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中元夜半

夏末初秋，七月十五。

        宽大气派的堂屋内，幽幽烛火随秋风摇曳，冷冷烛光照在苍黄色牌位上，“周门堂上历代祖先”按次序分布在檀紫色祭祀桌台上。

        牌位前供奉着烧鸡、熏鸭、炸鱼等贡品数碗，搭配酥梨、秋柿、红桔等水果数盘，又有面羊数只、五齐三酒数盅，整张桌台再无一处空隙。

        时值中元，地官赦罪。上至皇宫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家家户户无不祭祀先祖。不过是富贵人家大张旗鼓，贫苦家庭勉力为之。无论如何，仪式感总是有的。

        厉州城西周家即属于富贵的一列。

        周家大宅内胖子管家忙里忙外，操持数日，好歹在中元节这一日摆出这财大气粗的一大桌。为显示周家老爷对祖上的虔诚敬意，又特地请了道长来祭祖现场诵读祭文，可见其颇费了一番心思。

        淡淡月光刚照进庭院，庭中树影斑驳满地。祭祀仪式尚未正式开始。

        祭台左前方地面上有一棕黄色蒲团，一清瘦道长身着八卦服，静坐其上，左手轻摇拂尘，右手敲击木鱼，摇头晃脑念起经来。

        “这位道长看着面生，不知是何方高人？”周老爷从外面回来，穿过庭院走进堂屋，低头瞅了瞅道长额上两簇显眼的白眉。

        那道长却并未抬眼，仍旧叽里咕噜念着一段常人难以理解的经文，很有些玄之又玄的意味。

        胖子管家小碎步跑上前赶紧接过话头，抬起粗布衣袖小心地将老爷和自己揽到一侧，神神秘秘地说：“老爷，这位白眉道长自西南仙山云游而来，熟悉门道的都说他是世外高人，小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插个队把他请过来。今年中元节，有高人念诵祭文，来年周家定会越来越发达！”

        周老爷闻言甚感欣慰，赞许地拍拍管家的肩膀，顺势轻捏了一把厚实的肥肉。周老爷喜欢胖子仆从，一来胖子力气大干活带劲，二来一身肥肉就像殷实家底，看着就教人舒坦。他自己身形精瘦，“殷实家底”自然只好从别人身上看看。

        “元宝，元宝？”周老爷总感觉今日哪里不对，原来是家里的圆滚滚的招财犬没出来迎接，喊了几声也没见到影子，和往日大不相同。

        胖子管家赶紧为它告假：“老爷，人有七情六欲，狗通人性，也有相似之处。元宝想必是去造小元宝了，您就给它放个假吧！”说完又神神秘秘地笑了一笑，露出一副男人都懂的神情。

        周老爷觉得有理，面上表情同管家如出一辙。

        “老爷——”一妇人扶着肚子从内室走来，慢条斯理道，“今年这中元节打点得不错。”

        “夫人慢点，到旁边歇息歇息。”周老爷示意夫人到堂屋东北角坐坐，依照风俗孕妇不参加祭祀活动，她坐得远些倒也合情合理。

        不料这夫人动作委实太慢，一串细碎小步子远还没挪到东北角的圆墩处，一白裙小姑娘咻地一声从后院跑出来，与慢动作夫人将将擦肩而过，直冲冲跑到了紫檀色祭台前。

        那姑娘个头虽小，身手却异常敏捷，左手撩起白裙作衣兜，右手朝桌上胡乱一抓，满满一盘面羊瞬间全到了她身前的裙兜里。

        “丫头，不得无礼！”周老爷大喝一声，“把东西放回去。”边说话边把娇花似的夫人扶到可以休息的位置。

        却突然听得噼啪一声，青花瓷空盘子被一只白袖子刮离了桌面，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那捣乱的姑娘丝毫没有要听话反省的意思，侧过脸眯眼咧嘴，尖声尖气地痴笑起来，顶着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揣着一包面羊撒腿朝大门外街上跑去。

        “小姐，别——”胖子管家想喊她回来，心里却害怕得紧。那白衣小姑娘常年挂着一张阴阴恻恻的脸，今日更是死气沉沉，趁着中元节变本加厉地吓人。

        所幸跑远一些才好，干脆永远别再回来。

        “老——老爷——你看——”管家半蹲着收拾餐盘碎片，顺手捡起不远处遗落的一只面羊，声音颤颤巍巍，“这面羊的眼睛，在——在流——流血——”

        周老爷正欲出门把丫头喊回来，听闻管家这样一说，赶紧转身疾步走回祭台旁，从粗糙又粗壮的手中拿过面羊。

        甫一碰到，一下子把它摔得更远，滚到了侍女脚边。

        那面羊被砸地上早变了形，灰扑扑脸颊上两颗红豆不知掉在了何处，但凹陷的眼眶竟不是白面颜色，两条猩红血迹自眼眶内流下，满脸尽是惊悚吓人的鬼怪之气。

        周老爷倒呵一口冷气，偏头望向坐在东北角的夫人，欲言又止，“难道她又——”

        夫人既惊又怯，同时还露苦大仇深的神色，没底气地说：“不会的，老爷，先祭祖吧？”又忧心忡忡地吩咐侍女去把小姐找回来。

        “好——好的，夫人——”侍女赶紧朝大门跑去，巴不得离双眼流血的诡异面羊远一点。但刚到门外，又不敢向前再跨一步。刚才他们说“又”，又怎么了？难道又是鬼上身了吗？叫她去找鬼小姐，她哪里敢！只在门口台阶处左右徘徊，全不知如何交差。

