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怒骂阁老(万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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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临王府,管事的早已换了一副生面孔,远远瞧见李姐父女二人,觍着一张笑脸,恭敬地迎了上去,“恭候李将军、李小姐,不知这回李小姐可有带着五香粉?”
李姐回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脸,“这位管事的,是否喜爱香料呀?明个儿,我让人给你送一包来?”
那管事被弄得好不尴尬,他哪是喜欢什么香料啊!
上回李姐来,用一包五香粉眯了周昂的眼,还炸了拥翠楼,死了好些个府卫,毁了安化王的大事。
他的那个前任,就是因为督查不力,屁股被打了个开花,一命呜呼了,他可不想重蹈覆辙。
“李小姐说笑了,今日宾客众多,小的是怕哪位贵人受不了这五香粉的味儿,所以……您看……”
李姐自然是明白他的话外之音,摊开双手道,“我近来上火,碰不得香料,所以身上一点儿都没带。”
“没带就好。”管事的放下心来,躬身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您二位里边请。”
李姐跟着他爹来到了宴客厅,早就有不少宾客入座了,随意地扫了一眼,见到仇锜正欣喜地向他挥了挥手,却是不见姜蔺的身影,就连上次和她互怼的那个云锦少年也未曾见到。
她规规矩矩地入座后,轻轻扯了扯李霸的衣袖,低声问道,“爹爹,怎么不见姜蔺呀?上次宴会见到的好些个公子,也没见到,他们不会是出事了吧?”
李霸灌了口茶,“姐儿放心,人都没事,只是他们的爹不在了,所以在家戴孝,不方便出席宴会。”
戴孝?
说得倒是好听,怕是他们的父亲不在了,人走茶凉,所以论功行赏的时候,没人记得他们了吧……
李姐暗暗垂下眸,看着眼前甜白釉花口八角瓷碟中摆放的精致菜肴,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没了任何的食欲。
耳边窃窃的私语声,突然停了下来,大殿里变得鸦雀无声。李霸将李姐拽了起来,向步入主桌的两人,端正地行了一礼。
李姐在低头前,匆匆瞥了一眼。
左边那人四十多岁,身穿织金蟒袍,头戴展角幞头,腰间系着玉带。脸上还涂着薄薄的脂粉,下巴光滑,显然是个太监。
右边那人则要老上一些,美髯飘摆,穿着五福捧寿纹大襟袍,头戴四方平定帽。
如果李姐没有料错的话,他俩便是太监张永和阁老杨一清了。
“公公请。”
“阁老请。”
两人之间倒是气氛融洽得很,相视而笑。只是这笑意之中,带了几分真诚,几分套路,就无人知晓了。
待他们并肩入座后,众人躬身行了一礼,这才重新坐了下来。
先开口的是杨一清,往皇城所在的方向拱了拱手,说了一堆皇恩浩荡的官腔,像是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一点实际的意义都没有。
李姐听得眼皮子都发沉了,昏昏欲睡之时,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听闻游击将军仇钺,肯堂肯构,将门有将。其子仇锜,敢与周贼生死相搏,当堂救下多位同僚子弟,真乃英雄出少年啊!”
仇钺起身向主位行了一礼,尴尬地应和道,“阁老谬赞了。”
杨一清捋了捋胡子,蓦地面色一沉,喝道,“副总兵杨英可在?”
一人起身行礼,“下官在。”
杨一清手中捏着一本折子,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蒙蔽圣上,冒领军功!”
杨英的双手微微发抖,连声音都发着颤,“下官不敢……”
杨一清冷哼一声,语气越发冷冽起来,“我看你是敢得很,居然为了一个黄毛小丫头上表请功,不是冒领军功,又是为何?”
又一人起身道,“阁老请息怒,杨副总兵所表非虚。”
“所表非虚?”杨一清挑了挑眉,“仅凭一个黄毛小丫头,就能当场斩杀数人?这是将吾等天使当做三岁小儿了吗?”
那人咬着唇,憋红了脸,一时无言以对。
杨英更是急得手心都沁出了汗,将身子躬得更低,连连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李霸看不下去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杨副总兵所奏之人,正是下官之女。”
杨一清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你就是武义将军李霸?”
