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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劫后余生


叶若风恢复知觉时,浑身都痛,睁不开眼,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感觉晃晃悠悠。

        这是已经死了吗?是不是漂浮在阴曹地府的暗河上?但死了也还会觉得痛吗?那她真是太可悲了,连死也无法解脱。

        虽然闭着眼,但偶尔能感觉到周围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偶尔有单薄的碎片轻轻飘落在她脸上、身上,不知道是什么,带着点香气,时浅时浓。浅时随风飘散,浓时好像要将她淹没。

        始终没分清那是什么,疼痛终日未散,身边的一切都难以捉摸。

        不知这样漂漂荡荡过了多少时日,直到冷飕飕的一个早晨,叶若风依稀感觉有个人将她挪了个位置,好像是搬进了屋。

        看来她没死?而是被人收留了?

        只是那好心人性子冷淡,把她随意一放,不照顾她,不理会她的伤口,也不和她说话,就好像他捞回家的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没有生命、不会言语的物件。

        她便又这样昏昏沉沉眯了好多天,终于睁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身下是一张冷冰冰的木床。

        慢吞吞地起身,重伤未愈又久未活动,她好像都不会走路了。磕磕绊绊在二三间屋子里转了一圈,没见到房子的主人。她觉得疲累,也懒得开口询问。又重新躺回那又凉又硬的木床上去,暗想那救命恩人若是回来,或许都不会发现她起来过。

        第二日,叶若风睁眼时依然未见一人。原本不想费劲起床转悠,无奈肚子咕咕作响,受伤这么多天以来,终于有了一丝疼痛之外的感觉。踱步到房间东北角,木桌上放着三五个青色野果,比她拳头小一些,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管它能不能吃,这条命算是意外捡回来的,若运气不好被毒死了,便算是命该如此,她也不会怪到别人头上。随意捞了中间那个啃了一口,好酸,差点酸出眼泪。奈何实在是饿,忍着那酸劲儿吃完两个。

        第三日,中午起床觅食,剩下的一两颗野果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旁边多了两只生地瓜。叶若风吃了一只生地瓜。

        第四日,野果开始干瘪皱缩,生地瓜旁边多了两只烤地瓜。她把两只烤地瓜吃完了,有些撑。

        第五日,瓜果不见了,桌上留着一碗茶水泡饭。叶若风不禁在想,这救命恩人未免太过神秘,每日给她留吃的,但从来不露面,难道是长得太丑不敢见人?她双手去端那碗茶泡饭,甫一端离桌面,右手脱力,瓷碗砸在地上,咔嚓一声摔碎。

        茶汤和米饭溅了一地,幸好放久了不烫,只是一片杂乱不好收拾。叶若风张开右手望向掌心,伤口很深,还没有结痂,当初在观星崖上那么疼,现在再没有任何感觉。她提不起劲,也使不出半分力气,从今以后,这只手再不能用了吗?

        她怔怔看了很久,翻来覆去打量,终于接受它样貌丑陋,接受它知觉尽失。

        食欲也尽失。蹲下来用左手收拾那一地狼藉,不活动,所以动作慢。然后慢吞吞躺回床上,好几天没再找吃的。

        心灰意冷过了四五日,叶若风再次走到桌边时,桌上换了另一只陶瓷碗,碗里仍是茶泡饭。大约是放得久了,味道已经馊了。她犹豫着要不要下口,门口进来了一个人。

        “是你?”叶若风望向来人,没想到会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是我。”门口那人轻描淡写地回答,“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来吗?”

        叶若风记起上次重逢,他的确这样说过,她并不想和他对着干,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里。明明是从观星崖坠落,怎么会掉进与世隔绝的蝶念山?

        云锦书走到叶若风身前,端走那只瓷碗,离开时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冷漠,觉得我不近人情?”

