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枯形寄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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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
卯酒正嗅着香出神。他焚香极是粗放,不用鼎炉香斗,就地掘一大坑,把几根壮硕如椽的香条点了,用土半掩,和烧炭也似。降真香有别于沉檀,烟气并不迂曲缭绕,而是直入青云。纵使熏透了大地,那烟仍从土缝里直直伸出手来,如同迫不及待还阳的鬼魂。他尚未跟那鬼魂比划两招,就听师父唤他,吓得一哆嗦,呼溜一下滚过去道:“弟子在。”
老道冥然打坐,眼皮上停了只绿头苍蝇。“我是问,这会儿卯时几刻了?”
午茶急忙挤开卯酒,想去掸那苍蝇,终是不敢:“回师父,已过了两刻。”
他们在一片松林中央,天光分开薄雾,淡淡落下,旷地上立着的竹竿影子依稀可见。午茶正等得心焦,孰料老道问完这句便再不开腔,他和卯酒干瞪着眼,忽觉这难言的尴尬一晃神涨到无穷大,被一个空荡荡的巨洞撑满。那只苍蝇飞起,听不见嗡鸣扰人。风踏松枝前来,反倒像在远去。卯酒还以为这香真的引来了哪路神仙,半天没见动静,骂道:“直娘贼,都死绝了不成?”言讫被自己声音吓了一跳,可他嗓门不知不觉已压得极低,像干透了的松球掉在腐土上。
老道稀疏的眉须一阵颤动,却不是因为风,而是他盘坐的大石底下有什么正沙沙作响。这怪声起初被静寂压制,待觉察时,已渐渐聚沙成塔,枯叶、泥土、皲裂的树皮乃至松针都摩擦着加入,静寂反而成了它的猎物。无数细齿将静寂蚕食出一个窟窿,惊雷破体而出,霍然劈向万籁无声的源头,连迷雾也被震为齑粉。老道一睁眼,袖底电光紧追雷霆,向来人显露的身影击去。
真气浮天,电光尽皆卷入,消弭于无形。那人玄衣玉立,每往前走,雷声便退后一分,直到只剩他的笑声:“卯时几刻都一样。于我,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他飘然止步,“至于你们,已活不到一个时辰。”
老道仰头长笑,将衣摆一推:“好个目中无人的邪煞!天印山陈演诰,今日收了你。”
“天印山?原来是南天师道门下,陆修静真人的高足——怪不得戴着上清派的芙蓉冠。”
吕荻约略调息过,视力恢复了五六成,那白森森一团细节虽不分明,制式却别无二家。南天师派乃简寂先生陆修静所创,历经三朝,风靡于江右士族,后陶通明在江左传习上清派,为造声势,将陆修静尊为上清第七代宗师,这话品起来便有老子像儿子的意思了。姓陈的老道见他挑明师承,还捻须点头,洋洋自得,果然一听“上清”就怒从胆边生:“我当你有几分邪慧,原来也是蠢物!茅山小儿,米粒之珠向皓月借光,岂可混为一谈?”
卯酒凑近道:“蠢物不正得师父欢喜?好好拾掇,又有新的冠戴。”陈演诰只是大摇其头,十分失望。午茶道:“生得再干净,几斤圣贤书下去也酸臭了,怎配……”忽地一噤,想起自己二人挟持吕明骞,恨不得将他满腹圣贤书掏空,讨好中贵,已是冒师训之大不韪,不由得汗流浃背,唯恐卯酒一时没遮拦泄出去。
揭破他的是个当空飘下的声音,如闻风铎:“是吗?昨儿你俩可不是这么说的。”
眼前一株罗汉松高逾十丈,翠盖堆云,树顶三条人影对着晨光熹微,细看才认清其中有只老猿,肩扛一人蓬头乱服,生死不明,正是晋安王。青萍倚在树冠上,踢着双脚,此情此景恰似昨日坐在古寺檐角把玩一根花枝,神情饶有趣味。午茶全身的屈辱、恼火与恐惧一下激醒,嘶声道:“你……你是那妖婆!”
陈演诰笑道:“好极,倒看在老道面前作甚么妖!”钩指疾出,合抱粗的树干应声削断,右掌阴风大作,张开黑幽幽的涡卷,要将飞身跃向另一棵树的青萍和苍猿吸下来,吸入的却是一股沛然真力,顿如裂缝被磐石堵塞。吕荻截道:“你拿的是我,为何分心?”