“正是。”李霸抱拳道。
“既得女,应教习《女诫》,不求才明绝异,唯卑弱第一,犹恐其虎,更忌牝鸡司晨。此番你出走灵州,将叛军消息及时上报朝廷,虽无大功,尚有几分苦劳。谅你一时痰迷心窍,暂不追究冒功之过,去守赤木口吧!”
李姐心中一惊,那个杨一清居然让她爹守赤木口?!
赤木口位于贺兰山中部,东北距宁夏卫约九十里。鞑靼铁骑入境袭扰,往往取道此处为捷径,对宁夏卫威胁很大,是历代宁夏西边防线最重要的门户。
又因山势到此散缓,蹊口可容百马长驱直入,极难守备,就差在关口竖根白旗对人道,“我很容易打的,快来打我吧!”
守关的将领两年死仨,仨年死五,一听要被派去三关口,一个个都装起病来,在家躲着,有的甚至故意弄折了腿,情愿落下残疾,也不愿去那上任。
李姐早就受够了那个杨一清的叽叽歪歪,这会儿又拿她的事发难。说她也就算了,还让她老爹去守赤木口,岂不是摆明了叫她爹去送死吗?
那可是她亲爹!
她就这么一个亲爹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姐拍着桌案,站起来了,“我就是您口中的那个黄毛小丫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是你姐!
“不知坐在高堂之上的大人,可否读过书、明过礼?
“当日是谁与周贼生死相搏?是谁当堂斩杀数人?是谁救下多位同僚子弟?可是有不少人证的,众目睽睽之下,岂是三言两语便可捏造的?”
她的目光往仇钺父子那一桌扫了一眼,见仇锜憋红了脸,想要站起来,硬是被他爹给拽住了。
她明白,杨一清是天子使臣,位高权重。这个时候,谁为他们父女说话,谁便是自考苦吃,她不怪他们的怯懦,继续指着堂上的杨一清骂道:
“您不问青红皂白,便以我是个黄毛小丫头为名,指责我爹冒领军功,简直就是一叶障目!
“年龄小怎么啦?甘罗十二岁可拜相,论的是真才实干。
“身为女子又怎么啦?妇好为商王武丁打下半壁江山,梁红玉击鼓退金兵,花木兰替父从军。
“穆桂英替夫出征,年过半百依旧挂帅打头阵,深入险境,马革裹尸,以身殉国。
“真论起武力来,您堂堂一个七尺男儿,未必打得过一个拄拐杖的老妇人呢!
“杨门女将巾帼不让须眉,保家卫国,一身傲骨。怎么传到您这代却是没落了,手中的一把银枪,换做了绣花针?
“说什么‘卑弱第一’,不就是教人逞娇斗媚?一脸奴相,讨好于人,把一身的傲骨全给丢了!”
“你、你……”杨一清气得手都发抖了,将指向李姐的手转向了李霸,“你可养出了一个好女儿,什么话都能说出口,怪不得能抱着歌僮唱艳曲!”
居然敢诋毁芳官?
芳官之死,本就是李姐心头的一根刺,谁都碰不得。
此刻的她,眼中的雾水顿时升腾了起来,却又倔强地忍着泪水,将脊背挺得直直的,火气蹭蹭蹭地冒了起来,怎么压都压不住。
“堂上的大人倒是如同市井妇人一般,喜爱打听人家的后院之事呢!
“那您是否知道,我那童儿是替我挡下一刀,死在周贼的手中?
“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一个侠肝义胆的忠仆,却被您说成如此不堪,平白遭受诋毁?”
李姐冷笑一声,继续说道,“怪不得人们总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书读那么多,不能明事理,读来何用?不如秦皇,一把火全给烧了干净!”
杨一清气愤地拍了下桌案,“住口!”
“你敢做,就别怕被人说!”李姐梗着脖子道,“如若您早已明了整件事情的始末,为何要颠倒黑白,是非不分,诬陷我爹,诋毁忠良?
“如若您只是对此一知半解,仅凭道听途说,便妄下断语,又与昏官何异?
“幸好您不在督察院,也不在大理寺任职,不然,不知道要在您手底下冤死多少人呢!”
张永给气得脸色铁青的杨一清顺了顺起,指着李姐开口道,“你好大的胆子!”
