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阴曹海府

魔尊伏云行事低调，宣布继位之后并未大肆杀戮，与寂陵张狂残暴的风格大不相同。

        仙界起初没把这个软弱的新魔尊放在心上，仙魔两界互不干涉，达成了微妙的平衡。人间难得在这微妙的平衡之中寻到一段安稳的年岁。

        可惜安定总是稍纵即逝，动荡总是接踵而来。两百年平稳的年岁一晃而过，一则传言震惊三界——寂陵身死时在世上留有一缕残灵，只要寻回残灵，待时机成熟，便可复活其法力与心志，魔界不仅能重振荣光，甚至有望一统天下，称霸三界。

        此消息对于日薄西山的魔界而言简直是救命稻草，而对于浩大的人间，无异于天大的噩耗。没有人知道魔灵潜藏在何处，魔尊伏云一改低调作风，带领魔界搜寻魔灵，残害万千生灵，掀起一场场腥风血雨。凡夫俗子不知其中因果，只以为天地不仁，稀里糊涂地过完风雨飘摇的一生。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各门各派修仙人士竞相奔走，一面收拾魔族余孽，一面暗查魔灵遗踪。奈何寂陵潜藏过于隐秘，又百余年匆匆逝去，不论仙界魔界，谁也没找到丝毫音讯。

        直到这一日，衍星宫掌门应松玄突然向开阳派发出密信，只一句“随我去大壑归墟”，严析应声而动，两人多年不见，重逢却是在传闻中极凶险之地。

        但现实和传闻总有差距，归墟除了隔绝海水，寂静无声之外，暂且看不出任何凶险的迹象。是的，寂静无声，连“义务”引路的石龟，也停止了动作，仿佛已然耗尽最后一丝气息。

        越是安静，越是诡异，越是危机四伏。

        “松玄，你说魔灵藏在何处？”严析收起眼角那一抹笑意，正色询问。

        “你记得颛顼弃琴的传说吗？‘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顼于此，弃其琴瑟。[1]’”应松玄将传说复述了一遍。

        严析面露惊讶之色：“我少时倒是听说颛顼曾在瑶光岛游历，但不曾听过他弃琴一事。”

        眼下没时间闲聊颛顼游历的事，应松玄把话题拉回魔灵：“我近日听闻，寂陵残灵藏在颛顼的废琴之中，就在这大壑归墟。”

        严析不禁皱眉：“颛顼之琴乃上古神物，魔灵寄居其中不是自寻死路吗？”

        “起初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阿析你想想，长久以来，普天之下为何无一人搜寻到魔灵所在？”

        “你是说魔灵隐藏得太深——”

        “嗯，甚至不惜冒险借用上古神物的力量。天道平衡，神魔相抗又相生，被颛顼遗弃的废琴非但没有毁灭魔灵，反而变成了掩护它的屏障，魇化成了一把魔琴。”

        仙人通常顺应天意，但此时也尝出些许天意弄人的意味来。

        严析忖度片刻，仍有几分困惑难解：“若是如此，寂陵剑走偏锋倒也可以理解。但世上神器众多，为何他偏偏选中这一件？”

        “也许是他猜测废琴会因被遗弃而堕入魔道，愿意与他同流合污吧？”应松玄难得开玩笑打趣，也都只在严析跟前。奈何此时对方并不接招，反而剑眉一蹙，白了他一眼。

        于是他正经起来：“不是选中一把废琴，而是选中一个地方。‘三界六道，流转生灭。出离轮回，终入归墟’。归墟是永世不得超生之地，免入轮回，方可——”

        “什么气味？”严析鼻头一缩，右手抓住应松玄青衣的袖口，两人顺势停下脚步。

        应松玄一边整理袖口一边惊讶道：“这你也能闻到！早上出门时路边采的，给你。”作势要将一束花送出去。这花形貌平平无奇，香气却芬芳持久，颇有点儿静心凝神的功效。

        但花送到一半，他的手慢慢收了回来，察觉到严析说的不是花的香味，而是一股逐渐弥散的——

        血腥味。

        并非平常的血腥味，其中混杂着陈旧的霉味、刺鼻的焦味、尸身腐烂的气味，且越来越浓烈，将周遭光线也染得阴暗幽深。

        阴风四起，随古怪气味四处飘散的还有纷乱嘈杂的声音。

        起先是断断续续的呜咽，随后掺杂了痛苦挣扎的□□，俄顷又有公堂对簿、刑场砍杀之声，又有金鼓连天、战马嘶鸣之声，又有大雨滂沱、惊雷轰鸣之声……哭喊之中掺杂狂啸，绝望之中夹带放纵。

        “望日太阴之时，亡魂显形。传言果然不假。”应松玄后退半步，与严析站至一处。

        当是时，一道白影自眼前飘忽而过，严析拔剑凌空一刺，纯然剑气凛冽而起，却是硬生生破了个空，什么也没有刺中。

        应松玄拍拍他的肩膀：“阿析，别忘了此处可是归墟，有些东西就算可嗅可闻可视，也不过是游魂散魄，抓不住的。”

        伴随着他的话音，一片模糊的幻影逐渐清晰起来。血腥味和喧闹声正是来自这群游魂散魄，他们数目众多，形态各异：有的枯瘦如柴，有的身形魁梧；有的面色苍白，有的怒发冲冠；有的以泪洗面，有的七窍流血；还有的肢体残缺，露出猩红血肉和森森白骨……仿佛全都神志不清，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伫立的两位大仙，只浑浑噩噩朝某个未知的地带移动。