        周家大宅内，祭祖仪式正式开始。

        周老爷以湿毛巾净手，而后手持沉香三只，借烛火点燃，插进牌位前的青釉香炉内。丝丝缕缕的青烟袅袅升起，若有似无的香气与食物的气味交错混合。

        “烟云缥缈，上达于天。可以酹酒矣。”白眉道人盯着盘旋升腾的烟雾，冷冷地吩咐下一步动作。

        周老爷闻言，右手拎酒壶，左手执酒盅，神色恭敬肃穆，心中默念祷词，郑重其事将酒液倒出。

        岂料酒液刚至壶口，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倾斜的酒壶中倒出来的液体竟是浓稠的鲜血。

        周老爷后背一惊，双手一抖，酒壶酒盅轰然坠地，瞬间鲜血四溅，满目惊悚场景。

        “老爷，怎么回事！”角落里静候的夫人受血腥味刺激，忍不住一阵反胃，此时却是恐惧盖过恶心，只觉得今夜的祭祖仪式怕是不得善终。

        胖子管家亦胆战心惊，一身结实的肥肉在凉风中颤巍巍发起抖来：“老爷，不会真的闹鬼了吧？”

        中原之夜不可谈妖论鬼，管家惊觉自己犯了禁忌，双手立马捂紧不争气的嘴，动作太慌张，舌头竟被咬出血来。忍着痛望向安坐在蒲团上的道长，投给他一道求救的目光。

        “小小场面，莫要慌张。”白眉道长终于停止了念经，离了蒲团站起身来，“此地受邪祟惊扰，待我将不祥之物收拾干净。”

        堂屋中主仆数人赶紧退后到一旁，将场地全权交给救星处置。

        道长手执拂尘在虚空中比划，一对阴阳鱼镶嵌形成太极，又有数道阴阳爻构成八卦，一幅太极八卦图凭空出现，在空中闪闪发光。明亮金光映射之下，祭台上摇曳的烛光相形见绌，缭绕的青烟也近乎不可见了。

        地上陶瓷碎片竟相互摩擦，发出卡嚓卡嚓的声音，直教人牙龈酸胀，后脑勺嗡嗡作响。在一阵巨大的眩晕中，一只恶鬼从斑斑血迹中冒出来。只见它张牙舞爪，青面獠牙，贪婪吸食祭台上食物的香气，但吃不进嘴里，疯狂抓取铜盆中的黄钱纸，却一张也拈不起！骇人恶鬼恼羞成怒，四处冲撞，却次次全扑了空去，原来是一只没有实体的鬼影。

        白眉道长左手掌心运气，强劲气流搅动铜盆中的黄钱纸，数张钱纸腾空而起，在空中流转翻飞。他口中咒语不断，食指凌空比划，以黄纸为底本，化朱砂真文为无形。纸钱变作完美符咒直奔鬼影而去，一张覆盖血迹斑斑的脑门封闭其目力，一张紧贴衣衫褴褛的胸口断绝其心识，其余数张围绕可怖而癫狂的影像盘旋并收紧。

        “斩妖除魔，缚鬼伏邪，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道长话音刚毕，纸钱符咒顿时金光大作，原本恐怖骇人的鬼影变得越来越稀薄，最后成了一团五光十色的混沌之气，凉凉秋风一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混沌之气一同消散的还有斑斑血迹。碎酒盅所在之处恢复洁净，方才浓烈的血腥味已经几不可闻，醇厚的酒香气扑鼻而来。一只面羊还歪斜地扑在地上，但脸部红血已全然消失，容貌又变得可爱起来。

        闹鬼场面仿佛是一场噩梦，全赖有高人在场，周家上下才顺利从惊悚噩梦中安然无恙地苏醒。

        周老爷对施法驱鬼的白眉道长感激涕零，揖手恭恭敬敬上前道谢：“多谢高人相救，保佑我周家顺遂安宁！”言罢还试探着拍了拍对方瘦骨嶙峋的肩膀，最后终于得空掏出手巾擦干额上厚厚一层汗水。

        “镇魔降妖乃贫道分内之事。”道长将拂尘收至怀中，慢悠悠捋着胡须，“诚则灵，天地动容。信则明，法力无边。”

        “丁胖，快去取五十两银子，答谢救命道长！”周老爷一向惜财如命，这回被别人救了一命，好不容易大方了一回。

        胖子管家利索地应了一声“是”，小跑至账房中装了一袋银子，双手将鼓囊囊的钱袋捧到白眉道长跟前，弯腰拜谢道：“多谢道长救命之恩，今夜万幸有道长在此！”

        言罢他抬头直起腰来，趁白眉道长伸手拎钱袋之时，两根肥胖的手指竟悄悄在道长虎口处轻轻掐了一下，圆滚滚的眼睛又递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眼神：“往后还望道长多加庇护，保佑周家平安发达——”

        道长会心一笑，正欲假意推辞一番，尚未来得及开口，忽而一阵阴风穿堂而过，屋内灯火俱灭，祭台上烧到一半的香烛只剩一两点火星。

        真真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道长，这又是怎么回事——”周老爷着急去抓救命稻草，昏暗中却找不准道长的位置。

        忽然又绊了一脚，不知被什么东西咬住了长袍。他慌乱地挣脱，竟摸到一手黏滑的茸毛，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直冲脑门。

        是什么东西？

        仿佛被彻底吓丢了魂，满手血毛的周老爷如木头般杵在原地，似乎再听不见满堂混乱的惊叫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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