“小女子都死过四回了,胆子自然是比常人大些的!”李姐掰着手指一一数来:
“第一回去岁九月,小王子部侵犯延绥,正遇上我娘省亲的马队。我亲眼看着我娘和我弟弟,相继惨死在贼寇之手。
“第二回去岁十一月,小王子再犯花马池,上百贼寇围困舍下,我与家丁和贼寇斗了三天三夜,留下一百多具尸身。
“第三回上月五日,我来此参加宴席,当场挑断周贼的手筋,将拥翠楼都给炸了,怕是此刻还没修好吧!
“第四回上月二十三日,周贼提刀要借我的手臂,一来泄恨,二来威胁我爹。我赤手空拳和周贼对上。
“周贼一刀袭来,逼得我退无可退,被您口中的那个上不得台面的歌僮给挡下了,方才保全了性命。
“我的命是那歌僮救的,我若是不替他说两句公道话,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了?
“此刻,脑袋就在小女子的脖子上,鞑子没取走,逆贼没取走,今日,堂上的大人是否有兴趣看上了,想要立刻取走?”
“你真以为本官不敢来取?”杨一清一掌拍在了桌案上,“来人!将这狂妄小儿拿下,给杖责五十大板,本官要代你爹好好管束你这个没大没小的丫头,以儆效尤!”
眼看着一群壮汉拿着棍子冲了出来,李姐梗着脖子,一副英勇就死的架势。
她初生牛犊不怕虎,李霸的心中却是明了的。打板子很有技巧,打得是轻是重,全是上面人的眼色。
今日杨阁老正在气头上,执行者必然不会手下留情,说不定还会下阴手。五十板子打下去,即便李姐能活命,也得废了。
李霸挺着胸脯,高大的身躯挡在李姐的面前,把她护在身后,“小女是末将一手教出来的,没点虎性,如何能在逆贼的作乱下幸存?如何能在鞑子的围困下反扑?大人若是觉得末将教得不妥,要打要罚,也该由末将全权负责!”
说着,他一把将衣带扯去,将外袍摔在了地上,褪下了里衣,露出了身上一道道伤口。
粉色的新伤,叠着泛白的旧痕,如同蜈蚣一般,纵横交错,爬满前胸和背脊。
“爹……”李姐轻抚着李霸身上的伤,她只知她爹逃命的本事了得,如今方知,每一次逃命都是死里求生,从阎王手底下捡了条命回来。
她的眼泪再也没能忍住,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这个官咱们不做了,保家卫国没落个好,还不如回家种地去。也不知道这堂上坐着的,是不是通敌卖国的细作,抓逆贼时跑得那么慢,残害忠良的时候倒是挺勤快的!”
她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也清晰地传入了在座的每个人的耳朵里。
杨一清虽然风评不错,但他此刻的发难,根本就站不住脚,若要一意孤行,重罚李霸父女,就不免让人多想了。
“你!——”杨一清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气得呼呼地喘着粗气。
边上的张永却是展眉一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又将他拉回了座位上,做起了和事老,“今日本是庆功宴,何必和一个小娃娃置气。李将军既然有伤在身,便先回去歇息吧!”
李姐恭顺地抱了个拳,“谢公公体恤。”说着,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了她爹的衣服,“咱家比不得那些穿华服的大老爷,连阡累陌,富得流油。咱一年到头都没几身好衣裳,可得省着点。”
随后,她也不管身后那个杨一清有没有被她给气吐血了,拽着她爹的手臂,哼着小曲离去了,唱的还是她给芳官送行的那一首《不染》:
不愿染是与非,怎料事与愿违
心中的花枯萎,时光它去不回
但愿洗去浮华,掸去一身尘灰
再与你一壶清酒,话一世沉醉
……
待出了王府,上了马车,李姐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下来,后怕道,“爹爹,姐儿给您惹事了……”
李霸摸了摸她的发顶,哈哈笑道,“咱是将门,要的就是这一身骨气。都知道要去赤木口送死了,还不在嘴上骂个够本,岂不是亏大发了。”
李姐将头靠在李霸的手臂上,心沉到了谷底。虽说眼前这一关险险地过了,但却得罪了权臣杨一清。
听说圣上这次派他来,让他总制陕西延绥、宁夏、甘凉各路军务,怕是这赤木关非去不可了。
但是李姐有一点,却是不明白,“爹爹,咱们没得罪过那个杨一清,今日他干嘛针对您啊?”