        叶若风看着他的背影,他还穿着上次见面时穿过的那件星灰色长袍,想不好该怎么回答,只是觉得他和当年不一样了。

        云锦书边走边说:“你自己都不想活,我救你做什么?你的心情我都懂,除非自己想明白,别人再怎么劝也不管用。”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活?”叶若风问他。

        “因为我和你一样,也经历过万念俱灰的时刻。”云锦书头也未回,前脚已跨出房间,“想吃饭就跟上,不想吃饭就饿着。”

        叶若风哪里受过这种冷遇,但想到如今处境,也不该奢求更多,只老老实实跟上他的脚步。

        奈何云锦书厨艺实在不怎么好,叶若风跟去灶房等到天黑,最后只见他舀出两碗茶泡饭。

        “你每天都吃这个?”她试探地问。

        云锦书端着其中一碗开始吃了,抬眸看她一眼,“嫌弃?你不想吃可以不吃。”

        叶若风不再吱声,想像他那样端碗,可惜右手使不上劲,只好就让瓷碗搁在灶台上,左手动筷,扭扭捏捏吃了许久以来的第一餐饭。动作太慢,吃到最后几口茶汤都凉了,饭粒都变硬。

        不好吃,但饱腹够了。

        接下来好几日,叶若风每天能吃上两顿饭,顿顿都是茶泡饭。饶是再不好吃,也慢慢习以为常。

        某一天收碗时,云锦书问她:“你白吃白住这么多天了,准备哪天走啊?”

        “啊?”叶若风一愣,瓷碗掉在地上又摔碎了,“走去哪儿?”

        “当然是离开蝶念山。你想在这里待一辈子吗?”云锦书弯腰把碎片一块块捡起来。

        叶若风缓缓答道:“我无处可去,只能待在这座山。”

        捡碎片的手微微停顿,好似那碎片忽然变得更加尖锐,一不小心就要划伤指尖。“你不是在找一个人吗?现在不想找了?”

        “已经找到了,又彻底失去了。也许你说得对,我当时应该趁早放弃。还不如像你一样,永远不要找到。”叶若风有些伤感。

        云锦书没做评价,她这话里藏刀,杀人一千自损八百的本事,他算是领教到了。

        “总之除了这座山,我哪儿不能去。”叶若风伸手一起捡地上的碎片,“你不要赶我走,好吗?”

        这蝶念山中,所有法术都会失效,她体内的寂陵残灵完全被压制,她才可以像普通人一样活着。她所求不多,只想抛去那重罪恶的身份,正常活着。

        云锦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收拾完地上残渣,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几日后黄昏时分,叶若风惊讶地发现餐桌上有了别的东西——炒地瓜。

        “原来你会做饭?”叶若风单手扶着饭碗问他,暗中腹诽但没敢多问:怎么又是地瓜?

        云锦书答:“当然。”

        “那你之前?”叶若风想起自己吃了好多野果、生地瓜、茶泡饭。

        “你不想吃我做来干什么?浪费粮食?”云锦书实话实说,叫人无法反驳。

        叶若风自知理亏,左手捏着筷子加了片地瓜放到他碗里,重逢许久以来,终于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有你这样谢的么?你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摔坏我的碗,占了我的床,一天天赖着不走,还用我做的菜来感谢我。”云锦书望着碗里那片地瓜稍作停顿,“你这不叫感谢,叫物归原主。”

        叶若风夹菜的动作停住,双眼发红,眼泪簌簌而下。

        “还哭了?是饭不好吃,还是衣服太丑,还是床太硬了?”云锦书大概能猜到她为什么突然掉眼泪,多半是想起了什么伤心往事,但他没有义务,也没有心思安慰她,“要是住得不习惯,趁早离开这里吧。”

        他的话不好听,叶若风也不好与他动气,是她无路可去,不请自来,不论他再怎么嫌弃,她也只能厚着脸皮赖在这里。听他说起来才发现,她占了这房子里唯一一张床,也不知道他这些日子住在哪。这样看来,他意见颇多,也实属正常。