        “比起阴曹地府，有过之而不及。”严析不由得再次握紧佩剑，似乎忘记眼前所见尽是死物，总想一剑消灭干净。

        应松玄倒是分得很清，只忍不住伸手拂过眼睛，大有想眼不见为净之势，还不忘纠正严析：“不是阴曹地府，是阴曹海府……”

        “罢了，此地不宜久留，找魔琴要紧！”严析拉起应松玄往前走，即使触碰不到，也有意识地绕过了污人耳目的游魂，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你可有打听到我们怎么出去？”

        应松玄刚要回答，嘈杂的噪音中忽然响起一缕琴声，初时幽微轻缓，应是纤纤细手轻弄慢捻，继而嘈嘈切切，恰似纷纷骤雨击打乌蓬。

        禁忌之地，何来琴声？

        两人心头疑云顿起，立刻循声而去，片刻也耽误不得。直接从大片游魂中穿行而过，行至归墟另一端，忽见一怪石掩映处露出玉足一双，搅乱红裳一抹。

        上前一看，乃一浓妆艳抹的妖娆女子倾倚在嶙峋石壁前弹琴，纤纤玉指如春笋般抚弄琴弦，幽幽媚眼似秋波暗涌，阴森的石壁间填满了缠绵悱恻之音。忽然节奏急转，旋律加快，琴曲奔向高潮，弹琴者红裳滑落大半，秀颈香肩袒露无疑。

        正在此时，一只大手抚上酥软肌肤，原来妖女双腿上还仰卧着一油头满面的男子。此人眼神空洞，手上功夫却十分灵巧，又跟随琴音高低起伏哼出丝丝呻/吟，完全是色迷心窍而神志不清。

        “晦气。”应松玄向来主张清心节欲，不欲再多看一眼低俗场面，挥剑直指妖女。因剑气浓郁强势，木琴轰然碎裂，琴声戛然而止。见此情景，他即侧过头与严析交换一个眼神，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那东西不堪一击，显然不可能是魔琴。

        妖女有一瞬间的意外，转眼间却又以勾人心魂的眼神打量这两位不速之客，痴缠缱绻地说：“这是哪里来的俊俏公子，发这么大火气莫非是嫉妒不成？不如过来一起玩玩儿——”

        应松玄正欲出手结束这场闹剧，方才那醉生梦死的男子却惊恐地叫出声来：“莺儿，这是何处！”看样子是找回了一丁点儿可怜的意识，却又被周围地狱般的景象吓破了胆。

        他紧紧怀抱的妖女忽然改头换面，妩媚娇俏的一张脸霎时间脂粉尽褪，原本婀娜多姿的身子瞬间僵直，一只面色惨白的游魂升腾而起，散发出浓烈的阴气。吓得男子一下子推开了怀中死尸，劈头盖脸明白过来：这段时间的数次艳遇，都是被他抛弃并杀害的结发之妻借着青楼舞女之身，朝他索命来了！

        “你是玉娘，你不是死了吗？怎么会——”男子病急乱投医，惊慌失措跑向应、严二人。还未碰到任何一根救命稻草，严析面无表情，指尖轻轻一弹，略施法术便将他推回了原处。

        被唤作“玉娘”的阴魂当即明白这两位不速之客不是一般人，又恢复了谄媚之声，朝着严析暗送秋波：“这位公子好生体贴，愿意帮我收拾这狼心狗肺的负心汉。”

        说罢又转向那负心汉，咬牙切齿道：“你刚才问这是何处，我告诉你，这是归墟，永世不得超生之处。”

        负心汉不敢相信什么永世不得超生，只当是玉娘有意恐吓他。又见一旁两名男子处变不惊，法力高强，心中暗暗祈祷他们是仙界大能。于是立马向应、严二人磕头求救：“求求两位大仙救小人一命，带我离开这鬼地方，来世愿做牛做马报答两位恩情！”

        这次严析还没来得及嫌弃，那阴魂便冷笑一声：“来世？到了归墟便再无来世。此地有进无出，有来无回，即便真遇上神仙，神仙也救不了你！”

        负心汉闻声跌倒在地，用一种看泥菩萨的眼神看两位“神仙”，仿佛已经接受了同归于尽的结局。

        严析面色微微一滞，对阴魂所言有些疑虑，驱动神识向同伴重新问了一遍关于归墟出口的问题。

        应松玄此时也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借神识回应：“那本古籍上似乎没有提到出口。”

        他在正月十四那天拿到古籍，按记载，第二天就是进入归墟的最佳时机。天下苍生受魔族扰攘已久，魔灵是眼下最大的隐患。作为衍星宫掌门，他必须立即行动。至于出口，即便书上没写，到了归墟也可以再找。凭借他二人的实力，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解决不了的吗？

        他永远这样自信，此时此刻却不禁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书上没写出口，正是因为没有出口！

        严析已从他严肃的表情中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内心当即决定与他同进同退，嘴上却说：“出口都没有你还叫我一起来！你这是打算和我‘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吗？”

        应松玄自然也知道严析一番气话是为了打破紧张的气氛，但心头的不良预感挥之不去，只接了一句：“万万不敢，否则你家那一双儿女不得千年万年地咒骂我？”

        气氛骤然降温，应松玄察觉自己一时失言，偏偏捡了最不吉利的话来说，只好暂时闭口不言。

        正当两人沉默之时，玉娘魂魄突然又归附到艳女冰冷的肉身上，莺儿“死而复生”，一把拖起烂泥般的负心汉，阴恻恻地说：“时辰到了，跟我走吧。”

        烂泥还想挣扎，奈何抵抗不过只能任由她拉扯。

        原本袖手旁观的仙人却发现了古怪之处，不知莺儿所说的跟她走是要去哪里？难道这归墟之中，还有别的去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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