李霸轻轻拍了下李姐的背,娓娓道来,“这里面道道深了,都怪爹爹来之前没提点你。这一次能那么快平定安化王之乱,除了你仇叔的功劳,还有一人,就是延绥副总兵曹雄。”
这个名字李姐有印象,“就是给咱们下帖的那个曹雄吗?”
李霸点点头,“姐儿在王府救了那么多人,曹雄送这帖子,本是想来示好的,谁能料到,咱们半分好处没捞到,却是被他给牵累了。”
“他怎么得罪那个杨一清了?”李姐问道。
“那还要从安化王叛乱说起。当时曹雄获悉后,立马领兵直压境上,命都指挥使黄正率领三千士兵,进入灵州稳定军心,又与邻地相约限期征讨。
“同时,他暗中派人焚烧大、小二坝的积草,与守备史镛等人夺取了黄河西岸的船只,全部停泊于东岸,逼得贼党何锦率兵出守大坝,以防黄河决口。
“随后,他又命史镛冒死溜入宁夏卫,捎信于你仇叔,让他率兵举事,二人里应外合,方才顺利地擒拿贼寇,剿灭逆党。”
“他做得不错啊!”李姐中肯地评价道。
李霸点点头,“这一战,功虽成于你仇叔,但在外布置,使贼寇不能内顾,曹雄功不可没。
“文士争名,武将争功,本是很正常的一件事。问题在于那个曹雄有些背景,他是西安左卫人,和太监刘瑾是同乡,他的儿子曹谧又娶了刘瑾的侄女。
“捷报上奏后,刘瑾将平贼之功归于曹雄,他因而被进升为左都督,曹谧也升为千户,你仇叔反而没捞到一点好处,为他请功的人还被责罚了。
“今日宴上,那位杨大人捧着仇锜,踩着咱们,归根究底是要以牙还牙,敲打曹雄,同刘瑾叫板,白白让咱姐儿受委屈了。”
李姐坐了起来,双手叉腰道,“凭什么呀?他们狗咬狗,干嘛平白无故地把爹爹给扯进去,咱招谁惹谁了呀?”
“总得有人来做这个冤大头,不是?这不,在一堆萝卜白菜中挑来挑去,诶,就看中你爹我了。瞧着这人多适合啊,皮捏着软绵绵的,可不是最好下手了吗?”
李姐拍了下李霸的胳膊,“爹,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说笑呢!”
“哈哈,咱不说笑了,咱说正事。”李霸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沉声道,“回去之后,姐儿收拾收拾,继续去你仇叔家住着。”
李姐顿时瞪大了双眼。
她爹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打算将她托孤了吗?
她立刻拽紧了李霸的手臂,一口拒绝道,“姐儿哪都不去,姐儿要和爹爹一起去赤木口!”
“胡闹!”李霸提着嗓子,第一次朝她发火,“这赤木口是你一个女孩子家能去的吗?多少好男儿都在那儿把命丢了,成了埋骨之地!”
李姐咬了咬唇,倔强道,“爹爹在哪儿,姐儿就在哪儿!爹爹若是不让姐儿去,姐儿就偷偷溜过去!”
“你……”李霸本是要训她一顿的,但是看着她眼中莹莹的泪,却是下不了口了,语气软了下来,“别看你仇叔现在日暮途穷,那杨大人即便是为了和刘瑾叫板,也得保着他、向着他。
“你在宴上也听了,他是打算将你的功劳全算在仇锜这小子的头上。你仇叔翻身的日子指日可待,跟着他总比跟着你爹我强。
“你在这次叛乱中救了不少人,虽然功劳被人抢了,一个个趋利避害,不敢替咱说话,但大家心里都和明镜似的。
“等咱境况转好了,就不一样了,你攒下的人脉都会活泛起来,即便看在这一点上,你仇叔都不会亏待了你。”
李姐吸了吸鼻子,“姐儿不用靠任何人,姐儿靠自己,姐儿很能干的。前些日子,姐儿让高升重新改了火药的配方,加了蒙汗药进去。之后,还会让柴胡弄些毒药,混在里面,增加威力,到时谁来就叫谁死!”
