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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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三法司是谁掌事?”
宝颐消沉片刻,又提出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他好说话吗?近不近女色?”
裴振衣刚说服自己忍受宝颐的笨脑子,顿时又被这问题气了个仰倒。
他冷笑道:“怎么?你又想卖自己一次?都察院的头儿好男风,刑部尚书是个瘸子,大理寺卿年已耳顺,你也下得去口?”
这话如淬了毒汁,说得宝颐无地自容,小脸一阵青一阵白。
恶语相向后,裴振衣自己也觉得不妥。
他生性冷淡,极少拿刻薄话刺人,唯独这次面对着宝颐,一时恼恨之下口不择言,竟显得自己如妒夫一样无理取闹。
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得冷哼一声,悻悻扭过头去。
尖酸刻薄,大失分寸,他何时也成了这样悲哀的人。
寒凉的夜风里,宝颐在他身后轻声道:“我没想过这些旁门左道,我只是怕他们看我是个女孩,不愿意见我,也不愿意信我,才这样问的。”
她站在高挂的橘黄宫灯下,整张脸笼罩着暖融融的光,照得她脸色莹润,如同洒了糖霜的桂糕,可那两弯眉毛却黯然地低垂着,平添三分苦涩。
“我想救阿爹阿娘……”
裴振衣闭了闭眼,放缓了声音:“你起码该知道三法司的门往哪儿开。”
正好府上的马车驶了过来,裴振衣托着宝颐腋下,把她塞进了车厢里,自己则坐到了她对面,淡淡道:“天都卫创立之初乃是为了拱卫皇都,后来才慢慢涉足邢狱,而且只办圣上亲命督查的秘案,与三法司职权并无重叠之处。”
宝颐小鸡啄米般点头,恨不得掏出纸笔把这段话全记下来。
难得宝颐乐意听他长篇大论,裴振衣顿了顿,忍不住继续说了下去:“三法司乃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其中大理寺掌管……”
“嗯嗯,”宝颐继续点头,眼里的小星星闪闪发光。
“都察院……”
马车轱辘轱辘驶在街上,车厢空间原本也算宽裕,可裴振衣腿长,还随身带着把沉重的刀,立时就显得这车有些逼仄了。
空间不够,车还颠簸,宝颐的膝盖若有若无地蹭着裴振衣的腿,一路痒进心里头去,偏偏她毫无察觉,只认真地听着面前的男人的刑狱职权小讲堂。
裴振衣被她蹭得心乱如麻,可又奇异地不想呵斥她把腿挪开,只得强迫自己专注于三法司间狗屁倒灶的牵连,捡着能说的同宝颐讲解了一回。
折腾了一大圈,夜已经浓得能滴出陈墨,尖尖的月牙高吊在天上,照亮了裴府门前老榆树的冠顶。
白露暖空,素月流天,好一个太平的夜晚。
裴振衣已有很久没说那么多话了,说得口干舌燥,可说着说着,对面的嗯嗯声渐渐轻了下去,待到马车停在裴府门前时,已无半分回应了。
他在黑暗中皱起眉,唤道:“唐宝颐。”
无人应答。
他心猛然一紧,几乎立刻伸手抓住了对座姑娘的双肩,把她拉至马车门外,对着零散月光端详起她的脸。
皎皎明月下,宝颐脸上细细的小绒毛清晰可见,只见她双目紧闭,瑶鼻微皱,嘴巴微微张开,发出均匀又绵长的呼吸声……似乎是,睡着了。
感受到周遭环境的变化,她迷迷瞪瞪地把眼睛拉开一条细线,瞧瞧面无表情的裴振衣,又瞧瞧门口的榆树,最后瞅了眼铜门上高悬的牌匾,开口道:“……这是哪里呀,你府上吗?”
“……”
抓着她肩膀的男人扭曲地一笑,毫无征兆地松了手,宝颐没有防备,径直栽下了马车。
“哎哟!”
幸好底下还有块柔软的草甸子铺着,宝颐勉强逃过了当着裴振衣面摔个狗吃屎的命运。
望着裴振衣一身晦气的背影,她坐在草甸上目瞪口呆。
谁来告诉她这男人究竟为什么又生气了?她明明还什么都没做呀!
宅院正门紧闭,只在侧边留了一道小门,宝颐侧身进入,走过一段逼仄的夹道后,眼前豁然开朗。
这正院外表朴实,没有多余的装饰,连瓦当用的都是最普通的纹样,地砖坑坑洼洼,有些地方已被磨蹭得圆润光亮,一看便是被来回踩了好些年头的。
简陋不谈,这间院子给宝颐最大的感受是——冷寂。
没有花木,没有水缸,没有零零碎碎的小物件……不像是有个大活人住在里头。
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作响。
裴振衣现在已经是神都卫的指挥使了,受今上器重,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按理来说,他的宅院不应该如此清冷简陋。
莫非……这是他的外宅吗?