        等她擦干眼泪吃完饭,云锦书收拾了碗筷,不知从何处翻出一罐药膏,走回桌边面无表情地说:“伸手。”

        叶若风伸出左手去拿,却见对方眉头微颦,冰山一样的脸上总算露出一丝表情。

        “叫你伸右手,你却伸左手。也罢,你自己涂吧。”云锦书把那罐药搁在桌上,自己在桌边淡然坐下,不再动手。

        叶若风心里抱怨:“你什么时候叫我伸右手啊?我耳朵还没聋吧?”不敢说出口,只幽怨地瞟了他一眼。

        这一眼被他敏锐地捕捉到,又被他无情地瞪回来,“你动作太慢了,每次吃饭都要花那么长时间,我不想等那么久。你这手,赶紧好。”

        她心想:不想等你可以不等,谁让你等?又猜不出这膏药哪来的,担心它到底管不管用,但想到右手已经知觉全失,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便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决定试一试。

        她用左手指尖粘了一抹药膏,涂在右手狰狞的伤口上。动作慢悠悠地,一遍一遍重复,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眼角隐隐发红,时不时要紧牙关,总算是忍住了没哭。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还要久,她才对那端坐一旁一动不动的人影说:“你在等我吗?”

        “没有,我只是这会儿没事做。”云锦书望向门外,天都快黑了。

        “哦。”叶若风抹完药了,单手挪了挪凳子朝他靠近一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头顶。直到他起身要走了,她才伸手过去,从他头上摘下几片花瓣。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耳边有一只蝴蝶,看上去就像头戴簪花。现在比那时还夸张。你整日都去了哪?一回来头上好多花,你都不知道吗?”她把那些白色花瓣一片片放在桌上。

        云锦书忽然挺直了腰背,像一尊菩萨,没回话,因为他的确不知道。

        他一个人在蝶念山生活了很长时间,几乎从不揽镜自照,也没有人触碰他的头发。就算有花落在他身上,在总在他还没有发现的时候,就被风吹去了。

        叶若风从花瓣里挑了几片形状完整的,一片一片贴在右手刚抹匀的药膏上,再伸手到他跟前问:“好看吗?”

        端坐的菩萨眨了一下眼,没说好看,也没说不好看。

        叶若风重复了一遍:“好看吗?”

        “你觉得好看便好看,你觉得不好看便不好看。”云锦书将她右手阖上,阻止她再看那道久不愈合的伤口,“放下吧,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人要没心没肺才能活着。”

        叶若风意兴阑珊地收回手,朝他评价:“你这样目空一切,上辈子可能是佛祖。”

        “谁知道呢?也许你猜得没错。”他无心去想上辈子、下辈子,单是眼前这一辈子,就已经太过漫长了。

        一阵风吹过,桌面上残留的花瓣纷纷飘散,叶若风随手抓了一下,却是扑空,她终于想起来问:“这是什么花?”

        “梨花。很快要谢了。”云锦书第一次来蝶念山,也是在梨花飘飞的季节。山中年岁时快时慢,他早已忘了梨花又开放了几次,忘了今夕何夕。只知道梨花开了又谢,下次再开,便是浑浑噩噩又过了一年,而外界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

        “你来蝶念山多久了?”他换了郑重的语气与她讲话。

        叶若风想了一会儿,十天半月?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一年半载?在野外昏迷的那段时间她自然不清楚,后来醒了,也刻意忽略这个问题,现在被问到,只好茫然地摇摇头。

        “上回见面我提醒过你,蝶念山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你真的不想出去看看吗?”他常在不经意间从她眼睛里看见牵挂,这样的她,总有一天会选择离开。那不如就早一点离开。

        “不想。”她拒绝想起从前的一切,尤其是给她最多疼爱又给她最深伤害的那个人。

        那个人曾经向她许诺的海角天涯、天上地下,早已经不算数了。她只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让他习惯没有她的日子,让他认清现实——他们永远不会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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