李霸看着李姐认真的眼神,心里暖暖的,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好!咱父女俩不分开,一起去守赤木口,谁来就叫谁死!”
返回花马池的府邸,父女俩各自忙活起来。
她家本就底子薄,不富裕,赤木口更是比花马池还要破落,除了风景啥都没有,能带走的自然得全部都打包带走。
一群熊孩子们,也跟着一起准备起来,张平见人人都忙得团团转,却是无人支会他收拾东西,知道是要被抛弃了,忙抓了沈钰就去书房找李姐。
一进门,他便觍着脸笑道,“主子,您这书房的书可不少,我和沈钰认的字多,咱俩给您整理书籍吧!”
李姐停下了手中的事,坐在椅子上,难得一脸严肃道,“我正想找你俩谈谈呢,来得正好。你俩都是聪明人,该听说了我爹的事儿。
“我爹虽然是平调到赤木口,但那边是险境,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我在王府还将当朝阁老大骂了一顿,算是把人给得罪死了。
“你俩我会托付给仇叔,他本就是游击将军,此番立了大功,虽然一时时运不济,但是出头之日指日可待,他的儿子仇锜日后也会受到荫庇,前途想来也差不到哪去。
“宁夏受此大劫,皇恩浩荡,已有不少恩旨下来,说不准还会有赦书。到时候,你俩便是无罪之身了,也算是全了我当初对你俩的承诺了。
“回去收拾收拾吧,此番一别,该是后会无期了。”
张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脑门重重地扣在地砖之上,磕了一个响头。
待他再抬起头来,眼眶已经红了,双手抱拳道,“张平不走,愿随主子同往赤木口!”
李姐一脸平静地劝解道,“赤木口不比别处,既无山川之险,又无关隘之守,我自个儿都不知道能否活命,你随我去,多半也只有送死的份儿。”
“在仇府的日子,我知道主子故意让沈钰盯着我,不让我与芳官多接触,就怕我一时鬼迷心窍,投了反贼。如今,又为我等安排了出路。主子对我的好,张平全记在心中。当年,我爹就是因为跟错了人,才丢了性命。主子是张平此生见过的最好的主子,张平愿随主子一生,以效犬马之劳!”说完,张平又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
李姐的声音沉了下来,“你要知道,我是一介女流,不比仇锜,日后可挣不了半点功名。你要做的还是军师,与狗蛋和柴胡他们不同,了解的全是我的机密。他日若再想离去,唯有一死,容不得你择木而栖,另觅高枝。此生此世,或许,你都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幕僚,难有出头之日。”
“张平明白,张平愿誓死效忠主子,无怨无悔,永无二心,请主子成全!”说完,张平第三次将头扣在了地上,额头已被扣得有些泛红。
张平虽不及沈钰娇惯,却是个不愿吃苦的,这次竟愿随李姐同去死地,足可见其诚意,不免让她心里一暖,“也罢,你起来吧,以后就跟着我吧!”
“谢主子成全!”张平又磕了个头,方才破颜一笑,欢欢喜喜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李姐的目光移到了沈钰的身上,调侃道,“你呢?不会也想随我去赤木口吧?”
沈钰淡然地开口道,“近来,你让高升熟读《火龙经》和《火龙神器阵法》,是为了大力发展火器吧?高升做做爆竹还行,火器的门道多着呢,单单靠他可不行。因安化王叛乱,宁夏遭遇重挫,小王子必然乘虚入侵,我随你去赤木口,可以替你研发火器,抵御强敌。”
李姐看着他那一脸屌屌的,一副“你缺了我,可是莫大损失”的样子就想笑。
同样是想留下来,张平是跪着求她的,他倒好,反而挺直了腰板等她来求,要不是场合不允许,她都想为他点赞了。
李姐微微翘起了嘴角,“得!那就一起去吧!”
然而,待他们来到赤木口后,她的嘴角可翘不起来了。
无论心下做了多少准备,当张平望着眼前一片开阔的视野时,嘴角不觉一抽,“主子,这里……还真是一马平川啊……足以容纳千马畅通无阻,来不及备,去不可袭,简直就是鞑靼铁骑的天然马场。这种破地形,让人怎么守啊?不是为难人吗?干脆竖根旗子,投降得了!”
李姐给了他一个暴栗,“说好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呢?要投降的话,主子要你这个军师干嘛?”