鸿钧游气磅礴而起,迎上扑面来的风雷一击,顷刻间海沸山摇,高耸的古松在两股巨力冲撞下,无不像小小寒毛,觳觫发抖。纵使吕荻体质远非当年,又连番苦战,此时内力也堪称震古烁今,没想到这邋遢道人竟完全不逊色,怕是之前遇上的紫陌高手都联合起来,也难以望其项背。陈演诰与吕荻对了这一掌,虽未讨到便宜,却浑然无事,笑声如群鸦盘旋林间,愈发精神抖擞。卯酒午茶倒颇感意外,吆喝道:“师父只一招‘始雷炁’,就破了这厮妖法,任他魔高三尺,又怎是归藏五炁的对手?”嘴上吹拍,身子已跃跃欲助一臂之力,青萍在树上见势道:“你们向那姓吕的小子讨教妖法,也该告诉师父才好。”两人瞬间急红了眼,疯狗一般吱哇乱叫,抱团便追着她去了。
雷声在脚下震动。不知受那降真香还是别的什么感召,土壤中有巨物轰隆作响,犹如百尺长蛇潜伏游走,时而遥远,时而又极近。这“始雷炁”不同于葵娘子的歌喉直接干扰希声之境,而是以声索敌,从迷雾后找出吕荻所在。此刻他每移形换位,雷鸣便随之响应,由根系传到树干,上达针叶,颤入空中,整片松林俨然成了老道的耳目,自己一招一式尽在对方掌握,甚至比他更抢先一步,连瞬息盘算、万变佯攻都预卜得到。吕荻情知若分神去找那雷声来源,只会中其下怀,果然,他身法稍滞,阴风掌力立即如蝇吮血,比前一刻更难缠百倍。
陈演诰得意道:“天雷正法岂能妄度?归藏五炁,五行制化,邪魔,见识了东方青阳之力,再看看这招如何?”脚一跺,掩土焚香的地面豁然裂开。
灰烬挟着火星,自地缝狂涌而出。降真香的气味骤一浓,霎时又被风撕碎。天地间突然只剩下熏灼的风,盖过了雷声喧豗,将烹油烈火灌进人七窍中去。吕荻真气鼓荡,护住身躯,忽觉炙热从肢端传来。新换的义体少了那层“峄山桐血”涂装,竟也被热风化得烫红,宛如烙铁。他怕损及枢座,鸿钧游气当即一漫,清波浸润四肢,可就在热力冲退的刹那,灰烬浮现出一只尖棱棱的钩爪来,方才还像融化得无影无踪的陈演诰不知何时逼近,抓上吕荻肩头。
黑气冲天,伴随血肉的尖啸。吕荻闷哼一声,一掌推开陈演诰。换别人当胸受他一击,早就经脉尽碎,老道却仅仅倒掠十余尺,站定脚跟,身子略有些摇晃。吕荻出手狠厉,断金削玉的手指立刻将肩头那一块肉挖下,指尖尚未冷却,恰好烧封了伤口。那块肉掷在地上,五个黑漆漆的血洞如蛭虫般抽缩,转眼间只见一滩触目惊心的泥水。
青萍耳听六路,一边在树梢将卯午兄弟遛猴儿似的戏耍,一边喊道:“你还留手干什么?”她寻思吕荻有伤在身,内元大损,休整又仓促,嘴上的气势可不能输。话音未落,见远不是对手的卯酒午茶竟也左支右绌地跟上来,甚是烦人,而自己出剑不管多快、多刁钻,总是要么迟一分,要么偏一分,刚刚好被其躲过,这才隐约察觉异状。天色本该渐亮,已散去的迷雾却冥冥然又死而复苏,笼罩住松林。从树顶望去,云海渺茫,连双脚都深陷雾中,哪里还辨得清南北。
她心系着苍猿背上吕荻给她的托付,不免越想越焦躁。又是那种似曾相识的征象,仿佛永远、永远都在同一个地方兜转,绕了多久最终都回到原处——只是这种感觉没了熟悉的温度,它来自不可知的敌人。
假如——假如到了辰时,还不能离开呢?
