家什么事儿?”杜挚的脸上果然添上了一丝震惊,惊讶道。

        “杜大夫以为我为什么非要追究这么一个小人物?”李任问,“要不是他动了章家要保的人,我才懒得……”

        脸上是懒得,可心里却义愤的很。卫鞅看着李任这张脸,心里不由的暗笑了起来。

        杜挚问:“章家的人?”

        “是的。”李任答道。

        杜挚想了一下,长叹道:“我懂了。”

        “懂了就好。那就……告辞了。”

        李任和卫鞅一道走了出去,杜挚还一道送了出去。

        等到回来,杜挚的额头已经被汗浸湿。他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额头,然后目光低下去,看见了杜济的脸。

        “大夫……”杜济此时看着甚是可怜,可杜挚却无心再看杜济一眼。

        杜挚的目光转向外面,叶子纷纷而落,看起来甚是凄凉。

        他突然说:“栎阳城外有条沮水,深秋了,还没有干。”

        “大夫什么意思?”杜济白着脸,颤声问。

        杜挚挥挥手,感慨道:“人若是掉下去,还是会死的。”

        杜济顿时心头一沉。

        他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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