张平也不想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关口根本就没法守啊!”
李姐咬了咬牙,“那就不守了!”
张平一脸愕然,“主子您当真要投降啊?这可得三思啊!”壮士长枪横傲骨,投向的可是要被人用唾沫淹死的。
李姐又给了他一个暴栗,“主子我说了要投降了吗?我要以攻为守!”
张平的嘴角又是一抽,“主子,您还想在操场上和鞑靼铁骑一决雌雄?”那不是自不量力吗?
“别忘了,我们还有火器。开阔的地域,不但利于骑兵,同样也利于火器的攻击。”沈钰答道。
李姐向他投去了一道欣赏的目光,问高升道,“你对此地有什么看法啊?”
高升捏紧了小拳头,“多做些强力爆竹,谁来炸谁!”
李姐也给了他一个暴栗,“主子我让你熟读《火龙经》,你就给我这么个答案啊?”
高升揉了揉被李姐打疼的地方,“主子您说怎么办啊?”
“我记得《火龙经》中有这么个地雷,是埋土里的,叫什么来着?”
面对李姐的考校,高升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沈钰却是立刻接口道,“叫炸炮。制以生铁铸,空腹,放药杵实,入小竹筒,穿火线于内,外用长线穿火槽,择寇必由之路。”
“对!就是这个!”李姐再次给了高升一个暴栗,“让你给我背书,都过去四个月了,你就是这么个背法呀?”
高升尴尬地笑了笑,“早先是背好了的,前阵子在仇将军府待了快二十天,没碰书,又给忘了……”
李姐懒得追究他的懈怠,又与沈钰讨论起来,“赤木口地势平坦,正适合这种炸炮。我们可以在敌兵必经之路,埋上整整一片炸炮,内藏碎铁和毒药。”
沈钰白了她一眼,毫不客气地向她泼了一盆冷水,“这种炸炮可不是常备火器,别说是要连成一片了,能从库房里凑出十来个,就已经不错了。”
李姐对他眨了眨眼,“先去库房看看呗,顺便你替我掌掌眼,看看还能掏出什么好东西不?”
沈钰轻笑了声,“看你这可口气,当是去古玩街掏宝贝呀?”
李姐耸了耸肩,“可不就是得从一堆废铜烂铁里掏宝贝吗?”
说完,她便去找刘安要库房的钥匙。刘安也是给得爽利,丝毫没有避讳,带着一群熊孩子便去了库房。
推开门,两排大箱子便进入眼帘。每个箱子都是四尺多长,粗略扫了眼,足有二十多个箱子,整齐地排列在库房的两侧,内侧还堆了八门火炮。
刘安苦着一张脸,活像是被后娘欺负了的苦命娃,“这库房是原先留下的,东西忒少了些。”
高升吐了吐舌头,“这满屋的箱子还算少啊?”
最近几个月,何关跟刘安学了不少军务,带着几分卖弄,给高升解惑道,“没见过世面吧?以前咱在花马池的库房,可是有好几个呢,规模也比这个大,这才哪跟哪啊!”
李姐让高升打开了其中的一口箱子,只见里面堆满了牛尾刀,数量倒是不少,却是布满了锈渍。
连李姐这样的门外汉都能看出来,这些全都是次货,并且缺乏养护。
李姐不免皱了皱眉,“杂造局在干什么吃的?就没给咱拨些好点的兵器?”
刘安冷笑了一声,“墙倒众人推,大人被贬来这必死之地,那些杂造局的小人还不趁机多踩我们两脚,好在上面的人跟前得脸。他们说了,赤木口的兵器已经够用了,就不再拨给我们多余的了。”
刘安无力继续吐槽了。李霸刚调任此地,有许多军务要安排,可得忙正事去了,留下了李姐几人随意捣鼓。
李姐对这箱大刀,算是彻底放弃了,走到库房深处,对正在查看火炮的沈钰道,“我爹总说军器局给的不行,即便将自个儿自造的上品火药,替换了那些参了沙子的劣等货,还是会炸膛。”
“新炮炸膛多因炮膛强度不够,不是在锻造时克扣了用料,就是偷懒省了工序。这般造的炮,看着样子和好炮没差别,但是根本就不经用。自从军器局军费消减、人员裁撤之后,这些问题就更普遍了。”
“那这炮呢?怎么样?上得了战场吗?”李姐问道。
沈钰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刀,用刀柄敲了下炮膛,仔细听了下回音,道,“恭喜你,两样问题都占全了,这炮能顺利开上三炮不炸膛,就已经不错了。”
李姐又问,“我们之前讨论的炸炮呢?这里有没有?”