“这道士并非孤军作战。有人暗中用幻阵协助他。”
声音极近,凭空在耳廓内响起。青萍一怔,才明白过来是那所谓“传音入密”的绝学,真气轻轻贴着耳鼓律动,对话不为外人所闻。云海下杀气纵横,战况颇胶着,看来吕荻虽与陈演诰激斗,也不忘关注她动向。青萍挥剑迫开差点伸手抓住苍猿的午茶,小声道:“是啦,你最清楚这路数。”
吕荻道:“那人就藏身此地!你可发觉自己一举一动都像被事先窥探,尽在他人预料?”他一阵沉默,显然应接不暇,难以分神传音。只听陈演诰游刃有余地狂笑:“五炁相生不绝,这山林为土木,焚香为火,重壤下有黄泉,你四体乃是金命。天道所归,合该你完纳劫数,纵是大罗金仙也难逃!”
“……他在故弄玄虚。料敌机先的根本不是什么‘始雷炁’和五行道术,而是这幻阵!松木盘根错杂,皆是网罗,他们循阵眼而动,观我们真真切切,而我们所见、所应对的都是上一刻已发生的虚像。不把那暗处作祟的找出来,便永远受人所制!”
青萍嗅了嗅道:“是香的缘故吗?”吕荻不说话,更像是思忖,而非默认。青萍急了,心一横道:“你自己看顾猴儿,老道士给我!”运起内力轻轻托举苍猿,送它到最高处的枝顶,同时剑光一荡,迎面一棵劲松笔直斩开两爿。她身轻如白驹,从两爿夹缝中穿过。
这一剑在卯午看来同样也慢上半刻,若是过招,自能从容对付,可猝然斩向树,两人协肩搭背紧追其后,一时间反倒措手不及。树干只劈到中段,韧劲一涌,两边猛地回弹,恰好把紧抱的两人牢牢夹住,哪还能再分开。卯酒午茶三腿乱蹬,挣扎咒骂不休,青萍可没空嘲弄他们,一跃而下。
吕荻抽身飞退,陈演诰趁机再度抓来,瘦骨嶙峋的手抓到的却是柄松纹古剑。
青萍掣出了昨日才使过头一回的重剑,而非轻剑。她适才得手,灵机一动,再快也快不过这邪门阵势,索性以慢应之。重剑须双手施力,章法尤易看穿,她记起初次运剑的心得,此刻毫无章法可言,随心所欲。陈演诰从未见过这般自行其是的剑术,哪里称得上过招,眼看这剑本来颇具古君子之风,却举在一个小小顽童手中疯魔乱舞,偏又无比迟缓,慢得他来不及反应,相较之下好像快步流星便是毛躁,风驰电掣便是仓促了。他喃喃道:“蠢物,蠢物!”忽地哈哈连笑几声,眼神极是狂热,运掌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与自己左右互搏,竟也似疯癫起来。
无数嗡嗡声从他掌风中涌现,那是亿万枚细刃在撞击,每片都比将融的雪花更薄。金曰从革,主无穷变化。这招是归藏五炁中的“白蜺炁”,白蜺乃虹彩边的暗晕,扑朔迷离,锋锐却不可估量。青萍剑气扫荡,霰雪化为丝雨,荡开的水露宛有生命一般聚拢来,眇眇忽忽,但有一点擦到剑上,贯足真气的剑锷瞬时也划痕累累。她倒不怕,只是这暗器不像暗器、功法不像功法的东西诡秘莫测,十分棘手,要去应付它,战局又重归对方掌控了。青萍临敌经验甚少,心下烦乱不已,一急,才感到肘腋生凉,衣袖早被那东西割得千疮百孔。
“——吕荻,你快些啊!”
吕荻此时并非置身事外。刚刚青萍一托,把背着晋安王的苍猿送到高处,却没想到最安全的地方反是绝地。苍猿稍一站稳,脚下松树老皮骤然裂开,枝条藤蔓纷纷化作钩索向它卷去。整座松林已布成一张巨大的网,耐心蛰伏,就等它孤立无援时收拢。他用义眼驱使苍猿在树间不停跳跃,闪避陷阱,但越是腾挪躲让,越是有新的杀机趁隙而来。苍猿不仅无法下树与他会合,反而慢慢被逼进死角,成了困兽之斗。
那个主持幻阵的人同时也操纵着机关。他究竟在何处?