她攥着裴振衣暖融融的披风,贼头贼脑地四下打量,忽见裴振衣的身影从正屋中走了出来。
他已除下了闷热的皮甲,换了身家常袍子,清淡如竹的灰绿色,衬得他身量修长,腰身劲瘦。
见宝颐打量,他用指节轻轻一敲正屋的房门道:“这间屋子给你住。”
宝颐没有动,死盯着那扇房门。
小扇般的眼睫微微颤抖,她面上又浮现出那种受了天大委屈的神情。
裴振衣的脚步停在了石阶上,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
“你这是什么意思?”
像是被宝颐一脸难受刺痛了那样,他眼中不停冒出带着寒气的小刀子,语调也冷得像二月的冰河:“唐宝颐,看在曾承蒙你父亲关照的份上,裴某费了大力气把你从教坊司里捞出来,难道是为了看你垮着张脸,站在这儿挑三拣四当摆设的吗。”
“不是,”宝颐艰难地开口:“我……我不想当外室。”
自进了院子时,宝颐就觉得这宅院应该是闲置着的,当裴振衣让她去正屋居住时,她才真正确定,裴振衣是真的想让她当外室。
外室,顾名思义,乃是见不得光,无法登堂入室的野女人,甚至连日日与其燕好的男人也觉得她们上不得台面,所以甭管在外头是如何小意对待,领回家是万万不能的。
她眼中已有泪光:“裴大人,虽已脱离教坊司,可我如今仍是贱籍,可否让我来做大人的丫鬟?或是让我干别的活儿也行,我当真不想做外室。”
裴振衣一愣:“为什么?”
这还需要原因吗?宝颐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修辞:“因为丫鬟……只要服侍主人就行了,可外室……总之外室不是正经女子。”
小时候没少听家里的女人们鄙夷外室女,宝颐对这个身份有阴影。
孰料,裴振衣挑眉道:“我是问你,为什么你觉得我会让你当外室?”
宝颐脱口而出:“这宅子不过两进两出,怎么可能是你日常居住的地方?且还如此简陋,不是外宅是什么……”
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因为她看见眼前的俊美男人正以一种阴郁的眼神盯着她看。
片刻后,他的目光移至她脚边,神色越发晦暗。
宝颐心里有些打鼓,将水红色的莲纹绣鞋缩至裙下,小声道:“而且大人还让我住正屋,大人不知道吗?那是只有女主人才配住的,我……我又不是大人妻子。”
裴振衣薄唇抿得死紧。
连宝颐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自一进门院起,就下意识地站在了唯一一块平整完好的地砖上,且再也没动弹过。
这就是世家大族经年累月积攒出来的讲究,就像西域来的民间故事一样,真正的金枝玉叶,娇气得隔着十层被褥,都能感受到床板上的一颗豌豆。
平时住得舒心自在的宅子,有她往庭院里一站,就无端地显得破旧了起来。
她是最娇贵的笼中雀,要配最精致的笼子才相得益彰。
裴振衣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淡淡道:“不愿睡正屋,那你便去睡下人房吧。”
一听裴振衣允了她住下人房,宝颐如蒙大赦,利利索索地溜了。
去后院一瞧才发现,这府上压根没几个下人,五间后罩房空出了三间,且没有丫鬟,只有几个洒扫的婆子和跑腿小厮。
宝颐顶着一张哭成花猫似的漂亮脸蛋,身穿充满风尘味儿的教坊司开叉石榴裙,狼狈中带着媚,可偏偏肩上披着一件贵重的黑金狐毛领子披风,整个人看起来不伦不类,大半夜出现在后罩房里,更是诡异至极。
两个婆子和三个小厮谨慎地站在墙角观察着她。
她径直推开一扇屋门走了进去,复又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末了求助地望向了他们几个,轻轻软软问道:“敢问这儿有没有别的被褥?”
一个小厮下意识道:“有的,在厢房里,姑娘稍等。”
“热水该去哪里打呢?”姑娘又问起来:“还有,有没有那种软一点的枕头?不用鹅绒,寻常棉花的就行。”
众仆面面相觑。
他们吃不准这位大美人是个什么来路,只本能地觉得此女能让裴大人深夜驱车带回家,定是个要紧人物。
就是不知道为何被大人扔来同他们挤后罩房……只能说这些达官贵人的心思当真难猜。
可不管怎样,既然是裴大人亲自带回的人,便不能怠慢。
“大人公务繁忙,鲜少回府居住,灶上平时不烧热水,既然姑娘想要,少不得重新生火,还请稍等片刻,”一个婆子客气道。
“哦哦。”大美人点头,忽地一顿道:“等等,你刚才说,裴……裴大人鲜少回府居住?”
婆子道:“正是,大人平日公务繁忙,大多宿在镇抚司内。”
一双晕了妆的桃花眼顿时睁大了,尖尖的眼角撑成两道懵懂的小圆弧,好似听见了什么奇异的消息,整个人呼噜呼噜往外冒傻气。
半晌,她才没头没脑道:“原来这儿不是他的外宅啊。”
婆子疑惑地看她一眼,接着道:“至于枕头,那种软枕下人是不配用的,只有大人住的正屋中有。”
宝颐犹豫一刻后,低头道:“算了,他已凶了我那么多回,我要再去烦他,他定要赶我走了。”
婆子瞥了一眼她漂亮得不似凡人的容貌,心道,那可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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