她见沈钰摇了摇头,便知道,她就不该抱什么希望的。
“没就没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李姐就不信了,“我既然能将火药弄出来,就能将火器也给弄出来!”
沈钰冷笑一声,不是他看不起李姐,只是,“火器可与火药不同,制造时需要大量的生铁,好的矿源全掌握在地方豪强手中,背后又有朝中重臣照拂。
“你先前在王府,想给杂造局大使的儿子套麻袋,之后更是当众骂了总制陕西延绥、宁夏、甘凉各路军务的朝廷要员。
“现在,即便你花再多的钱,都未必有人愿将好铁卖给你,说不定还会趁机参上一本,说你居心叵测。不用等鞑靼的铁骑灭了你,就能被治个抄家灭门之罪!”
李姐发了狠,叉着腰,对着库房内的木箱,指了一圈道,“没有生铁,就把这满屋子的废铁都给我砸咯!”
沈钰摇了摇头,“这些废铁的纯度太低,即便回炉重造,还是废铁一堆!”
“谁说我要回炉重造啦?”李姐微微扬起了下巴,“刘叔可替我寻了好些个陶匠,虽说称不上大家,做些个陶罐什么的,还是不在话下的。上次做清露用的甑桶,就是出自他们之手。咱们就用陶罐来装火药,然后参上这些生锈的铁屑。”
张平拍了拍手,“主子好主意,可算是将他们废物利用了。”
“这铁屑的妙用还不止如此呢!”李姐对他眨了眨眼,“听过七日风吗?”
张平和沈钰均是摇了摇头。
柴胡却是眼睛一亮,这可是他的长项。
“小的知道,小儿出生断脐后七日左右最易得病,牙关紧闭,全身痉挛,所以称为七日风,也有叫四六风的。”柴胡答道。
“那你知道,小儿为什么会得此病吗?”李姐追问道。
柴胡答得理所当然,“既然带了个风字,自然是因吹风着凉而起的。”
“不对,”李姐晃了晃手指,“真正的原因,是剪断脐带所用的剪子不干净。同理,若是被生锈的铁器所伤,即便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伤口,也容易得病。”
在李姐的提点下,柴胡立马就开窍了,“这个小的知道,若是治疗不及时,可令人窒息,甚至心力衰竭,很麻烦的。前汉医书《金创疭瘛方》便有论及此类外伤的,至唐代提出了破伤风一名,沿用至今。”
“‘风’只是表现,‘破伤’才是关键!”李姐点了点他的脑袋,“所以啊,你以后给将士们挖骨疗伤的时候,可得把刀子洗干净了。”
“小的明白。”
李姐笑了笑,“这下可好了,有了这生锈的铁器,倒是可以省下买毒药的钱了,能让不少敌兵得上破伤风。”
张平很狗腿地拍马屁道,“主子英明。”
柴胡却是缩了缩脖子,主子不愧是主子,没钱购置毒药,还能理直气壮地将人给阴死的,真真是太凶残了。
李姐对着沈钰挑了挑眉,“玩过鞭炮没?”
“不就是一串小爆竹吗?过年家家户户都会放的……”沈钰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明白了李姐的意思,“你莫不是想将炸炮连在一起引爆吧?”
“正是如此!”李姐点点头,“到时候,我们就将炸炮连成一片天罗地网阵,待敌人深入之后,只要引爆其中的一颗,整片区域的炸炮就会相继爆炸,让他们有来无回。”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沈钰继续向她泼起了冷水,“即便你能省下毒药和铁屑两项,要制作那么大规模的炸炮阵,所需的物力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啊!”
“就是就是!”何关在一旁猛点头。
沈钰继续道,“想要逼退敌兵,守住赤木口,可不是一两斤就能搞定的,朝廷拨发的军费有限,又被层层盘剥,到手的屈指可数,能让士兵吃饱穿暖就不错了,哪里够你这等花费的?”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这可不是夸大的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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