地下?陈演诰的“始雷炁”就从地下发动,难免误伤同伙。那是在哪棵树中?仿佛察觉这一念,树影开始纷披移动,在吕荻朦胧的视线里只是些乍阴乍阳的光。万千参天乔木中要找出一人,而须臾正不断飞逝。体内那股再熟稔不过的痛楚即将唤醒。很快辰时了。
只有一次机会。一击不就,让对方后发制人,便束手待毙!
曾以为永无止尽的黑暗自往昔涌来,最后浮现的是俞无囿蒙住的双眼。吕荻倏然合目,义眼在眼睑覆盖之际黯灭。苍猿的动作跟着凝滞,虬枝一拥而上,擒住它腰身。几条藤萝急不可待地将它背后俘虏抢过——却不是晋安王。
那是个用枕头、衣物、人发和吕荻卸下的义体拼装成的假人,数仞高空,隔了晨雾,几乎可以乱真,手足关节还在因惯性微微颤动。
无论阵势还是机关运转,流经它们的时间都好像僵直了一瞬。某个相去咫尺之地,中枢在这瞬间做出了回应,随即清晰落入了聆听。吕荻一振袖,劲气直袭而去,一根合抱粗的圆木四分五裂。那人果然匿身树干当中!
正是此前青萍和苍猿立足,又被陈演诰一掌削倒的那罗汉松——横卧近旁,如此醒目,可还有哪棵树比它更不惹人生疑?那人的气息、心律,皆与松木一体,毋宁说他浑然天成地填充了空木的树心,内力高深如青萍,也毫无知觉。六年,月圆之夜,一切历历在目。岁月堆满这副身躯,竟不见毫末变迁,既不能再侵蚀他的神色,也不能令他比那时更衰老一分。
吕荻厉喝道:“蔺甲师!当真是你?”
迷障冰消瓦解。两股微妙错开的时间宛如重影吻合,霁空终于投下第一抹真正的晨晖。与此同时,另一束光也刺透阴惨,扬起明澈的红。青萍再无窒碍,掉手换剑。隙驹石火,比不知所以的一个闪念更快,抢在念头消失前就已了结。
陈演诰一双鹰爪兀自生着风,无锋无锷的蒯缑剑已穿过他左胸,末端挑着一物,尚在搏动,是他的心脏。
蔺甲师也呆视着吕荻的剑。短剑刚划过他咽喉,在狭长伤口的尽头停了停,像在等待什么。他的血是苍黑色的,一点一滴,顺着剑身流下,淹没了剑镡处那个清婉的刻字。
一个小小的“茗”字。
他又抬眼看吕荻,两人都漠无表情。其中一人的坚冰下,无间地狱的业火正在翻涌,而另一人,眼里只有业火焚余的劫灰,无动于衷,无望,无怖。
仿佛这一剑之前,数个阿僧祇劫之前,他就早已是死物。
青萍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他死啦。”她的剑从来只制人,不杀人,今日杀了陈演诰,不禁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又像是厌恶。剑赶紧抽回,将那颗心脏留在老道胸腔,不愿它在别处多待半刻,直到尸身扑通倒下,她才小心绕过,向吕荻走去。
吕荻忽道:“且慢!”
他眼睛看不细致,只看得清轮廓与色块。那股扑面而来的劫灰,确信是当年主持六合封阵、将自己逼到绝境的蔺甲师无疑,但义体并无触觉,待手起剑落,听声音才知不对。剑分离血肉,竟像是割一根又干又韧的枯藤,发出低涩的闷响。任何活生生的东西,哪怕尸体,或新鲜或腐烂,都不该是这种声音。
这正是蔺甲师——风檐寺人随侍,紫陌之“甲”,当世屈指可数的奇术名家。
可他的真身并非活人,原是一具栩栩如生的机关人偶!
青萍一怔,道:“什么?”她见吕荻回剑斫下这枯瘦老者的手臂,没有丝毫痉挛,只有少许苍黑的油液喷出,直挺挺一截掉在地上,突然明白了他要说什么。她快步奔去察看,身子忽一僵,听吕荻急切叫道:“青萍!”
他的呼喊前所未有地嘶哑,这一刻特别远,被身后刮来的无尽的风推走。
五根冰冷的手指插进她胸腔,直抵某个最温热的所在。降真香气如梦似幻。陈演诰已悄然站了起来,笑声紧贴在青萍脑后。他前襟的确有一道剑痕,却是在右胸,很小,像只合拢翅膀被烧死的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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